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综武侠]离骚 作者:鼎上软 文案 【简介】 黄珊死后,怀着一身戾气,掉进了一个无限轮回。 在这里,她要杀了所有爱她的人。 …… 据说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之最,不是小李飞刀也不是孔雀翎,而是绝世美人。 【扫雷须知】 ①文笔有限,智商有限,如有疏漏,望诸位看官海涵,看个乐子就好。若不甚被雷,在这里先道一声抱歉。 ②所涉世界包括:倚天屠龙记,七种武器,神雕侠侣——待添加——。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黄珊 ┃ 配角:各种男神,各种炮灰,或许存在的男主角 ┃ 其它:无限流,鬼哭狼嚎 ==========================   ☆、第一章 在故事开始之前,黄珊甘愿身受千刀万剐之苦而历经轮回之前,她曾和一道凭虚倚空的声音做过一次短暂的交谈。 那声音最初只道,红粉骷髅,万象皆空,堪破者立,不破者废。你愿为利刃,一试天下否? 黄珊尚未从死亡中回过神来,无惧之下,脑海里只余一股痴意,呆呆半晌才问,与我何干? 声音半晌未响,单在一瞬间便替她回放了她此前一生。黄珊避无可避,只觉漫天漫地都是过往苦楚,浑身颤抖之下,惨呼一声便委顿在地,然而无论闭眼捂耳,全不管用。她满脑混沌,怨气更增,只想将这一切全部挥开,或者撕成碎片。就在此时,那声音宛如洪山大钟,轰然又起,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往来回荡—— 红粉骷髅,万象皆空,堪破者立,不破者废。 你愿为利刃,一试天下否? 你愿为利刃,一试天下否? 黄珊苦极反笑,心中喃喃念着这几句话,猛地仰起头来冲四下茫茫冷冷问,怎么个试法? 那声音完全不理会她,只是无情无动的念道,愿为利刃,一试天下否? 黄珊怔怔半晌,在奔雷飞电般回闪的生平往事中张了张口,我愿意。 她出口之后,才回过神似的,一股难以辖制的怨恨如猛兽出闸,逼得她再一字一句的应了一回,我愿意—— 话音刚落,周遭虚空似有云海翻腾,转瞬便换了个气象。 黄珊发现自己一动未动,但却已经置身于一片高山雪海之中。北风怒号,雪粒裹挟而起,打的人皮肤生疼,饶是她身上不知何时裹了一件大氅,仍有酷寒浸骨之感。她打着寒战,还未知身在何处,就听那声音在她脑海里自顾自的说下一番话。 “轮回一度,倚天屠龙记。” “从今往后,你需杀了爱你之人,尤为爱你色相之人。你杀的人越强大,得到的就越多。但你若是动情,自动情之日起,便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你杀了此人,或再历轮回。” “轮回往世,设构背景,增添实力,皆从你杀人所得力量而来,取用自断即可。” 黄珊心知这事的邪门,也见识了这声音的无情之处,凝神听完这番话后,原本心怀的一股戾气却渐渐让路于困惑,她望着周遭连壑奇峰,莽莽大雪,回风连天,飞鸟罕迹,正是天地间的鬼斧神工,哪有一丝人造的可能? 她本是个天资聪慧的人物,闻言便试着按提示来构架所谓背景,思绪电闪之间,已冥冥中感受到了所谓的力量,而以她现存之力来说,为自己设构一个剧情中有迹可循的人物背景竟不可能。心下有数之后,她也不再白费力气,呼出一口热气后,不抱什么期望的问:“这轮回究竟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阵马蹄踏雪声隐隐自远而来,黄珊心中一惊,却听声音再度响起。 “来人三骑,朱五连环山庄,卫璧携从。” 黄珊心知自己孤身一人出现在此地,在人看来必然十分可疑,当下也不犹豫,利用那微薄的力量,转瞬造出一场车队惨遭洗劫杀害的场景,自己则立时跳进翻倒的马车,藏在夹箱中假作晕厥。 说是装晕,事实上动用完这番力量后,她自感周身乏力,天旋地转,装起晕来倒是水到渠成。 隔着车壁箱门,外围的人声马声渐行渐近,隐隐绰绰似乎已到了眼前。没过多久,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北风登时灌入车厢,一阵呼呼大作,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道:“卫师兄,车里也有死人,似乎是这家小姐,已自尽了。” 紧接着一道清越动听的男声响起:“什么人竟敢在我们朱武连环庄眼皮子底下杀人越货,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三十几人竟无一人生还……等等。” 卫璧骑马立在车旁,他毕竟在这行人中武功最高,仔细一听,便听到风雪马嘶声外,车厢里隐隐传来轻不可闻的敲打声。剩余两人随即反应过来,立刻退后两步,锵的亮出三尺青锋,剑指车厢。 三人等了片刻,只听那敲打声越来越弱,实不像有人埋伏的样子。卫璧年少气盛,在昆仑一带向来行止无忌,故而自视颇高,心想有埋伏倒也不怕,因此翻身下马,自两个师弟身旁走过,仔细打量了车厢内,才发现声音传自一只连壁夹箱内,这箱子打造的巧妙,一时竟然没看出来,当下他朗声道:“在下朱五连环山庄,武烈庄主门下卫璧,阁下何不现身一见?” 说着,他向两个师弟打了个眼色,未待车内有何反应,便挑腕一剑,直劈箱盖。 正在此时,那箱盖微微一动,一只白如凝脂的纤手有气无力的向外探了探,堪堪搭在箱沿上。 卫璧吃了一惊,急忙变招回势,然而剑锋锐利之下,仍将那只手割出一丝血线来。箱中人吃痛一叫,声音虚弱犹如蚊蚋,却是说不出的清柔好听,饶是卫璧长年被雪岭双姝环绕身侧,仍是听的一怔;一怔之下,又是恍然,心道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商队小姐。他心下大定,便对藏身的少女容貌如何颇有些心痒,当即一手提剑,探身入车。 翻开箱盖之即,卫璧只想这女孩至多也比不得表妹朱九真那般美貌颜色,然而待定睛一看,登时便魂魄遭击般呆住了。 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正侧蜷在箱中,周身裹着件黑色大氅,只露出半面雪白侧脸。此时她黛眉微蹙,双眸紧闭,已然昏厥,可却是清艳绝伦,难述万一,几欲动人心魄。 卫璧怔怔望着她,心道我原以为表妹和师妹二人已是世间难觅的美人,如今看来,却跟这女孩没法比啦。思绪至此,车外两个师弟已在频频催问道:“卫师兄,是什么人?” 他心下暗道不好,若是把这女孩带到山庄里,且不说师父和朱庄主会不会见色心喜,单单叫师妹看见了,就肯定要鸡飞狗跳一番。这女孩即便再美,也不能为她跟师妹冲突,须得先将师父的绝技都套出来才好另说;更何况师妹毕竟是江湖女子,这女孩不过闺阁小姐,哪里是对手?若是被伤了,岂不让人后悔不迭? 想到这里,卫璧合上箱盖,回头向二人道:“崔师弟,向师弟,劳烦你二位先回山庄,将此事禀报师父。这箱中幸存一女,我先将她带到卫家安置下,等问明相关头尾,再回山庄同你们汇合。” 崔、向二人点点头,但仍有些疑惑:“何不将这女子一并带回山庄?” 卫璧故作苦笑,尴尬道:“要是我将个女孩子带回山庄,师妹她……”见两个师弟纷纷露出又妒又羡的表情,他心中颇为得意,但又不显,只是拱手道,“两位师弟先走罢。” 等二人骑马走远,卫璧才转身回到车厢内,这回再细望那少女的容颜,他这等早知风流的人竟然也是砰砰心跳,有些手臂僵硬。收剑回鞘,他弯身将那少女从箱中抱出,待翻身上马,才又将她身上大氅紧了紧,轻柔笼住,掉头往卫家而去。 策马跑了盏茶功夫,卫璧正想着这好大一番飞来艳福,怀中人轻轻一动,便将他思绪拉回,他低头一笑:“你醒啦?” 侧倚在他胸前的少女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来,一双美眸秋水凝波,顾盼间怔怔道:“我……”这话一出,她浑身一抖,眼中立时笼上一层深深的恐惧,惊声尖叫了起来。 卫璧见状急忙安抚:“不用怕,我是朱武连环山庄的卫璧,途中见有车队被袭,便将你救了起来。你什么都别想,等到了我家,好生休息下再说。” 黄珊缩在他怀里,三番几次想动用力量化出一把匕首将他刺死,然而犹豫再三,仍觉此时不是最好时机。以她的力量炼不出带毒匕首,万一刺他不死如何是好?这一路上,黄珊早先便料他不会将自己带回山庄,必然是有金屋藏娇的打算,不妨耐心等些时候,到时再杀不迟。 想来男人爱色,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见面不过一刻功夫,半句话没说,冥冥中她已感到卫璧可杀了。 可杀。可杀。 黄珊想着这两个字,胸臆中的戾气登时又浓了几分。她此刻泪水涟涟,已是呆在卫璧怀中,想通了此关碍后,便失声问:“我……我爹爹他……”说着半是绝望半是期冀的望着卫璧,似乎只盼能有好消息。 卫璧刚想说请节哀,念头一转,问:“不知令尊什么打扮?” 黄珊心里好笑,却依言道:“我爹爹穿得墨绿色绸袍子,披着黑色大氅。身量高,略有些发福,容长脸……长得……我与爹爹有些相像。” 卫璧哪有那个闲心去看地上男尸长什么模样,不过为了哄她才听了,然后道:“我在车队那边并未见着这般打扮的人,许是令尊逃出生天,另有转机。昆仑这一带以朱武连环庄为首,我卫家倒也算是富甲一方,想来还能出上一份力。你姑且放宽心,令尊想来为人所救,不然这一路上定能见到。” 黄珊闻言破涕为笑,小心翼翼的问道:“真的吗?” 卫璧见她犹如桃枝含露,美不胜收,当下心也化得不成样儿,只是温言软语:“放心罢。”说罢又忍不住替她拭泪,指尖所触细腻柔滑,宛如春波,登时魂又一荡。而黄珊此时也回过神来似的,惊羞转头,将眼泪胡乱擦干,低低道:“……我自己来。” 卫璧心情极好,暗道只要将她父亲已死的事情瞒住些许日子,以自己的品貌,多多与她相处,再携救命之恩,未必不能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到时纳她做贵妾也未尝不可。虽说身份低些,但只要自己对她百般疼爱,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想到这里,他又柔声问:“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黄珊在他怀中沉默一会儿,似乎克服了方才的羞意,才小声答:“我姓黄。……多谢卫公子救命之恩。” …… 卫璧也没将黄珊带到卫家大宅,而是将她安置在了一座别院里。 虽说仍在昆仑山中,但别院所在山谷幽丽,远山近树,假山池阁,应有尽有,只不过刚刚开春,落雪尚厚,并不现出十分风致。黄珊住在东厢,院落中遍栽梅树,幽香浸人,外加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住起来倒十分舒服。 更让她满意的是,这别院里的下人,都是普通人,并非身怀武功之辈。 因此百般关怀的卫璧返回山庄后,黄珊用了几天的功夫,拿一个小厮试了刀。 过程十分轻松,只消多对那小厮笑一笑,稍微说上两句话,捡个巧合机会,恰巧只遇到他时,一刀杀了了事。 声音所说果然没错,杀了人后,冥冥中那股她可以动用的力量变厚了。 她顺便用此力毁尸灭迹,再藏下些许金银珠玉,事到如今,别院中的人只道那小厮携款潜逃了,谁也不知事情究竟如何。 而心下有数的黄珊,则耐下性子来慢慢跟卫璧周旋,待两三月之后,春来之时,两人已算是相熟了。 一日午时未过,黄珊正在屋子里抄佛经,堂屋扇门一响,湘竹帘子外便有婢女笑道:“少爷来啦。黄姑娘正在呢。”她刚刚侧头回望,来人已经是挑帘而入。 卫璧已解了斗篷,一身松绿长衫,腰悬双鱼佩,漆发玉面,姿容俊美,实当得起丰神如玉四字。他一进屋便见着黄珊执笔侧首的婀娜美态,已是欢喜不尽,便微微笑道:“在写什么呢?” 黄珊穿着一身鹅黄衫裙,更显玉骨珊珊,窈窕秀弱。她本是搁笔起身来迎,但卫璧比她快好几分,手顺势抚在她肩上,将她按回在椅子上,垂头看她字迹。 “总也不得父亲的消息……我便想着抄写佛经,替他老人家祈福。”黄珊解释一句,有些害羞的要将纸张收起来,“字迹丑陋,让卫公子见笑了。” 卫璧见她一手簪花小楷写的清致秀美,但仍自觉害羞,不由有些新奇似的怜爱感,心想这就是江湖女子同闺阁小姐的不同之处了。只不过怕她又因家事发愁,便立时安慰:“已派人在查了,只不过昆仑地广,尚需时日,你不要担心。”黄珊闻言微微点头,似有失落,但转而发现卫璧仍抚着自己的双肩,有心避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当下脸颊便飞红了。 卫璧心知肚明,却贪恋她害羞时的美态,更弯腰问:“怎么了?不舒服么?” 黄珊本自咬唇垂颈,突觉男子气息逼近,心慌气短之下,不知所措的抬眸望向卫璧,这一眼眼波欲滴,眉梢晕红,动人之处直使人屏息。卫璧心笙摇荡,险些亲了上去,但心知还不到时候,便只失神凝望。这一犹豫的功夫里,黄珊已是惊慌的脱身而起,再不敢看他。 卫璧只若无其事的笑道:“前几日你不是说喜欢夹竹桃么,我今日带来了几盆,再等个两三月,也就开花了。来年再在这院子里种上几棵,好不好?” 黄珊耳鬓都染着红晕,侧首回避时,愈见肤如腻玉,颈弯纤柔,此时听到卫璧这番暧昧话语,只低低道:“……多谢你。只是过些时候,若再没爹爹消息……我,我也要回家啦。” 卫璧脸色微微一变,向前一步,却立时又将她逼退一步。他心念一转,点头道:“说的也是,到时我再安排人手,送你出昆仑。” 他见黄珊似乎松了口气,这才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声气温柔:“这是朱武连环庄的秋紫白玉膏,我见你手上疤痕未落,便讨来给你。说来也是我的错,将你划伤了。” 这一番话下来,似乎登时转移了黄珊的注意力,她马上道:“哪能怪到公子身上,救命之恩,已然无以为报了。”她见卫璧面有愧色似的站在原处,便有些心软,走近几步,“只好再谢公子一回了。” 卫璧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趁她伸手来接瓷瓶,反手便将她纤纤柔荑握住。黄珊登时惊得一颤,再要抽手已是不能了,卫璧大步上前,仍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问:“是我哪里不好了吗?” 黄珊又惊又羞,被卫璧低头凝视着,又听他语带痛苦似的,更是大脑一片空白:“你……” “我自打见你一面开始,就害了相思病了。”卫璧似乎极为动情,“不见你的时候,剑也练不下去,饭也吃不开心。只盼能早来这边跟你在一块,哪怕看你一眼,我也觉得欢喜。我实在想不出等你走了我该怎么办?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黄珊早已听得满脸晕红,见他发问,更是天旋地转般:“……不要这样。” 她话音未落,卫璧已然看出门道,当即将她揽腰入怀,嗅得她颈中幽香,愈发魂荡:“你嫁给我罢,好不好?” 黄珊已是软在他怀里,无声喘息几许,才回过气来喃喃道:“不行……这,这是私相授受……” 卫璧闻言大喜,低下头来,只见她眼含泪意,似乎已纠结万分。他试探着将她的手握到唇下轻触了触,虽觉出她几分抗拒,但已是妥协了,便趁热打铁,甜言蜜语道:“卫家也算是富甲一方,待我们找到你父亲行踪,我就向他提亲求娶,想来他不会不同意的,你愿不愿意?” 黄珊在他怀里咬唇,声如蚊蚋般:“……我,我生平也未同别个男子这样亲近过。你……呀!” 卫璧直接大笑着抱她在室内转了两圈,不顾她推拒,又握住她的纤手亲了几亲,激动之极的问:“你答应我了吗?”又自顾自回答,“你答应我啦!” 黄珊被他连亲了手指几回,已是大羞到有些惶急了,只想将手指抽出来,却听卫璧又与她耳鬓厮磨般的柔声问:“你名字是什么呢?告诉我罢。” 黄珊小声急道:“你,你快放手呀。” 卫璧爱她之极,巴不得再借机与她缠磨:“我们快成亲了,还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又安抚她,“告诉我我就放开,好不好?” 黄珊没法子,这才羞涩开口:“……我叫含姜。”她语罢,便又被卫璧深按入怀,只听他在耳边低柔私语,惹起一片酥麻,“含姜,含姜……你是我的啦。” 黄珊埋首他胸前,闻言扯起嘴角讥讽一笑,手指却带些颤抖的柔柔搭住他衣裳前襟。   ☆、第二章 第二章 不论黄珊怎么琢磨,她还是不明白所谓轮回以及那个古怪神秘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事实上,自从上次声音给了她卫璧出现的提醒后,它就消失无踪了。但是黄珊却一刻也不能忽视掉这一系列诡异经历的存在,因为每时每刻,冥冥中有种感应缠绕在她的脑海里——卫璧要死。 带着这种折磨人的违和感,六月到了。此时昆仑雪岭之下,与万里外的江南一样,都到了梅子黄时。 别院东厢正栽了梅树,青中透黄的梅子攒结在碧绿枝头,清香幽幽袭人。下人们正按着吩咐穿梭其中采摘果实,侍女们提着小竹篓,袅袅娜娜的结伴摘果,时不时巧笑嫣然,更添几分夏日喜气。 天气晴好,窗轩大敞,廊下洒扫干净,有什么花花草草的已搬摆出来,卫璧早些日子送来的盆栽夹竹桃开的朵朵堆簇,在日头下犹如笼笼香雾,离得不远处挂着只黄铜鸟笼,一只银耳相思鸟正在横杆上来回踱步,啾啾的叫。 黄珊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串玉珠,噙着丝笑来望着它。望着望着,又转眼去看梅树。 这些日子里一直贴身服侍她的侍女绿珠见她神思温柔,竟是几月以来罕见的心情开朗,便笑着道:“等梅子摘下这一些,正可以做点梅子酒。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当初栽梅树非要栽果梅,咱们这儿毕竟在昆仑,结了梅子也不及南边的好,只用来酿些酒凑趣罢了。姑娘要是喜欢吃梅子,咱们使人从外面带回来?” 黄珊摇摇头,原本的一丝笑模样也去了。绿珠正懊悔说错了话,却听她又说:“不用费事。……这里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绿珠心一跳,可这话也不好她来接口询问,便只沉默站着。开春以来,黄珊脸上愈见抑郁愁思,经常整日整日的发呆不语,衣裳的颜色也是越穿越素,近日连首饰也几乎不用了,唯独佛经已抄了上百卷。 绿珠多少知道些黄珊的“身世”,心道这倒是一副要守孝的样子,原本对她的嫉羡与看轻倒淡了几分。只不过公子若是问起来,怎么回话才好?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便同外面的媚好夏光隔开了似的,主仆二人各怀苦闷。 直到卫璧又来。 黄珊上辈子是个聪明人,却一直不是个聪明女人,更不是个能摸准各色男人脉的极品尤物。但她曾经也是个漂亮女人,因此她清楚得很,之所以能套出卫璧,多半是因为她色相极其的出众。而剩下的小半半,则是从别的女人身上学的乖。 要讨男人的爱,对于她这种生手来说,最好不要挑战高难度的角色扮演,只消做到柔情似水,惜弱堪怜,欲拒还迎就够了。不要对装小白花不屑一顾,虽然它没什么新意,但它的成功被复制了几千年。 因此当她一袭牙白轻衫,乌云流肩,隔着几重碧树,轻颦侧顾,与卫璧四目相注时,对方显然又呆了一下。然后他便也不理行礼的仆人,只快步向屋前走来。 黄珊眼波蕴藉的望着他,只微微、微微的笑了下。 卫璧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拢住她的肩,低头怜惜道:“怎么倒一日比一日清减了?听绿珠说你每日里只是抄经,这怎么能行呢?” 黄珊这回同往日倒有些不一样,闻言只垂睫望着手上的玉珠串,望着望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卫璧登时心疼起来,心疼之外,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痒,但此刻也只忙着安慰,一面伸手要给她拭泪,谁想被她躲开了。 他一怔,紧接着就听黄珊开口道:“都是我不好,无缘无故的又哭起来了。”她说着强自展颜一瞬。 卫璧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还没想好怎么把说了无数遍的话再换个说法,黄珊又道:“今天在这里吃饭罢,我亲手做粥给你,另外……还有些事情要说。” 等黄珊出去了,他才缓缓的坐到了案旁。手边正是一摞摞的手抄经,他随手捡起一卷来看,看着看着就走神了。 原本想的好好的,等着磨着让含姜卸下心防,两人成就好事;师妹那边固然不好应付,可他毕竟是男人,只要耐下心来周旋,娇妻美妾也未必不能够。可是现在见含姜的样子,不知怎的,却隐隐觉得有些对她不起。 有许多次怦然心动之下,他都想不如就将她明媒正娶了吧,可是转念又知道只不过是想想罢了,含姜固然很好,可是师妹却也不差。 而师妹能给他的,含姜却不能。 可今天她要说些什么呢?见她最近的行止,恐怕多少知道她爹爹已是凶多吉少了,难不成要走? 这几个月来的情景反复回现,卫璧握着经卷的手紧了又松。 黄珊做的是红豆百合粥。按说中午时分,少有吃粥的,可是卫璧此时爱她还来不及,自然她做什么都说好。 等绿珠领着侍女又上了菜品汤品,两人分坐桌旁,开始动筷。 黄珊此刻情绪似乎好了些,有些赧然的道:“做粥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放多了糖……不好吃的话,就不要吃了。” 卫璧持着汤匙很给面子的喝了小半碗,完全不说不好,可反观黄珊,却神色怔怔的凝视着他,将要泪盈于睫。 他一时也忘了将要出口的说辞,竟罕见半丝绮思也没有,只觉得为她心中一恸。他脑子一乱,突然下了个决心。 为今之计,不妨让含姜先回家。自己先娶了师妹,倒时再慢慢打熬,不怕师妹不松口让她做平妻。含姜如此天真,又情深意重,做妾确实有些委屈她了。 这么一想,他登时觉得豁然开朗,不由酝酿片刻,叹了口气:“别哭。”他放下汤匙,低声温言,“都是我的不是,到如今也没能找到伯父的踪迹。只是心里舍不得你,才想多留你在身边一刻,却没想让你这么受苦。” 黄珊已是泪流满面,张了张口:“……我……” 卫璧道:“你想回家,我送你回去。你等我三年,你孝期一过,我必上门求娶。” 黄珊声音都颤了起来,哽咽再三后,不由破涕为笑。 此番香腮带泪,雨绽新荷,堪称容光流离,满室生芳。这阔别数月的嫣然一笑别具惊艳之感,令卫璧心花怒放,更觉得自己这番决定是做对了。含姜这样的闺阁弱质,平日里高居绣楼,再兼守孝,不消说定会痴痴相待,抱得佳人归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他望着她笑:“快吃饭罢。再这样整日郁结于心,我就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黄珊也望着他笑,施施然站了起来,羞涩道:“我去去就来。” 她挑起竹帘,顺着回廊往角房那里走。掀开门帘一看,绿珠一个人正坐在小杌子上吃饭,她不作声的走过去,在绿珠堆笑抬头的时候抿嘴莞尔,左手自袖中滑出,将一根簪子□□了她的脖颈。 扶着绿珠抽搐的身体,黄珊在她嗬嗬的嘶声中将她扶趴在矮桌上。里屋里的红芍听到细微响动,出声叫了句“绿珠?”,黄珊倒退两步,讶然道:“绿珠?这是怎么了?” 红芍立刻从里屋出来,也是唬了一跳,匆匆向她蹲身一福后立时弯腰去扶绿珠,黄珊向前在她脑后一劈,随即稍稍扶住她坐在地上,随手抄起一根筷子从她耳朵里扎了个对穿。 两人悄无声息的死后,黄珊微微怔了怔。她看了看自己白净的手,自问:“这就将人杀了么?” 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然后颇为温柔的自答:“……原来杀一个人这么简单。” 黄珊很快又从白芷紫竹房里走了出来。 梅树在微风里簌簌作响,迎面一缕浸人的果香拂来,让她不由闭目陶然。 夹竹桃的汁液加进了粥里,她担心会涩,于是多加了些糖。 整个别院里一共四个小厮,四个侍女。小厮们早就可以杀了,她煮了粥吩咐赏赐给诸人喝,哪怕是苦不堪言,这些人也会照办,更何况不过是有些甜过头。侍女们则娇气的多,加上嫉妒鄙夷之情,未必会买自己的帐,多半不会喝,只是应付而已。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她回过头,重新进了屋子。白芷安静的趴伏在桌前,血一滴一滴的在地上汇成了涓流。 黄珊将她的衣服脱了下来,自己换上,又重新挽了发,这才小心不流血迹的将她拖到里屋床下推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小桌前,跟紫竹面对面,一起趴在血泊里。 这个时候,马大概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黄珊安心的想。 卫璧很快毒发了。 他轻装简从,鲜衣怒马的来别院会佳人,身上自然没带什么药。而为了瞒着师妹,整个师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毕竟有功夫在身,一时半刻并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惊恐慌怒之下,夺门而出,大吼道:“来人!来人!”他还不确定是不是被她害了,又混乱的叫,“黄含姜?黄含姜?!”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梅树交错的美景此时化作几重鬼影,在他剧痛欲裂的大脑里令人心惊胆寒,他头晕目眩的奔进最近的角房,却见绿珠和红芍二人趴在桌上,满地鲜血触目惊心。卫璧踉跄上前翻过绿珠的尸体,又去翻看红芍的尸体,随即嘶号一声,胡乱掀帘而出。 耳鸣如雷,脏腑欲裂,卫璧哪敢再去紫竹房里翻看尸体,只拼着最后的力气朝门外跑去,外院小厮房里传来的惨叫声让他如堕冰窟,然而奔至大门外后,哪里见得到马匹的影子? 卫璧四肢抽搐,张嘴想叫,却扑倒在门槛上。 黄珊在角房里又静静的趴了片刻,感受着又变厚一丝的力量。 大概是那四个小厮毙命了。于是她重新站起来,去柴房取了把柴刀,她不知道有没有运功逼毒这么回事,于是决定再去确认一下。 卫璧趴在门口,四肢间或抽搐一下,看起来似乎已经人事不省。 黄珊小跑过去,惊魂欲丧般变着音儿的尖叫了声:“公子!”说着扑上前一刀砍在他的后颈上。 卫璧最后抽搐了一下,不再动了。 黄珊跪在他身旁,一种酣畅淋漓的充实感灌入了她的身躯。 冥冥中的那股力量犹如江河入海,黄珊不得不闭上眼睛努力试图去控制它的奔涌。恍惚间的某一刻,她突然得到了很多之前苦思不解的答案—— 如何才能再历轮回? ——在该轮回世界中获取达到上限的力量,或者力量消耗殆尽,被迫转入下一轮回。 她在轮回里死了,是否意味着她从此魂飞魄散? ——只要还存在力量,她就不会死。她可以自行选择是否修复创伤,直至转入下一轮回。 力量消耗殆尽,她会不会付出代价? ——失去力量而转入下一轮回,要受一轮回的千刀万剐之苦。 黄珊睁开眼,撑地站起。 杀人得到的力量多少由什么标准来判断? ——力量所得由该人是否是重要角色,是否力量强大而定。 如果她不杀“可杀之人”,会付出什么代价? ——只有不杀“必杀之人”,才会付出代价。 除了她爱上的人,还有谁是“必杀之人”? 这轮回是什么? 轮回什么时候结束? 黄珊脑海中一片空白,再没有得到回答。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回到东厢房,将常穿的衣裳并金银首饰打了个包袱,又换了套新衣裳,重新挽了发。 柴房里的干柴和稻草都有不少,正好用来烧房子。 抽出火折子,黄珊将它扔在裹着尸体的稻草堆上。 明黄的火焰跳跃着蔓延开来,转眼便成燎原之势。黄珊漫步陌上,力量充沛之下,她想着“我要一匹马”。 远眺下的别院红光映天,黑烟缭绕;而更远处,一匹棕色的健马正撒开四蹄朝这边飞奔而来。 黄珊最后在识海里问,那我现在究竟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健马嘶鸣一声,放慢脚步小跑着偎到她身边来。 ——你没有死,也不再是活人。   ☆、第三章 第三章 碧草连天,绵山接日。 黄珊骑着马沿着阡陌小路往东行,将身后的白头雪山抛在身后。天地山河间,她一人一骑,越行越快,想象着自己飞过了昆仑,正同万古不息的黄河,在苍莽大地上结伴同游。 黄珊本来不会骑马,可此刻却觉得自己好像打出生就在马背上长大一般,哪怕疾奔数十里,仍是游刃有余,自在之极。 她知道只要身上的力量一日不竭,不说区区骑马一件小事,不论什么,她做起来大概都会有如神助。 如今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姿容绝代,身负天道规则般神秘的金手指,恐怕一生也绝不会愁于金银财帛不足,亦不会愁无人相伴于世。 将来若是找到一处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那里有白云清溪,明月竹影……她买□□亩地,盖四五间房,种两三丛花,与丈夫生几个小孩,一家人从此快快活活到老,这样不好吗? 如果在从前,黄珊就算不惜一切代价也愿过这样桃花源般的生活。 可现在,她不想了。 她现在只想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的赶赴无锡城,去那里等一个人。 这个人名字叫宋青书。 事情的起因倒也简单,当日黄珊杀完人放完火,便尽早催马离开了别院所在的幽谷。等人一安全,她立刻调动起那股已得的力量,去试她如今能做到些什么。 这一番查探,共给了她两个消息。一则好的,是她可以修炼武功了;一则坏的,是她发现如今的力量仍不足以为她架设与书中相关的重要背景。得到这条坏消息后,黄珊心里便一动,隐隐觉得好似想到了些什么,但又抓不住。 正在她苦苦追思那缕灵感时,阔别已久的声音竟在她心里响了起来—— “武当派宋青书已被外来灵魂夺舍,身牵气运不明,与张无忌两人分隔两地时,暂被视为主角。” 黄珊吃了一惊,再要仔细去问,声音却又消失无踪了。两相烦恼叠加,几乎打乱了黄珊的计划,她脸色阴晴不定,目光追着踱步的马,定定的望着它悠闲啃草。 这声音至今为止,才出现了三次,如今凭她知晓的线索,还不能总结出什么规律来,不如不想。 ……可宋青书要是被穿越了,她这边还能按原计划,为自己构设一个与书中主要情节有牵连,却又不显眼的人物背景么? 想当然不能。 黄珊进了这个轮回,单看她身上牵系的“杀人之恶”,也注定真实的她跟许许多多书中有名的人物都是敌人。 如今她知道宋青书穿越了,可对方却不知她,是敌在明我在暗。可若是一旦她以书中人的身份混入剧情,对方只要不是傻子,或多或少都要怀疑,而那时武当势大,她却孤木难支,岂不是优势尽丧? 就算退一万步讲,要让一个男人对一个他心存怀疑的女人产生爱情,显然是很难的,这对黄珊也是百害无一利。 那怎么办呢? 穿越来的宋青书又是什么角色,哪路神仙? 黄珊思虑再三后,决定去看看。 而当她下了这个决定后,力量的有一个好处登时显了出来。 她冥冥中能知道,此时万里之外,对方人在无锡。 …… 江南已是采菱的时节。 一竿撑过,水面哗啦啦的碎成灿烂的摇光,城外清河上的田田荷叶袅然晃起,又因风折腰。 进城后,则又是另一样的风情。 白墙灰瓦,绿波漾日,人如织,船如梭。 黄珊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小叫花子衣裳,将手脸抹脏,挤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上瞎逛。说是瞎逛,也不完全是这样,她只是顺着力量给她的若有若无的指引朝城南方向走。 忍着腹中饥饿,她耐下性子来,仔细追寻那一丝邪门的直觉,虽仍是一副茫然盼顾的样子,但她却越走越笃定,越走越快……最终停在了城内一座构设富丽的三层酒楼旁。 店是名店,往来顾客盈门,生意好得红火。当街八根朱漆雕柱分立两侧,正堂八扇高门大敞,青瓦飞檐的门亭上挂着一幅木匾,匾上刻字“太白楼”,金漆闪闪,熠熠生辉。 ——真是个好地方。 黄珊在门前不远处,先是打量了酒楼,又打量了满面堆笑的迎客伙计,这才瞅准时机,迈开步子,脚踏流星的便往大门里钻。 “嘿,臭要饭的,快滚!讨打呢!”笑容满面的小厮登时拉下驴脸,一身皂色衣裤衬得人精神极了,尤其是对着衣衫褴褛的乞儿之时,他伸手就要给黄珊一个小耳刮子,却不知被这小叫花怎么一躲,人没打着不说,还险些自己转得一踉跄。 “酒楼开张,人人能进,小爷怎么进不得?”黄珊打从进了无锡城,整个人就似脱胎换骨一般,身处昆仑时那一身弱质白莲的劲儿尽收了,此时也是声音发脆,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滴溜溜的转,还嘻嘻的笑了,“臭跑堂的,还想打我,你来打呀!” 然后她便使开浑身解数,逗着那伙计在太白楼前好一番鸡飞狗跳,路人围观无数。正等楼内又奔出两个伙计前来打援时,二楼临窗处突地响起一道温雅悦耳的声音:“太白楼也是百年家业,何苦为难一个小兄弟?” 他声音似乎不大,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竟穿透酒楼伙计的怒骂呼喝之声,如春风化雨般,清晰又不唐突的响在了众人耳边。 这场荒唐的追撵登时一顿,黄珊打伙计们的包围圈里脚步一动,巧妙的钻了出去,姿态却是说不出的灵动轻巧,闻言唯恐天下不乱的嚷道:“就是,你们羞不羞?”说完才有些小得意的仰面朝二楼望去。 临街窗扇内,一位年轻公子独坐桌前,该人乌鬓青衫,面带微笑,相貌极为俊美,此时握杯向楼下俯瞰,目光正与黄珊接个正着。 黄珊心里沉甸甸的,因为对方内功之高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显然是跟原著信息不符的。 宋青书从桌前站起身,腰上系着的佩剑便露在众人眼里,他面上依旧笑盈盈的,向黄珊微微伸手招了招:“我请这位小兄弟喝酒。”然后目光转到伙计身上,“这样行不行?” 若是宋青书只不过是个富贵打扮,这事少不得还要起波折,但他腰上那柄剑明晃晃的刺着众人的眼睛,等掌柜了解事情原委,尽管心不甘情不愿,但立时便同意了。 因此黄珊便大大拉拉的坐到了宋青书的对面,看他温和的开口笑问:“你想吃什么就点罢。” 离得越近,他姿容就越盛。卫璧也是极出挑的美男子了,但同他一比也要黯然失色。 黄珊看似不太领情的打量了他一回,才说:“我想吃什么你都付账么?”可她越这样说,宋青书面上的笑意越浓,他目光清澈,声音愈发柔和了,“当然,说好了请小兄弟吃酒的,岂能食言?” 于是黄珊展颜一笑,歪过头对等在旁边的小厮说:“我想吃的,你们这酒楼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只不过如今我饿了,便先来些勉强能入口的罢。”说罢这句,也不理伙计一脸的怒色,她毫不迟疑的报出一串精致菜名,从名菜开始,越往后越闻所未闻,直把伙计的怒色转成了难色,才话锋一转,笑盈盈的道,“以上这些,捡会做的上来,小爷也不为难你们了。” 伙计如蒙大赦,立刻应下,转身就下了楼。 宋青书在旁一语不发,直到此刻才又与她搭话:“在下宋青书,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黄珊正低头用茶,闻言道:“我姓黄,单名一个容字。” 宋青书坐在她对面,心中登时惊涛骇浪,紧接着又是难言的喜悦,心道果然是她! 可是黄蓉怎么跑到倚天屠龙记里来了? 未等他说话,黄蓉在对面又问:“无锡城里怎么这么多那样的人?”她说着伸出细指,宋青书顺着向窗外一瞧,却是一对元兵巡街而过,他心中越发笃定,面上却不显:“这是朝廷的兵士,怎么小兄弟没有见过?” 黄蓉似乎闻言一愣:“我家在海外,对这些不太清楚。如今不是南宋皇帝坐天下了吗?” 宋青书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道:“如今元兵残暴,黄兄弟慎言。”说完一叹,“看来你果然是不清楚了,如今南宋已为蒙古所灭,改朝换代数十年了。只是不知小兄弟家在何处?如今世上还有这般桃花源似的所在吗?” 黄蓉已彻底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声音惶惶然的:“……我家,我爹爹……”这五字一出口,她不禁泪下,离桌欲跑。宋青书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黄兄弟莫急,到底怎么回事,说来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黄蓉此刻已经六神无主,被他拉住才勉强定了定神,脏污的小脸上已是泪水阑珊,露出一道道白如凝脂的肌肤,她自己毫无所觉,只摇头:“我要出海,……回家看看。” 宋青书道:“我陪你一道吧,你看上去让人着实不放心。” 黄蓉闻言抬头,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今天多谢你请我吃饭。你有银子吗?” 宋青书早等着她问了,心里巴不得她要的越多越离谱越好,二话不说,将身上的银子几乎全拿出来交到她手上:“身上只带了这些,给黄兄弟救急罢。” 黄蓉又是一愣,黑白分明的美目里泪雾又蒙,半晌才低低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不过却不等宋青书回答,手上如拂花般一动,便挣开他的手,“我要一个人回去,再会啦。” 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楼下。 宋青书没有去追,而是定定的站在原地。 半晌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上面还沾了些污迹,不过素有洁癖的他此刻却不以为意,心里想的是方才黄蓉那柔若无骨的细腻纤手。 想着想着,他微微笑了笑,势在必得似的缓缓握住了右拳。 黄珊出了酒楼,便立刻启程离开了无锡。 她不知道宋青书是否有办法得知她的踪迹,因此做戏最好做的像一点。 桃花岛在舟山附近,她对如何前去了如指掌,丝毫不为难。 因为那日得知宋青书被穿越后,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知道如何架设背景了。 如何才能既不使宋青书生疑,又能光明正大的参与剧情呢?只要让他清楚明白,她本来就不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人物,不就行了? 黄珊决定,假扮成另一部武侠小说里的人物。这个人物要武功不高不低,为人聪明机灵,乐于掺和江湖琐事,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要是历来为人宵想入骨的绝代佳人。 古龙世界的女人大多是蛇蝎美人,冒名顶替恐怕会被宋青书提防,因此排除;金庸世界里美女不少,但能称之为美艳绝伦、引人宵想的却能数的过来,她熟悉的只有香香公主,阿珂,任盈盈,王语嫣,小龙女,黄蓉。 排除性格和武功不合的,只剩下任盈盈和黄蓉。 最好的选择已经呼之欲出。 绝大多数熟知剧情的武侠穿越者,大概都会对跟黄蓉过一遍“小乞丐”剧情趋之若鹜的。她就像一个定点npc一样,攻略难度小,回报率超高,比任盈盈好泡的多。 若是宋青书不知剧情,那就更方便了,无论她怎么参与剧情都无所谓了。 倚天屠龙记里,桃花岛早已没落,估计传人已经死绝了。因此当黄蓉选择架构“桃花岛传人”的背景时,所耗力量微乎其微。 之后她又决定修炼碧波掌法,兰花拂穴手,落英神剑掌。因为黄蓉本就内功低微,多仗计谋和招式精妙取胜,因为做起假来,力量虽稍有拮据,但从昆仑往无锡,沿路杀些烂大街的“玉面神剑”“金刀大侠”,再除些宵小之辈,还能略有富余。 在这途中她格外注意搜罗轻功,最后从一个神偷身上得了门名不见经传的步法,也算是意外之喜。 如今鱼以上钩,剧情离围攻光明顶还有的是日子,足够她出海一个来回,再跟宋青书虚与委蛇一阵。 黄珊骑着马奔跑在官道上,想着想着笑了起来。 这轮回还有无数秘密等她来参悟,对于死也死不了的她来说,有趣的日子还再后头。 下次,她要去会会张无忌。   ☆、第四章 【增改版·要看】 第四章 话说黄珊那日一路奔嘉兴而去,继而租船出海,待转回中原,个把月已过去了。 弃船登岸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背景已确认无虞,不容怀疑,不由心下稍定。原本待去找宋青书周旋,然而这段日子,每当她思及此人,识海中就知他一直在嘉兴一带逡巡,虽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但黄珊却不由有些不耐烦见他。 那么张无忌呢? 官方说法是二人不相见时,宋青书勉强算主角;但按这种说法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留有的余地,必然是张无忌气运高过宋青书的,要不然姓宋的游历山河,早些年怎能留着九阳神功在昆仑等张无忌去学?要知道,声音曾破天荒解释了她的问题——为何宋青书刚被夺舍没多久,内功却高出原著那么一大截? 声音的答案是,对方其实已在宋青书体内潜伏多年,以第二人格身份存在。 如此说来,若非气运差别问题,以宋青书这般潜伏于他人体内人不人鬼不鬼十数年,却能刻苦坚忍至斯,直到一举夺舍并武功暴涨的心性手段,姓张的怕早就死于玄冥神掌之下了。 话说回来,张无忌此人,心性纯良不假,有情有义是真,更兼一份侠骨柔肠,按说应当算个顶顶的好人。许是主角气运作祟,这个好人身边竟莺莺燕燕的笼着好几位佳人,各个倾慕与他,并且谁爱他谁倒霉。 情之一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论小昭蛛儿亦或周芷若,甚至赵敏,为他一生痴苦,虽是人各有命,难以置言;可这厮若不是优柔寡断,心肠细柔,与诸人藕断丝连,却也未必会有诸多无奈苦楚。为何好名声和艳遇都叫他占全了,那些兰心蕙质的女人们却要为他的作为买帐? 黄珊一路赶回昆仑一带,心不在焉的想,哪怕姓张的是因为被金庸宠爱,十分无辜,这一手天然去雕饰的白莲花本能烙在身上,将他杀了,恐怕也不冤枉。 除非不要让他落进她的手掌心。 在她这个轮回的规则里,要是他真死了,也是自找的。 黄珊在识海中已然了解,蛛儿此时并没有同张无忌在一起,而朱九真她爹此时的感应若有若无,显然状况堪忧,证明她赶来的时间恰好在张无忌堕崖之初,实在是最为合适。说来如今力量定位变的越发清晰,还有赖于一路来诸位前仆后继的君子侠客不吝奉献,黄珊感激的紧呢。而也正因如此,她又发现一桩规则——那就是找书中无名或者名气不大的人下手刷分,在力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不可为了。 事实上进入昆仑地界之后,无论她再杀谁,力量也不再增长。 如此说来,若是她不向有名人物下手,那么力量定不会足以突破上限,她也就会被永远困在倚天屠龙记里。 先不说这种变向囚禁的毛骨悚然,但说具体问题,她若是真被困住,到时力量会不会反噬? 她出不去,是容颜永驻还是变成个恐怖的老不死? 按她最终的思量,估计到时声音就会出现,向她下达必杀名单了。 不过想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杀人还要师出有名?自己这也是从别人那学来的白莲花技能? 旁人折辱虐待于她至死,又有谁曾给她一个公道了? 黄珊念及于此,不由有些痴了,也不知心头是一片怨恨,还是哀莫大于心死。她站在重重雪树深处,呆呆看着不远处的倒在稻草窠中生死不知的年轻男子,抚住披风系领的右手青筋暴起。 张无忌已经在稻草堆里躺了三天了。 断腿接骨处隐隐有愈合的迹象,他身有九阳神功护体,纵使此时雪漫昆仑却也处之泰然。头顶尽日盘旋着将他当做死尸的兀鹰,只要把握好时机,用石子将之打下来,也恰好足够填饱肚子。 唯独就是一个人动也不能动一下的躺在罕无人烟的深山中,还不及在那洞天福地中有鸟兽鱼虫相伴,实是有些寂寞。 不过也只是有点罢了,他也早就习惯了,于是照旧只是闭目养神,静等腿骨伤好,便离开昆仑,……去武当山看太师父。 他神游天外的想着武当山上的风光,师叔师伯们可亲可敬的旧影,想着想着,突然回过神来。 一阵轻盈的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单靠听得也可想象来人步态之曼妙。 张无忌立时警惕起来,只是动也不动,眼睛都未睁开,只暗中留神——却听身旁不远处,有个少女口无遮拦的道:“喂?死了没有?” 这吴侬软语,清灵甜蜜,在听了三天兀鹰叫的张无忌耳里堪称如闻纶音。殷素素是江浙人,说话里也带些南方口音,跟这少女便有些相像,张无忌心中因亲切而一动,睁开眼去看她。 一个身披白狐毛斗篷,一袭素白衫子的少女正探身瞧他。 两人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只见她雪肤花貌,眼波淼淼,未摘的兜帽里一弯束发金环隐隐露出,在雪光中灿烂生辉,竟也不及她容色三分绚丽。她似乎也没料到张无忌突然睁开眼来,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真活着那!”说着便嫣然一笑,几欲令人目眩神迷,在这深山老林中宛若故事里的狐精山妖,专来摄人心魄一般。 张无忌怎么也没想到这少女如此绝色,不由怔了怔:“你…我……” 那少女一双翦水美目黑白分明,似早见惯了别人看她的样子,眼波一转,纤纤玉指勾住一缕秀发把玩:“难不成是个傻子?”她话语虽然促狭,放在她身上却让人忍不住心中酥软,只觉怜爱不已,实在万难生气。 张无忌本来性情便温厚宽柔,与枯树兀鹰相伴几日又正当寂寞之时,见来人是个有些天真娇蛮的美貌女孩,反而心中有些高兴,便打趣的答:“我不是傻子,只是姑娘长得太美,有些看呆了。” 他本不是油嘴滑舌之人,素来朴实诚恳,这几天也实在是闷狠了,脱口便说了这话,说完却立刻又后悔,觉得自己有失轻佻,实在不该。因此道歉的话又脱口而出:“对不起……” 那少女神情颇有些心不在焉:“见着漂亮事物,人自然都想仔细看看,有什么稀奇值得道歉?”她说着没什么稀奇,但看神色间却有些失望的意思,只不过话锋一转便绕开了,“你腿怎么断了?”她说着仰头朝一边不远处高可蔽日的峭立崖壁望了望,又有些幸灾乐祸似得笑了,“嘻嘻,你摔下来啦?” 张无忌苦笑一下。 那少女道:“这大雪封山的,你怎么跑到昆仑来了?”她说着,伸出一只馥郁白腻的纤手捉住了张无忌的手腕。她的动作十分平常,可张无忌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她拿住了脉,这叫他吃了一惊。他身负磅礴内力,自然看得出这少女内功修为稀松平常,由此更可见她这一手的精妙无双。 谢逊在冰火岛上曾叫他死记硬背下许多高妙功法,只不过他此前一直颠沛流离,又年龄小心智未开,直到前些天摔下崖才开始回思琢磨,因此在招式一门上,实是有些拿不出手。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那少女已讶然出声:“咦?!你好厉害的内力!”她说着,不着痕迹的放开他的手腕,一手缩回斗篷里,状似好奇的重新打量他,“怪不得。” 她这已经自己回答了自己方才的问题了,张无忌想到不用对她扯谎,心下也是一松:“我是不防备,被人推下来的。”说着便将在朱武连环山庄的遭遇简要道来,遇到不方便说的,便用春秋笔法一带而过,但到底留了个心眼,半分没提他的姓名。 那少女笑吟吟的听着,也不插话,直到他说完才忽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无忌将自己的遭遇说出口,又有这少女在作伴,不由便想到朱九真明艳娇媚的面庞和那份令人齿寒的蛇蝎心肠。难道真如娘亲所说,漂亮女子会骗人么?他脑海中一时是父母惨死的画面,一时是朱武连环山庄一干人的丑恶嘴脸……最后一切定格在冰火岛和义父谢逊身上。 那少女见他失神,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张无忌怔怔看了眼这少女,只觉对方纯洁无瑕,天真烂漫,实不愿将她往一丝阴私里想,张张嘴道:“我叫曾阿牛。” 少女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道:“这名字真难听。你好歹是武林高手,也太掉价了!”张无忌见她这样作怪,越发觉得对方很是可爱精灵,便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爹爹都叫我蓉儿。”自称黄蓉的少女神色至此一黯,却转瞬掩去,唬着脸瞪他,“不过你可不能这么叫。” 没错,这白衫少女正是黄珊假扮的黄蓉了。 而张无忌这厢再细瞧她,越瞧越觉对方容光流离,难以描述。他本以为朱九真已是世间最好看不过的女子,可如今两相类比,却只觉犹如鱼目较于明珠,加上此刻他落魄肮脏,而这少女毫无芥蒂的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更是好感倍增,见她神色郁郁,不由问:“你怎么不高兴了?” 他这话里,满是拳拳关心之意,真诚非常,同宋青书那故作体贴之态相比,自然更有一番打动人心之处。 黄珊便是一怔,旋即眼泪便扑簌落下,吓了张无忌一跳。只听她哽咽道:“……我妈妈死啦,我爹爹……也不在了。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她的话甚是悲戚,张无忌没想这少女竟身世如此悲惨,一时同病相怜。 她甚么亲人都没有了,我却还有外公,义父,太师父和师伯师叔们疼爱关心,我比她来还要幸福得多啦。张无忌这么一想,又见她哭得哀婉凄恻,显然伤心的很,更添一份爱怜之意:“我父母也都去世了,你不要难过,以后我可以给你做伴。” 黄珊泪眼朦胧的望了他一眼,旋即掏出一方手帕拭掉泪珠,俏脸寒霜:“我说要你陪了吗。”话音一落,忍不住又哭了。 张无忌此刻哪里会同她生气,只和风细雨的安慰她:“只要你过的好,你爹爹妈妈总会欣慰的。往后总也有人代替他们疼你爱你,体贴你保护你,别哭了罢。” 黄珊哀容楚楚,苦涩道:“我本还跟我爹爹置气离家出走,可再回去时,就再也找不见他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乖乖的听他的话,再不给他捣乱添烦,不惹他生气,好好的陪着他……” 这番话说得张无忌心中一恸,他本也是还未来得及给父母尽孝,双亲便被人逼死在了眼前,此时不由微微闭了闭眼,将内心凄苦压下,看向黄珊的眼神更加温柔:“他那么疼爱你,定不会真同你生气的。一定早就原谅你了。” 黄珊怔怔问:“真的吗?” 张无忌“嗯”的点了点头,便见她缓缓露出一个又伤感又孩子气的微笑来。 两人再没说话,虽有寒风凛冽,枯木呼号,白雪彻骨,此时也不显得那样寂寞难捱了。 半晌,张无忌突地听她说:“你躺在这里多久啦?这几天就生吃兀鹰肉么?” 黄珊望了望他身侧的鹰毛鹰骨,不由得对张无忌添了几分佩服,从张无忌的前半生来看,此人苦痛缠身十几年,经历数度生离死别,对逆境却处之泰然,虽说性情优柔,但心志却极为坚忍,令人动容。 张无忌点点头,见她似乎恢复了寻常情态,不由也为她高兴:“有三四天了,还多亏这些兀鹰,我才没有饿死。” 黄珊神色有些古怪的看了看他,在他看来,似乎是对他此番心态感到纳闷,然而还没等他解释,便道:“亏你能咽的下口。”她说完,似乎露出些自得的样子,“打下两只鹰来,我给你弄点吃的!” 张无忌虽不太信得过她真能做出什么佳肴来,不过他向来也不计较口腹之欲,只为顺着她的心意,便立时答:“好!” 结果那所谓寻常的烤鹰肉入口,他险些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 张无忌刚吃完鹰肉,手边就被递过来一只水囊,他接过后发现竟是被暖热的,不由心中一动,抬头望去。那少女就抱膝坐在一旁的稻草上,嘻嘻笑望着她。火光摇晃着跳跃着,映得她云容毓丽,灿若朝霞,说不尽的美丽动人。 黄姑娘对我真是好。张无忌这么想着,突然记起方才她说她爹爹称呼她“蓉儿”,本没觉得有什么,此时将这两字在口中反复默念,却觉得说不尽的温柔可爱,令人怦然。 “曾阿牛,你又这么看着我干甚么?” 张无忌猛地回神,此时再想与她调笑,却觉得不够尊重,无论如何不会再说出口了,于是只温声说:“天色不早,你也……黄姑娘,你住在这附近么?” 黄珊道:“我家离这好远呢。我是一个人很无聊,就一路向西走,边走边玩,就到了昆仑了。”她眼波一转,此时对他的态度已亲近许多,“你总躺在这里也不好,等我想想办法,带你一块走。这边除了雪啊就是雪,看多了也不觉得有甚么意思。” 她这样想着实让张无忌有些感动:“我腿骨折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带走我?不必管我,等我腿好了,自然有法子出昆仑。” 黄珊微微歪着头凝注着他,美目在火焰下愈见波光潋滟,她轻声道:“你是不是傻子?” 张无忌也望着她:“好像不是。” 黄珊不由展颜笑了,她拍拍斗篷上的碎草末,嫣然道:“我偏要带你一起走,只不过今晚还要你在这边躺一晚上啦。” 她伸手将斗篷解开,便要盖在他身上,张无忌开始不解,反应过来后心下大为触动:“我内力深厚,不怕冷的。你穿着。” 黄珊听他这样讲,也不坚持。站起身后见他一脸长胡子,半点不见男主角风采,不由花容一绽。 “那我先走啦。”她将火堆旁围了一圈石头,以防夜里风吹来将他身边的稻草点着了,又给他留下水袋肉食,末了同他道别,“明日我再来找你。”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清早张无忌醒来时,火堆已剩余烬,一丝热度也没了;连带着靜躺在他手侧的水袋和烤肉,昭示着昨日那白衣少女并非他的臆想。 躺在冰天雪地里睡觉着实舒服不到哪去,不过张无忌心里怀着对黄蓉即将到来的期冀,竟也觉得神清气爽。 然而他翘首盼了一上午,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出现。 也许黄姑娘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张无忌替对方找着理由,心中失望之余,又产生一丝忧虑。 就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他直等到日斜西山。 暮光染遍山头,流淌到眼前不远的峭壁上,兀鹰盘旋的身影在上面倏尔飘忽。 张无忌枕着手臂看了一会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然而正当这时,好像从远处,渐渐有车辙马蹄声传来。 这声音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全是他内力深厚耳力惊人才听到了些,可见来人距此尚远,但却点亮了张无忌的期望。他沉心静气的倾听着,观望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匹白马撂着蹄子从弯曲的林道中现出了身形。 那白马喘乎着在口鼻间腾起团团白雾,身后套着一辆簇新的青篷车,一路小跑着冲他而来。而车驾位置上,此时正侧坐着一位身披白狐毛斗篷的美貌少女。 张无忌不禁微笑起来,扬声道:“黄姑娘……你来啦!” 他笑容满面,一双漆黑的眼眸熠熠生光,简直令人不能不心生好感。黄珊看着也难以免俗,因此也顺势莞尔,一面“吁——”的一声勒停了白马,轻巧的跳下车:“我去借了辆车,路途有些远,来得晚了。你饿不饿?”她说着,目光一转,就见昨晚留下的鹰肉竟半点未动。 她讶然道:“你怎么不吃呢?” 张无忌仍旧微微笑着,闻言温声道:“你给的我舍不得吃。” 黄珊扮演黄蓉也有了大半年,此时驾轻就熟,脸上一热之余,啐他道:“昨晚也不见你舍不得吃!”但说着,却扭头打开车门,从里面取出热食来。 她行动间斗篷缝隙扬开,露出纤腰一搦,盈盈欲折,体态说不出的婀娜风流。张无忌见她眨眼又从车厢里取出一屉精致的雕花食盒,打开来竟是色香味俱全的几道佳肴,不由道:“好香!黄姑娘,你这是向哪里借的东西?” 黄蓉又变戏法似得搬了张小矮几出来,把菜盘一一摆上,一面道:“这荒山野岭的,真是不方便极了。甚么好吃的东西放在冷风里也吃不出意思来。你就将就下吧。”做完这些,她玉手一抬,递给张无忌一双嵌银木筷。 张无忌已有些手足无措,接过筷子后,又望了望她“等君品尝”的样子,这才对着一盘烧素鸭下了筷。 黄蓉见他吃了,立时问:“好不好吃?” 张无忌也已饿了多时,自然无有不好的点了好几下头。正咀嚼咽饭,却听她那厢才悠悠道:“我这马车饭菜,全都是从朱武连环山庄借的。他们家既那么有钱,我们借用点也不算什么。” 张无忌险些噎到,此时也听明白她哪里是借,分明是偷的。可是赃物已下了肚,加上他又同朱武连环山庄有隙,拿着筷子为难了一会儿,最终沉默的接受了。 可黄蓉却自顾自又道:“我也去见了朱八真朱九真甚么的,我瞧她长得也不怎么好看。”说着一双美目飞过个眼神来盯着他。 张无忌这下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黄蓉见他总也不言语,等着等着便好似恼了似的:“我又借车,又下厨,还不全是为了你着想?你连谢都不谢我一回!” 张无忌立刻道:“多谢你……” 黄蓉把手里把玩的斗篷结穗一扔:“谁要你谢我了?!” 不就是你要我谢你的吗。张无忌默默在心中想,但是也并不回嘴,只道歉:“我错了。” “错错错,你还知道你错了呀!”黄蓉脸飞红霞,却是气的,可是似乎对方又真并没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这么想愈发恼羞成怒,“快吃,吃完上路!”说着起身钻到了车厢里,再不说话了。 张无忌却半点摸不着头脑,只想大抵还是自己甚么地方没做好,惹她生气了。因此更加快速度吃饱饭,免得让她干等。 他刚放下筷,车厢门一开,却是黄蓉板着一张玉脸出来,径自走到他身边收拾残羹剩炙并碗筷矮桌。张无忌坐在一旁望着她,也不知怎么心中就涌出一股温流,催促着他开口道:“黄姑娘,都是我不好。你这样对我,我却惹你不高兴了,实在是不该。” 黄珊方才不过是演戏,此时听到他这样说,手下动作一顿。 张无忌的声音温柔歉疚:“可是我太笨,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冒犯了你。你以后多多提点我,我一定不再犯。” 黄珊握着木筷的手指紧了紧,突然抬睫冷眼望他:“你是不是傻蛋?!” 张无忌本来想否认的,但是犹豫了一下,无奈道:“好吧,我是。” …… 坐在青篷车里,身下铺着软垫,腿上盖着锦被,手里还捧着暖炉,外面的冰天雪地瞬时便同车里成了两个世界。 自从张无忌承认自己是傻蛋之后,黄蓉的冷淡就冰消雪融,俨然已经不气了。这一场矛盾来的莫名其妙,走得也是莫名其妙,还没等他想明白,两人已乘车上了路。 启程前,黄蓉便给他拿了干净衣裳换下,裤子一时无法,还是穿着褴褛。此外甚至备了热水,供他稍微擦洗了四肢和脸颈。 最后她还给他剃了胡子。 胡子一剃,张无忌一张英俊年轻的白皙脸庞就重见了天日。 黄蓉对着他左看右看,最后噗嗤一笑:“看惯了你大胡子的样子,这样儿还不太习惯。没想到你还是个美男子。” 张无忌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听她这么讲多少有些尴尬。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来缓和,已脱下斗篷,只着素白衫裙的黄蓉微微倾身靠过来。 张无忌只觉一缕幽微的香馨绕在鼻尖,令人神魂俱荡,不由浑身僵硬,心下跳的厉害。黄蓉灵巧的手指在他头上不知忙活了些什么,半晌欢声道:“好了!” 她自己欣赏了下手中成果,又从夹壁抽屉里摸出一只水银镜,举到他面前,得意道:“怎么样?” 张无忌方才浑浑噩噩,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定睛一看,才知道原来她给自己束了发。 他怔怔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他垂髫之际从冰火岛来到中原,白云苍狗,如今已经到了及冠之龄。 “真好。”他回过神来,真心诚意的跟黄蓉答道。 黄蓉嘻嘻一笑:“自己夸自己,羞羞!” 张无忌见她花容烂漫,不可方物,不由心下极为柔软,心想要是一直能跟黄姑娘作伴,也不知有多好。 黄蓉心满意足,便又披上斗篷,跑到外面去驾车。两人刚又走了没有盏茶功夫,黑暗中小跑着的马匹突地嘶鸣一声,原地刨蹄不止,车壁上挂着的黄灯笼光影迷乱,摇晃不止。 张无忌在车里扬声关切:“黄姑娘,怎么了?” 果然来了。 原著里,蛛儿为了替张无忌出气,出手将朱九真杀了,这才惹的一群人追杀她,引出了张无忌与她婚盟的情节。此时蛛儿已被浮云,为了顺利掺和进围攻光明顶的剧情,总得把这一节顶上。 黄珊这次去朱武连环山庄,就是为了找点麻烦,虽不必婚盟,这样却也方便增进她跟张无忌的患难之情。 深林死寂,毫无人响。想来是追踪之人故弄玄虚。 黄珊就等着他们呢,此时正好脆生对张无忌道:“没什么,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跳梁小丑,根本不敢露面。”说着又美目流转,故意慢条斯理的娇声说,“喂,是谁呀,谁再躲谁是小狗。” 她话音未落,倏尔侧颈一躲,只见乌芒一闪,铎地射进车厢,带起的一缕劲气惹得她鬓丝一飘。 而车厢里,张无忌伸手就将那暗器接了过来,隔着袖布一看,是一枚未淬毒的生铁柳叶。上面没有沾血,他也就忍耐住没有问黄蓉是否受了伤。正忧心,便听外面另一个年青女子娇斥道:“再敢胡言乱语,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车厢外,一行人马果然自黑暗中显出了身影。从左自右以此是武烈,武青婴,何太冲,班淑娴和丁敏君。 而方才放暗器与说话的,就是武青婴了。她裹一身黑色大氅,露出雪青色衫裙边角,更显得清纯秀丽,楚楚动人。黄珊这次主要就是奔着武家去的,因此毫不留情的嫣然道:“我就算烂了嘴也比你好看一万倍。更何况,你算什么东西,竟能打着我?!” 武烈须发硬张,一看之下魁梧威严,不容挑衅。此时则冷冷接口道:“姑娘,我武家功夫世代相传,从未外流,纵是敝帚自珍,也不容外人觊觎。姑娘何时偷学了我武家的兰花拂穴手等秘传功夫,还得说道说道,否则武烈也只有得罪了。” 黄蓉柳眉一竖,学他冷冷道:“你们武家的武功?兰花拂穴手是桃花岛的功夫,何时竟成了你武家的了?年纪一大把,真不要脸。” 武烈乃是当初武修文一脉,而武修文曾跟随郭靖夫妇学武,因此桃花岛一系的功夫也就由此支变相延续了下来。只不过年代久远,多有失传,如今留存的兰花拂穴手等桃花岛功夫,都是残缺补全的,威力与精妙之处大不如前。武烈当时眼见女儿同这白衣少女交手,悚然发现对方使出的招式竟比自己精妙许多,又见她内力寻常,人单势孤,登时兴起要将她扣下的意图。随便找个偷学武功的借口,这事谁也说不了嘴。可他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却也毕竟成名多年,此时被一个小姑娘臊了脸,着实气个够呛,脚下踏雪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掌朝她扣去。 黄珊坐在车上也不动,反手向他腕上一拍,掌风飘飘摇摇,似慢实快,使出一招碧波掌法“啪”的一声着实打着了他。 武烈一时拿大,没想丢了这么大面子,大怒之下也谨慎下来,不去与她比招式精妙,一拳一掌运足功力,只逼着她比拼内力,想要耗住她。只要拍上一下,这白衣少女非要重伤不可。 黄珊仗着车里有张无忌做外挂,又兼桃花岛招式精微巧妙,便使出一套落英神剑掌来与他对敌,此时纱灯素照,雪影飘零,黄珊一双柔白纤手掌影纷飞,纨袖摇漾,宛若落英缤纷,素蝶穿飞,令人眼花缭乱;更兼幽光映肤之下,一派冰肌玉骨,天姿灵秀,美不胜收。 武青婴看着看着,觑着机会抬手便射出一枚暗器。 黄珊听到风声,腰肢一拧,在车架上翩翩一翻躲过,但再招架武烈却更加有些力不从心了。 丁敏君本来就只是帮忙掠阵的,此时细看这少女功夫,竟渐渐觉得对方有些招式同本门也有些相似,不由有些入迷,此时又看到她躲掉暗器,不由道:“这丫头倒还有点门道。” 武青婴闻言冷哼一声,丁敏君也看她不惯,再不说话,却也不上前相帮。 昆仑派名满天下,何太冲夫妇更是武功超群,故而十分自矜,也一直在旁静观。到此时,他二人也看出论招式之精妙,这少女强出武烈甚多,哪有偷学的强似正主的?因此对武烈的意图也多少有些明白。只不过大家都在昆仑一带生活,又同源正派,并不说出口罢了。 何太冲年轻时俊美潇洒,丰姿卓绝,此时虽人至不惑,但他一身青衣书生打扮,又因武功修为提升,仍是神容清雅,气蕴不凡。他夫人班淑娴大他许多年岁,此时早已成了鬓发斑白的糟婆子,半分姿色也无。她又生性严苛暴戾,何太冲虽对她多有敬怕,却着实爱不起来,近些年越发好美色了,已收了五六房姨太。 他与这白衣少女甫一相见,便被她的姿容所摄,此时细看这多时候,愈发觉得对方惊艳绝伦,不由魂相授受。见到武青婴下黑手,不由慢慢开口:“咱们名门正派,行事光明磊落,武庄主定能将这姑娘擒下,何苦暗器伤人?” 他一抬屁股,班淑娴就知道他拉的什么屎,不由扯出一丝冷笑,再看黄珊,神情越发不善:“这是武家的家教,你管的哪门子闲事?” 何太冲虽落了面子,但老妻积威多年,也不敢翻脸。但心里已在盘算将这少女要过来的胜算有多大了。不过为了个女孩得罪朱武连环山庄,是否有些不值?虽说朱长龄生死不知,朱武连环山庄已倒了一半,他也不放在眼里,但多少…… 他眼中精光一闪,只见那少女终于不持,武烈寻到她的破绽推掌一击,眼看便要拍中她,不由高声道:“武庄主手下留情。” 这话音未落,异变突生。武烈甫一掌落,便觉手上一片刺痛入骨,不由大叫一声想要撤掌。可此时已晚了,不知为何,这明明内力不继的少女身上忽的传来一股雄厚精纯的内力,犹如长河奔趋,浑浑不止。武烈惊骇莫名,心道难道看走了眼,阴沟里翻了船?! 念头一闪而过,他人已砰的向后飞出两三米,犹自倒退十几步不止,摔倒在地。 武青婴花容失色:“爹爹!”说着扑上前去相看,却见武烈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洁白雪地里落上一抹惨红,触目惊心。 这变故一来,周遭沉默如死。 未出手的何班丁三人惊疑半晌,一并将目光投到白衣少女身上。 黄珊感到张无忌的手隔着一层青布帘正抵在自己背心上,一股源源不断的沛然热流涌入四肢百骸,舒服至极。 她心下大定,越发巧笑倩兮,对着武烈做了个鬼脸:“以大欺小老不羞,活该!”她目光转向安静旁观的另外三人,清脆道,“本来就是武烈老儿诬陷我偷学他武功,你们也瞧见了,他根本打我不过,才不稀罕偷他的师。我跟你们也是素昧平生,不要与你们为难——我要走啦,有要拦我的么?” 武烈此时打坐运动,已是有苦说不出;武青婴则说话半点分量也没有……何太冲跟班淑娴对视一眼,心中琢磨了琢磨,最后理智胜过了色/心,他姿态儒雅的微微颔首:“既是如此,咱们也不好强留姑娘。只是姑娘武功与武庄主确乎殊有相似,咱们既受武庄主所托,也望姑娘能说说家门渊源,了结这桩误会。” 黄珊很是淡静的点点头:“这也容易,我同桃花岛有些渊源,本就家传这些套功夫。我家向来淡出中原武林,再要具体一一将父辈说出来,你也不认识。怎么样?你做主不拦我啦?” 虽说已不抱将黄珊带回昆仑派的打算,但何太冲与她说话,听她音如鸣佩,嘤嘤呖呖,娇柔动人,只觉得浑身舒畅,不由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既如此……” “慢着,昆仑派不参与此事,悉听尊便。我们峨眉却不劳铁琴先生做主。”丁敏君此时才冷道,“不管如何,这丫头出手便重伤了武庄主,下手实在狠辣。”她冲黄珊转过头,“你要是打赢了我,你就走。没打赢我,恐怕你也得受些伤才好交代。” 黄珊巴不得她来找茬。 她已在识海里发现宋青书到了昆仑,这小子大概是知道光明顶密道入口的,若是被他得了乾坤大挪移,总觉得不会是好事。她这边最好还是同峨眉搭上关系,尽量不改变剧情,一切随机应变,对她才最有利。 正这么想着,她便感觉张无忌一手仍向她传输九阳真气,另一手却在她背上轻轻写下几个字。 “放心,有我。” 黄珊一时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 张无忌好,刚接触一两天就不由得被他的真挚纯善所打动。 张无忌坏,因为待到周芷若出现,他便要开始跟好几个女人纠缠不清了。现在自己扮演的黄蓉也算对他略有情愫,若非演戏,岂不就要开始受苦? 她冥冥中还未感受到张无忌可杀,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厌恶他,着实不忍;欣赏他,又着实不甘。 杀不杀? 杀不杀他? 丁敏君脚踏莲花般盈盈而来,精钢剑拔鞘而出,剑光缤纷,一招“轻罗小扇”点点击来。 黄珊化掌为剑指,使出落英神剑与她对敌。两人招式都走轻盈阴柔一派,以巧取胜,快打快几十招眨眼即过,黄珊突地变剑为指,手捻兰花,在剑光中穿隙而过,在她右手神门穴上轻轻一抚。 丁敏君拿剑不住,再一回合,佩剑已被黄珊夺走于手中把玩。 素纱灯下,只见她白衣如雪,漆发金环,眸中秋水盈盈,轻启朱唇道:“我赢啦。”   ☆、第六章 第六章 “这什么峨眉派,武功路数似乎同我家有些相似。”黄蓉悠搭悠撘的甩着鞭子,“喂,曾阿牛,你知不知道她们什么来头?” 马车的车厢门此时已打开了半扇,只余一层青色厚绸帘在寒风里微微拂动。张无忌的声音在帘后清晰温厚的传来:“我只听说,峨眉派开山祖师是郭襄郭女侠。” “那郭襄又是什么来头?” “郭女侠是郭靖郭大侠和黄蓉女侠的次女……唉,你的名字倒和黄蓉女侠重了。这么来说,峨眉派与你家中确是有些渊源。”张无忌顿了顿,好奇问,“你家中是桃花岛一系,怎的没听说过郭靖大侠夫妇的事迹?” “那有什么稀奇。”黄蓉的声音似乎突然就冷了下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爹爹,他向来不同我说这些。” 张无忌早已见识了她喜怒不定的娇蛮性情,方才也不过是随口相询,此刻自然识趣的不再追问。 马蹄嗒嗒的响着,过了不知多久,黄蓉又问:“……郭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无忌也不过是少年时曾听张三丰提过几句经年往事,他自小颠沛流离,甚至许多年与世隔绝,对几十年前的人物又能了解多少?因此只是答:“郭大侠义薄云天,是丐帮洪七公的弟子,身负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真经的绝学,后来同黄蓉女侠一同镇守襄阳,不敌蒙古大军后双双殉城了。” 却不想立时听黄蓉骂道:“甚么狗屁大侠,有妻有子不能护得周全,还要去殉城!这样的蠢材,不知道黄蓉看上他什么啦?”这话里颇多委屈之意,张无忌听得心里一动,掀起帘子要看她神情:“黄姑娘……你……” 他甫一向外望去,便见黄蓉也自回眸瞧他,她俏脸含霜,一双黑莹莹的眼睛似嗔似怒,张口便问:“如果是你呢?” 张无忌一怔:“什么?” 黄蓉盯着他问:“要是你的话,去不去守什么襄阳城,做不做那殉国的英雄好汉?” 情义忠孝,自古难以周全。大家小家,大爱小爱,到了不得不抉择的关头,不知难住多少人,又何独张无忌一个? 他听到这个问题,便为难起来,脑海里混混沌沌的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望着夜月下的白雪黑山,叹了口气,“也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知道。” 黄蓉眼巴巴的等了这半晌,结果竟等来这么一个含混不清的答案,登时气的扬起鞭子来抽张无忌的手臂,可眼瞧要抽中的节骨眼上,她手上的劲气又情不自禁的一松,那鞭子便不疼不痒的落了下去。 张无忌原本正懵,心道不好,不知哪句话又说错了,恐怕这一鞭子要生挨了。已准备好受下这一下,结果不想抽到身上的鞭子比拍灰还要轻上一分。怔忡过后,他心中砰然,望着黄蓉月色下凝脂般的幽丽面庞,脱口叫道:“你……我不疼的。” 黄蓉本就为自己临阵心软感到有些羞怒,此时听他这句话,立时颊染红晕,伸出纤指在他额上狠狠一点,将他推回车厢里:“进去!别叫我再看到你!” 张无忌眼前一花,那青缎帘子便隔断了他的视线。他坐在原处半晌没动,最后抬起手,像怕烫着似的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人生的初恋发生的莫名其妙又汹涌热烈,当初对朱九真的那种情愫犹如朝圣一般,当牛做马甘之如饴,哪怕看到她一眼都已自觉满足,至于婚姻嫁娶,白头偕老,则是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那种感情早已如过眼云烟,想起朱九真来,竟既不喜也不恨,只觉得平静陌生。 如今对黄姑娘,却又有些不同。 他如今心智已开,过了初慕少艾的时候,自然不会像当初那样迷失自我的喜欢一个人了。只是他长大以来,接连遇到朱九真乃至黄蓉这样的绝代佳人,不由联想到了一块儿。他自己一个人默默想了许久,却突然回过神心道,张无忌啊张无忌,你怎么能将黄姑娘和朱九真放到一处比较起来了?黄姑娘那样一个人,对你又有恩有义,你私下里这样想她实在是不该。 说着不该,他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黄蓉的一颦一笑,车内外一片悄悄,只有马蹄踏雪的咯吱声簌簌不绝。 将这些思绪胡乱抛开,他终是平静下来。 走了没两天的路,峨眉派的人终是追上来了。 黄蓉打量着围上来的一众人等,只见最外围的是男弟子,向内依次是些年轻姑娘,被众星拱月的乃是一个身着青色缁衣的中年尼姑,这尼姑容貌极美,只不过眉眼下撇,透出股阴沉孤绝的意味,脸上十分美貌被压成了三分。她身边站着两个尼姑,丁敏君,还有两三个容貌秀美的女子,其中一个穿着浅绿衣衫的最为飘逸出尘,形容清雅。 张无忌的声音隔着帘子细细的传来:“别怕,我腿已差不多好了,不会让你吃亏。” 黄蓉亦细细地低声说:“你傻么?好汉不吃眼前亏。”说罢,脸上浮起一抹俏生生的笑,向那一脸丧门星样的老尼姑拱手拜道:“久闻大师盛名,不知峨眉派拦路在此有何指教?” 灭绝师太闻言眉梢都没动一下,她冷冷的打量了黄蓉片刻,抬手便抄起身旁一名弟子的佩剑,向她一抛。 那剑势来得极快,带着股阴柔内劲,黄蓉勉强接下后,也有些不高兴了:“师太这是何意?” “我听说你能耐不小,竟能空手夺下敏君的剑。芷若——”灭绝师太话音一落,那浅绿衫裙的美貌姑娘便道:“弟子在。” 灭绝师太点点头:“你去同她较量较量。” 丁敏君因为被当众打脸已有些脸色不好,此时只内心冷笑,一面盼着黄蓉被教训一番,一面又希望周芷若能丢丑,心下纠结旁观不提。 而周芷若这厢得令,仍是容色淡淡的向前几步,拔剑作出起手式以示尊敬,声音斯文有礼:“黄姑娘,得罪了。” 黄蓉脸皮厚的很,此时嘻嘻笑道:“周姐姐,我打不过你,你可要手下留情呀。”说着手下却不慢,出剑迎敌上前,青钢剑嗡的一抖,剑影一变三三变九,剑光叠叠宛如星河灿烂,令人看不出去势所向。 周芷若“咦”了一声,并不扛她这一招,而是频频退后,使出峨眉派的架招“*掸尘”来格挡,招式未尽又转腰间拧转,脚下步法暗踩八卦,侧出一式“追星赶月”,青光如弧,摇曳不断,依次点她上身。 两人相斗了近百招,黄蓉使的落英神剑连绵不绝,犹如风吹杨花,水碎飘萍,漫漫浮浮,洋洋洒洒,意重于式,似乎招式使不尽一样。而周芷若这厢却走轻灵素简的路数,剑走偏锋,招式幽奇难测,为的是想办法冲进黄蓉的剑幕,打乱她的剑势。可她越打越奇,总觉得仿佛在山门中同师姊妹喂招一样,似乎彼此都对对方的招式有些隐隐的熟悉感,但硬要说,却又不同。 百招之后,只听嗤的一声,两人缠斗的身影迅速分开,一白一绿各自遥遥相对。 周芷若抿了抿嘴,回身向灭绝师太拜道:“弟子学艺不精,请师父责罚。”她手臂这样一抬,袖底被划破的布料便微微飘动了一下。 灭绝师太微微蹙眉的摇摇头:“你回来罢。”等周芷若归队,她才又看向黄蓉,慢慢道,“看来你家门确与我派开山祖师有些渊源,年纪轻轻,功夫不错,是块好料子。”她话音一转,“既然你接连败了敏君和芷若,我也不为难你。” 丁敏君虽然因周芷若输了而暗暗心喜,可对黄蓉却越发看不惯,闻言立刻急道:“师父,如今不比平常时候,谁知她会不会——” “住口!”灭绝师太冷冷喝道,“为师在此,有你插嘴的份儿吗!”丁敏君脸色一白,当即不敢言语,却听师父接着道,“不过大事当前,未免走漏消息,你须得先跟着我们走了。大事一了,你便可自行离去。” 此举正合黄珊心意,她立时接下台词,干脆应道:“反正我也打不过师太你,那我就先留下罢。还请各位多多关照啦。”她眼波一转,“我这车上有个病人,他腿断了,走不了路。我仍架我的车,你们走你们的。” 灭绝师太对此不无不可,转身冷淡命令道:“继续赶路!” 一瞬间车马又行,些微杂声中,张无忌又轻声问:“你要是不想跟着他们,我可以带你走。” 黄蓉不着痕迹的摇摇头:“那老尼姑不会拿咱们怎么样的,她看着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你腿刚好,万一打不过她吃了亏怎么办?不要得罪她们,咱们边走边看。” 张无忌也着实看不出灭绝师太深浅,出于私心更不愿同峨眉派结怨,免得让武当派为难,听黄蓉这样讲,心下也有些赞同。他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刚才你跟芷若妹……周姑娘过招,受伤了没有?” 黄蓉忽的掀起帘子来瞧他:“芷若妹妹?你跟那个人认识?” 张无忌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骗她:“嗯,我小时候与她在汉水相识,曾受她喂饭之恩。” 黄蓉立时道:“看见你的芷若妹妹输了,你心里好难过吧?” 张无忌就是再傻,也听出她话音不对,心想难不成黄姑娘在吃醋么?念头这么一转,他心里反而隐隐的有些说不出的快乐,俨然快压过乍逢故人之喜,脱口道:“没有。你赢了,我很为你高兴。” 黄蓉脸上喜怒不显,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道:“你那有喂饭之恩的周姑娘可不简单那。你当她真输了么?当时我俩至少还要百来招才分得出胜负,她是故意输给那个丁敏君看的。” 张无忌闻言一怔。 黄蓉倏尔又眉展春山,盈盈一笑,软语娇哝:“喂,我要是同周姑娘交恶,你偏帮谁呀?” 张无忌又是一怔:“……你们怎么会交恶呢?”话音未落,黄蓉脸色霎时又嗔怒似的冷淡下来,可她美目凝凝,波光欲滴,简直醉人心脾,张无忌看着看着,只得情不自禁柔声低道:“……我自然站在你这边。” 车厢里一时静寂,黄蓉侧坐在车架上,阳光雪色映的她白衣灿灿,容似春光;只见她慢慢低下头,脸庞渐染红晕,张无忌心笙摇荡,一时无措竟说不出话。半晌黄蓉才刷的又放下帘子,声音婉转轻道:“你自己说的,你得记得。” 张无忌回过神,觉得有些热血上涌,整个人飘飘不知所以然,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车外一个清柔淡雅的声音道:“姑娘,师父听说车上有人断了腿,特叫我来送些药膏来。” 是芷若妹妹,张无忌心中暗暗道。他本可以下车与周芷若相认,但方才同黄蓉说过话后,此时竟有些犹豫起来,总觉得好似对不起她似的。 “嘻嘻,谢谢周姐姐。曾阿牛他知道你来送药,肯定高兴的不得了,腿也不疼啦。”黄蓉的声音嫣然,张无忌听她措辞,一方面有些胸中酸甜,另一面却也意识到,她特地提了自己的名字,好似替他同周芷若相认似的。 啊呀,不好。 他突然想到,自己告诉黄蓉的还是个假名字……她还以为自己是曾阿牛呢。 ……若是将来被她知道自己骗她,岂不会糟糕之极? 张无忌登时心中叫苦。   ☆、第七章 第七章 因着种种缘由,张无忌终是没能同周芷若相认。 抛开此节不提,向西面复行数日,峨眉派已从山谷幽壑行至莽莽平野。 此时虽是隆冬,但戈壁沙漠之中早晚温差极大,冰雪在此竟都消融,隐隐露出下面的陇陇黄沙,在这样的地方马车行走艰难,黄蓉将滩旁歪树截下枝干做了个沙撬,好歹让马匹省些力气。 一日午后,一行人与武当派在一线峡附近相遇了。 当时正值武当六侠殷梨亭以一当二激斗明教教众,张无忌眼见他抬手一挥,登时一道青光如电般飞击而出,数里外一名向南奔逃的明教教众反应不及被透胸击中,犹自向前飞奔数丈才倒毙身亡。此时再看,他身前三丈处,一柄青钢剑正倒插入沙,在烈日下嗡嗡颤动。 峨眉派一行人被这一手精妙功夫震得目眩神迷,直到殷梨亭又从容击杀一人,赶上前来相见时,才纷纷爆出喝彩声。 殷梨亭乃是前来接应峨眉派的,此外武当宋远桥率三十二精锐弟子仍在一线峡坐镇。武当六侠这些年来盛名如日中天,江湖莫不叹服,他此番自与灭绝师太并肩前行叙话,彼此交代了此次围剿所得情报。 武当已同巨木和烈火二旗交过手,而峨眉派这几日也被青翼蝠王韦一笑骚扰的不胜其烦,并折了静虚一人,灭绝师太心中如何不恨意滔天,此番天鹰教已受光明顶飞鸽传书告急,原本六大派意图趁虚而入,先斩杀光明左使杨逍的意图已成镜花水月,情形也愈发紧急。 “五行旗和青翼蝠王既然能来,那么其余法王,五散人并天鹰教恐怕也能来。”殷梨亭叹了口气,“本以为魔教四分五裂,没想到光明顶受难竟能被八方支援,咱们六大派此行恐也是艰难险阻。” “来得越多越好,有甚么要紧。此行降妖除邪,正好将魔教妖人一网打尽。”灭绝师太冷笑不止。 殷梨亭点点头,又很是感激的谢过峨眉派弟子好心送上的食物,干脆道:“崆峒派也该今日到,在下还要去接应一番,就此同师太别过。” 灭绝师太铿然应诺。 张无忌在队伍的较末端,但他内力深厚,将灭绝师太和殷梨亭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他甫见殷梨亭,先是激动不已,旋即又为他六叔双鬓斑白形容沧桑而心下难过,何况相见不能相认,未及片刻功夫又要分别,更是不舍之极。 黄珊从见到殷梨亭开始就暗自留神,她内力不及张无忌,但隐绰听声,又察言观色,却也知道殷梨亭正同灭绝师太告别—— 而原本应当在此刻因被围攻而发出青色火焰求援的宋青书,却根本不见踪影。 黄珊眉头紧蹙,回头望向张无忌,只见他神容哀伤,目露真情,正一眨不眨的望着殷梨亭的身影。她心思一转,便微微凑过去,柔声问:“你怎么啦?” 张无忌回过神,见黄蓉认真相问,正是一番殷殷关切之意,不由心中一暖。他迟疑了一下,终是略显愧疚的低声问:“……黄姑娘,若是我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骗你,还请你能原谅我,我对你实是半点恶意都没有。” 黄蓉闻言笑也不笑的盯着他看,直到他心中七上八下之时,才若无其事的道:“想来你这样儿的傻子也不能对我有甚么恶意。” 张无忌闻言大喜,立时笑了。然而他刚展开笑意,却听黄蓉声音平平静静继续道:“不过究竟原不原谅,还要看究竟是什么事。”她顿了顿,抬起纤浓睫羽,眸如秋水般凝注着他,“你要是教我伤心了,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眼前。” 入夜时分,本自安营歇息的峨眉派突见东北方一道黄色火焰冲天而起。 盘膝调息的灭绝师太握剑拔地而起,高大的身影在幽月下如同鬼魅般迅捷的向东北飘去:“速去支援!” 六大派里的崆峒派发出了求援信号,剧情竟直接跳过了宋青书出场那一截,那姓宋的究竟去了哪儿呢? 黄珊心下不愉,趁乱对张无忌耳语道:“趁那老尼姑不在,咱们快走罢!” 张无忌也已厌倦了这样腥风血雨的江湖厮杀,闻言心中一动,刚要答应,便见眼前白光微闪,一柄冰凉的长剑便抵在了他的颈侧:“实是对不住。大敌当前,二位恐怕还不能走呢。”来人声音秀雅温文,正是周芷若,“黄姑娘,你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黄蓉脸色一变,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一转,便笑盈盈说:“周姐姐这是干嘛。”她望了眼近在咫尺的森凉剑尖,脸上微泛晕红,“我和他说说悄悄话都不行么。” 周芷若闻言亦是脸上一红,但摇摇头道:“得罪了。”她正要再叫同门师姐前来看守二人,却听张无忌低声同她说:“芷若妹妹,当年汉水喂饭之德,永不敢忘。” 周芷若闻言一惊,她倏地低下头去望他,仔细打量过后,不由“呀”地一声:“……你…是你吗?” 张无忌见她认出了自己,不由微笑着点点头。 周芷若原本双眸清亮,欣然不禁,转眼便又为难起来。最终她闭了闭眼,四下一望,对黄蓉细声道:“黄姑娘,你快同我过招。” 黄蓉岂会跟她客气,拔剑一晃,剑光如扇般横挑她手臂。周芷若同她半真半假的打了十几招,对他二人急说:“你们……你们走罢!” 张无忌仍有些犹豫,似乎担忧会牵累与她。黄蓉隔开周芷若的长剑,一把拉住他的手便飞身向东而去:“走!” 两人在夜色中疾走奔驰,转瞬便消失在沙丘后,周芷若孤影卓雅,在月下静站了片刻,才回身赶往东北方前去支援。 张无忌心中一团混乱,一面对芷若私放他离去十分感激,一面又着实为她可能触怒灭绝师太而担忧。跟着黄蓉神不守舍的飞跑了一阵,待四下静寂,毫无人烟之时,黄蓉突地停下,一把将他的手甩开。 他登时一惊,不明所以的望过去:“怎么了,黄……”话未说完,却卡死在喉咙里。 黄蓉正一脸怒容的冷冷问:“你到底叫甚么名字?怪不得她听说曾阿牛时一点反应都没有,还要等你说甚么喂饭之恩才认得出你,原来你告诉我的假名字。” 张无忌心里一沉,开口解释:“实在对你不住。……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说到这里,他想起往事,声音不由有些苦涩。 黄蓉却不听他这番话,只问:“你对着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对着周芷若便没有了?”她紧接着逼问,“若不是之前你一直没机会与她说话,是不是早就同她相认了?” 张无忌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实话实说:“……是。我是有意与她相认——” 他话音未落,原本与他剑拔弩张的黄蓉望着他,忽的就落下泪来。 这一下着实叫张无忌呆住了,他心中慌乱,喃喃道:“黄姑娘……” 月光在黄蓉的面庞上笼了一层银纱,她在朦胧幽暗的夜色里孤零零的站着,眼中泪光闪动:“她对你有喂饭之德,我却甚么也不是。这一路你想着同她相认,却也不曾想着找机会同我说真话。”她的声音颇有些凄楚,“你有苦衷,我也不为难你。反正这世上除了爹爹,本来便再没人真心对我好……” 她说着,脚步便往后退了几退。张无忌见她这样伤心,只觉胸中一闷,有股说不出的痛楚,不由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大声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黄蓉的手臂却如同云影漂浮,倏尔一绕,手指便在他胸前几位穴道上轻轻拂过,登时制住了他。 张无忌哑穴也被点,整个人如同一截木桩般僵直的戳在原地。 黄蓉轻轻道:“你也不用说你叫甚么名字。”她瞥目转身,“反正我也不稀罕了。” 她再也不看一看他,运起轻功,朝远方飘然而去。 张无忌眼睁睁的看着黄蓉的身影消失,这些日子同她一块儿的一幕幕情景缭乱的浮现在他脑海中,令他说不出的难受。等他冲开穴道,重获自由时,四下平野茫茫,黢黑寂静,又哪里知道去甚么地方追呢? 一股难言的茫然涌上心头,他在原地怔怔站着,半晌不知所往,正当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却是数不清的白衣人从黑暗中露出了行迹。 这些人同明教教众一样一身白衣,不过左襟上绣得不是红色火焰,却是一只展翅黑鹰。他们急速奔走,却阵型井然,无一丝人响,令人见了只觉逃无可逃,不由心惊肉跳。 眨眼间这些人已四下围住了张无忌,却不动手。张无忌正万分警惕,却见南面一片死寂的人海默然分流,一名白衣摇扇的中年男子从中翩翩而出。他容貌俊美,气度潇洒,噙着丝微笑的打量了张无忌一眼:“小兄弟是什么人,如何孤身出现在大漠中?” 他话音平淡冲和,斯文有礼,可张无忌却觉得似乎一句话说不好,立即便会命丧他手。他望着那人,明明该心生恐怖,可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亲切感,此时便答:“我叫曾阿牛,在昆仑山无辜被峨眉派扣住,刚才似乎有什么混乱发生,便寻机逃了出来。” 那白衣人“哦”了一声,扇柄一收,对身边一人道:“带上他,咱们去会会灭绝老尼。” 黄珊这厢则终于脱离开张无忌,得以自行行动。 按原著剧情,张无忌因追踪掠走殷离的韦一笑而被布袋和尚说不得带上光明顶,又因在乾坤袋中突破境界,最终才顺利在阳顶天遗体前习得乾坤大挪移。这机缘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如果自己在他身边,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说不定因为人设要拖后腿。 不如让他一个人罢。 黄珊努力感受着宋青书的方向,向那边飞奔而去——反正她也没有继续留下的意义了。 她已经不打算杀他了。 不知为何,做出这个决定后,黄珊松了口气之余,心中却又说不出的酸楚。 她来放过别人,谁又曾放过了她? 难道真是因为她生而可恨,无人怜悯? 这种无谓的纠葛很快便被她抛下,离开张无忌后,黄珊的思绪反而渐渐清晰起来。小昭之所以一直没能得到乾坤大挪移,是因为密道入口有一道重逾千斤的石门,除非绝顶高手打不开它。 宋青书要是想得到乾坤大挪移,不仅得混进光明顶,还要混进杨不悔的闺房,躲过小昭的监视或者得到她的信任,并且最重要的,要有不输于张无忌的深厚内力。他原本气运就不及张无忌,后者尚是因巧得九阳真经才习得一身精纯浩瀚的内力,宋青书怎么可能仅凭勤学苦练就可使自身功力与之比肩呢? 所以这一路找到宋青书,他若是真得了乾坤大挪移,便证明他尚有不为人知的后手,下手杀人时须更加小心;若是没有的话更好,张无忌的气运便不会被他抢走了。 不过眼下还要想通一件事,那就是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宋青书。 黄珊一路寻一路跟,小心谨慎躲过许多明教散众,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平野渐去山壑渐来,沙漠渐退碧草渐生,显然已到了山麓地带。望着远处拨云蔽日的山峰,她心中已有些确定宋青书的确混进了光明顶。 杀人,剧情,张无忌……黄珊心思复杂的谋划片刻,终是沉下气来,继续向光明顶进发。   ☆、第八章 第八章 宋青书没有去光明顶密道,而是安安静静的藏在明义堂外的花园中。 黄珊冥冥中感觉到他的位置后,立时明白了他的真正意图。如今杨逍正在明义堂的正厅高坐,过不了多久,布袋和尚、周颠等五散人也会来齐,并带上一只病危将死的青翼蝠王。此后几人内讧打了起来,被混元霹雳手成昆以幻阴指暗算,一齐在厅中重伤调息,成昆也没讨到好处,被韦一笑绝地反击,也不得不原地打坐调息,任人鱼肉。 宋青书童鞋打的一手好算盘那。 等这个情形一发生,他便可大摇大摆的冲进明义堂,一手一个将这些绝顶高手全都拍死。若是如此,他身为武当派三代弟子之首,不仅为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立下不世功劳,掌门之位恐怕更如探囊取物;而且将明教打残了,纵使张无忌后来又做出头鸟救下了明教并也做了教主,声威又哪能同原著相比呢? 到时候名利双收,岂不妙哉? 黄珊武功平平,不敢离他太近,因此稳妥起见,她又在宋青书所在更远处,明义堂外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上悄然藏身。她本来虽算个聪明人,但却绝称不上智计百出,加上为人又有些任性,以致当初凭心中喜恶而弃宋青书而去,如今又因心中喜恶而离开张无忌。 如果当初能好好与宋青书周旋,此刻最起码不会如此被动,因为她根本不了解宋青书的性格,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而如果能再狠狠心,将张无忌杀了再来找宋青书,行事必不会如今后那般须束手束脚…… 不,也许张无忌莫名消失,反而会让宋青书生起警惕之心……这样兴许是塞翁失马呢。黄珊暗暗给自己找了个像样的借口,以掩盖自己心软的事实。 就在刚刚,她心中已莫名有种感觉,张无忌成了可杀之人。 花园内外蛰伏着两个各怀鬼胎的人,明义堂中的杨逍一无所知。他座上一身白衣萧然,波澜不惊,山下已血流成河,但他常年略带愁思的眉目中不见半分焦躁,仍是一派淡泊沉着,但他心中对光明顶的忧心只有他自己清楚。 正当他闭目沉思迎敌之策,五散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便从厅外响起,眨眼一行人进了正厅,周颠背上正负着脸色青紫的韦一笑。 虽说黄珊浮云了蛛儿跟张无忌之间的剧情,但因她也已离开张无忌,具体为何韦一笑仍被周颠救了而不是弃之不顾,她也不甚了了。明义堂正厅那边离她距离尚远,声音传到她耳旁连隐绰都算不上了。不过勉强还可看到厅中大体情形。 她眼见到布袋和尚说不得将乾坤一气袋放到了地上,那袋子里鼓鼓囊囊,正是一个成年人的大小。 看来张无忌仍救了锐金旗残众,许是自己将他点穴定在那里,被峨眉派追到了……黄珊心不在焉的想了想,就继续屏息观察情形。 明义堂内,杨逍会同五散人一块儿说了会儿话,然而说着说着,似乎一言不合,周颠便同杨逍动起手来。杨逍一动,已吸食过茶童热血的韦一笑登时上前与他对了一掌。五散人忌惮他的本事恐他伤了周颠,也有些为了劝架不将事情闹大,一时上前掺入战局。杨逍白衣飘然,在五人中气定神闲的掌接韦一笑,而张中、冷谦和彭莹玉等人甫一挨上,立时在原地定住不动了。 黄珊冷眼旁观,虽心知是杨逍使出乾坤大挪移,将韦一笑的寒冰绵掌转引至五散人身上来抵挡,但眼见他以一当五,犹立于不败之地,也不由钦佩他武功之骇俗。 事至如此,成昆大概也快到了。此人武功深不可测且心狠手辣之极,宋青书大概早想到这一节,藏身时便选择了离院中路距离最远的墙根灌丛里藏身…………等等。 黄珊脑中一转,突地心生一计。 杨逍与五散人相峙甚久,几人又说了些什么后,他侧脸上露出一丝看似和煦却隐含矜傲的微笑。 而正当这时,一个身披灰色僧袍的老僧脚步缓缓的出现了。他迈步很缓,身影却飘忽如鬼,落脚处皆在厅内众人视线盲点之外,眨眼便又近了数丈。明义堂里的六人全都心神凝聚,这老僧悄无声息轻功卓绝,竟神不知鬼不觉靠到正厅门口,再一眨眼间他那道灰影在原地消失,如同一阵微风般在堂中六人间穿行而过,又飘然而出。此时再看杨逍等人,已滑坐在地,脸色惨白,显然身受重伤。 黄珊目不转睛的望着他,也没看到他具体是怎样做到的,不由有些心下悚然。 相比之下,宋青书因为视线的原因,只看到成昆灰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口,虽然没看到厅中情形,也不由手心微微生汗。 他闭目凝神,尽可能放缓呼吸,心想只要再等一会儿,里面的人不管是不是绝世高手,都不足为虑…… 然而呼吸不闻的静寂里,不知打哪儿突然飞来几只麻雀,在他头顶的灌丛上喳喳落定,又猛地受惊似得振翅而起。 这原本自然的一幕,确如炸雷般打断了宋青书的思绪,也让他周身霎时如堕冰窟。说时迟那时快,明义堂正厅门口飘出一抹灰影,宋青书只觉心惊肉跳,登时在这瞬间使出梯云纵,拼劲全力的朝墙外一跃。 腾跃刚起,一缕阴柔彻骨的内力便如跗骨之蛆般尾随而至,有人轻轻一指按到了他的后心。 宋青书左脚搭踢右脚,猛然在又生生窜出寸许距离的同时微一扭身,堪堪让开一线避开要害,紧接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他哪里敢停,飞身奔出明义堂园外,忍受着幻阴指留在他体内那丝令人痛彻心扉的真气运功到极限,呼吸间又奔出数丈,渐渐离此而去。 成昆定定站在原处未动,一方面记挂明义堂中的事,另一方面也是未曾想到偷听的人会是宋青书,因此又踱回了明义堂。 黄珊躲在院外的大树上微微一笑,心道不愧是有类比主角气运的人,这样都死不了。她刚这样想着,却突然见那灰影又从堂中闪出,形如鬼魅般瞬息扑将到大树下,竟似直奔自己而来。黄珊心下大惊,他怎么发现她的?然而此时反应不及,她向后倒仰一翻,却没宋青书那般好运,登时被一指点在肋间,阴寒内息涌入体内,周身剧痛之下她眼前一黑,摔下了树。成昆的灰袍伴着他的麻鞋飘飘落地。他在一片死寂中看了眼黄珊,又看了看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指,冷哼了一声。 完全想不到她还有生还的可能,他待了片刻,便回身走了。 黄珊躺在地上咬牙切齿,恨得要命。半晌颓然一叹,本来宋青书得利又怎样?倒霉的又不是她,为何多管闲事?! 这一切都是张无忌的错! 她感受到体内那股毫无形迹的力量正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消散着,等她终于能重新活动手脚时,那力量已经所剩寥寥。 二话不说,黄珊再不去管明义堂的闲事,循着冥冥中的指引朝宋青书离开的方向追去。 谁知她刚掠过明义堂后一间花树丛丛的绿瓦厢房,迎面便撞见一个体态修长的黄衫少女。两人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那少女一怔之后立时厉声斥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光明顶?!”黄珊暗道倒霉,未来得及跑路,那少女轻功不弱,已两三步抢到她身边,挥手便冲她胸前拍出一掌。 黄珊无奈,只好使出一招“碧海生波”与她对了一掌,针锋相对道:“光明顶有什么了不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黄衫少女同她内力相当,一掌之后没吃什么亏,闻言冷笑:“好!我倒要看你今天怎么走!”说完便招招不客气的同她缠斗起来。黄珊身上有软猬甲,若是想使阴招自然分分钟妥妥儿的,但是她知道这少女恐怕就是杨不悔,因此心有顾忌,并不打算将事情闹僵,这才没有阴她。 可是不使诈,以她的武功又一时半刻甩不脱杨不悔。两人旗鼓相当的斗了数十招,一时无暇他顾,却听杨不悔来处忽然传来一声慌张的呼声。一个少女嘶声道:“小姐……!这……这……” 杨不悔大喜,一面更加抢攻黄珊,一面大声叫道:“小昭,快去明义堂找我爹爹来!” 黄珊限于视角,看不到那少女模样,但听小昭似乎无措的站在原地:“……小姐,你还好吗?” 杨不悔急道:“你快去啊!” 小昭还未答话,又有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眨眼到了跟前:“……这是……黄姑娘!”却是张无忌来了。 黄珊绷着脸一句话不说,杨不悔却心中急道,这人来了帮手了,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脱身的好。小昭这个贱/人,果然没安好心,到了关键时候当真不来帮我!黄珊本就没有与她纠缠的意思,她退走的念头一生,虚晃一招立时便跳出战局急闪而退,路过小昭时,出其不意点住她穴道,一并擒住奔往明义堂。 方才打斗中情形混乱,张无忌一心被黄珊牵住,也没留意她的模样,她走了自然也不在意。而黄珊见杨不悔离开,看也不看张无忌运起轻功便冲宋青书的方向跑去。 可是她连杨不悔都甩不掉,如何能脱得了身? 眼前一花,一身青布衣的张无忌已到了她面前,脸上又急又喜:“黄姑娘,你别走!” 他此时涨了记性,先两手按住她的腕子,手下用了九阳真气,真是稳妥的再不能稳妥了,黄珊无论如何挣不开,心中惊疑并恼火之极,不想杀他,他非要凑上来!从被成昆发现开始,今天的事怎么看都透着邪门! 张无忌虽明知她挣不开,可见她冷脸挣扎心里却莫名急躁,大声道:“我叫张无忌!我叫张无忌!” 黄珊气道:“你爱叫什么叫什么,管我甚么事?!” 张无忌脱口道:“当然关你的事!我……我……”他心中怦怦直跳,望着黄蓉的脸庞说不出的混乱,“我路上几番想要和你坦白,但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就是怕你生我的气再不理我了……” 黄珊挣不过他,干脆也不动,只侧首不看他,此时闻言似乎微微有些动容。 张无忌握着她的手,如此近的同她一块儿,喉咙好似发烧一般,终是喃喃道:“……你不要不理我……黄姑娘,我……我心里很是在意你。” 黄珊听他说完这句话,像是被惊到一样扭头看他。 张无忌见她终于肯回过脸来,虽紧张得心跳如鼓,却不由自己的微笑起来,只觉被她注视着有种说不清的甜蜜。他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顺从心意,听到黄珊耳朵里却是十分的温柔认真:“我的身世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刚刚正遇到了我义父的大仇人成昆,等我将他杀了,再跟你好好说,好不好?” 黄珊此刻亦是茫然,她望着张无忌,不由自主的点了头。 张无忌心中本就急着抓成昆,见她点头,立刻拉着她的手冲进了房内。却见房内陈设井然,绮丽堂皇,红烛飘香,光影香艳,正是间华美的女子闺房,但窗扇紧闭,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成昆。张无忌呆立半晌:“怎么会没人?”他心中很觉得愧对义父,若不是为了同黄蓉说话,兴许就能抓到成昆……可他侧头望了望黄蓉,……这一望,那份愧疚之中又隐隐生出一股快乐来。 尽管心中满是对成昆的恨意,张无忌对着黄蓉还是不禁放柔声音道:“我们再出去追!” 黄珊并没看她,而是在屋中打量一番,同时轻轻缩手去挣开他。张无忌立时又握紧了些,脱口道:“你别走。” 黄珊讶然一瞬,但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脸微微一红,娇声叱道:“我说要走了么。你……你放开我,我要到床那边去看看。” 张无忌被她说得脸上发热,此时猛然才感到掌中柔若无骨,触手细滑无比。但也不知怎么,他却没能放开,而是拉着她走了过去:“这里怎么了?”将牙床外垂着的罗幔一掀,果然不过是锦绣堆叠,内中无人。 黄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复杂之极。 就刚才张无忌说在意她时,那阔别许久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 “轮回一度倚天屠龙记,必杀目标,张无忌。” ……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这屋子里摆设从大到小,样样整齐无比,可见主人爱洁到一丝不苟。方才咱们都看到了,那黄衫少女正要往这来,可见是这里的主人,她分明还没进来,床上却已然凌乱,这就有些古怪。” 张无忌闻言也觉得有理,他心道,虽然是女儿家的绣床,此时也顾不得避嫌了,便一手握着黄蓉的手掌,探身进去在床板上摸索查探一番,然后惊喜道:“这里果真有一个按钮!”顺着床缘检查一番,他又在床板上敲了敲,回身笑道,“这下面是空的,恐怕是一处密道。……你真是聪明。” 黄珊扭过头,不去看他漆黑莹亮的眼眸,道:“既然如此,还不快下去看看?” 张无忌点点头,刚要动作,却又顿住。他心下又开始砰砰乱跳,张了张口,低声道:“……恐怕我们得一块躺到床上才行。” 黄蓉本没觉得有甚么,听他这样讲出来,愣了一下,脸上忽也泛起霞晕,她沉默一下道:“那就快点罢,待会儿别说成昆,瘸子也跑了。” 按钮一按之下,床板突地陷落,两人立时掉落下去。此前黄蓉已教他先按了一回机括,查探到不过数丈之下便有一堆软草铺在地上,因此两人也不惊慌,待落到草上也不觉半分疼痛。只听喀地一声,上面那床床板又在头顶恢复了原样。 两人坐起一看,见已身在密道之中,前方黑黢黢的也不知通往何方。   ☆、第九章 第九章 两人都有功夫在身,待稍微适应之后,于黑暗中也稍能视物。事况紧急,张无忌拉着黄蓉顺着隧道疾奔,这地道修建的颇为往复曲折,起伏不定,也不知多远之后,眼前稍微豁然开朗,却是一个能容十数人的穹室,分接七条延伸至不同方向的隧道。 黄蓉完全不打算干扰这段剧情,因此等成昆隐约的咳声自其中一条传来时,她毫不犹豫的跟上了一心追人的张无忌。两人选择的那条密道越走地势越低,最后几乎成了一眼垂直的深井,唯有盘曲的石壁可供人搭脚下行。 张无忌艺高人胆大,一步不慢的奔徙向下,而黄蓉却在此刻突然拉了拉他的手,有些惊疑道:“等一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话音未落,两人头顶上异响突生,张无忌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电光火石间向前弹射而去,危急之下,纵使前路是无底深渊也顾不得犹豫了。 万幸两人是落到了一处凹壁之中,身形甫一站定,只听轰的一声,方才的弯道口已被一块重逾千斤的圆石严丝合缝的挡住。巨大的冲击力使整个甬道都颤震起来,登时宛若地动山摇,细沙碎泥扑簌簌的落下,几息后才停。 成昆苍老的声音隔石而来:“纵是你小子神功盖世,也得死在里面了。有那么个小姑娘陪着你,也算不赖。”他说话间,只听又有巨石被翘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原本的巨石猛地又下落几寸,卡住不动了。 张无忌理也没有理他,等周遭异变平息,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问:“黄姑娘,你没事吧?” 黄蓉一声不响,若不是张无忌正抱着她,估计都要以为她不见了。 他以为黄蓉真有什么不妥,又急问:“黄姑娘?” 黄蓉清脆的声音才在密道中回响起来:“我没事。你看能不能推开这两块大石?” 张无忌听她声音无恙,便放下心来。那大石在两人斜上方,弯道中逼仄的令人难以施展,他牢牢站定,双手灌注九阳真气向上全力一推,这一推所含之力固然难以小觑,但若要举起这两块千斤大石,却是天方夜谭了。 他试了几下,仅仅使巨石缝隙的细沙又落下些许。 黄蓉在他身后闻音,知事不可成,便道:“咱们不如往里面走走看。” 张无忌收势而回:“也只好如此。” 两人向前摸索前进,仅走了两三丈远,迎面已到了死路。成昆这是打算将他们困死在这里。张无忌一时也没了办法,他自小经历的绝境不知凡几,此时虽有些沮丧,却也不骄不躁。正打算跟黄蓉说说话,见眼前火光一闪,却是她点燃了一根火折子。 融融光亮中,黄蓉面庞愈发娇艳欲滴,可许是情形沉重,又同张无忌没有完全和好,她笑也不笑的四下打量一番,目光凝在张无忌背后的角落里:“这边有几桶火药。” 张无忌回头一看,果然如此,还有些药末洒在了桶外:“先把火灭了罢。”他说完这话,脑筋一转,突然与黄蓉一起道,“兴许咱们能将圆石炸开!” 他一愣,随即望着黄蓉笑了起来。黄蓉却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转开了头。 张无忌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而是估摸着爆炸后的波及范围,搬起一桶火药堆撒在巨石与石壁间的接缝处,又撒了一米来长的引信。 黄蓉见他弄好了,就上前去点火,却被张无忌轻巧接过了火折子,他轻轻的向后推了推她:“我来罢。黄姑娘,你到最里面去。” 黄蓉又是一怔,半晌不做声的依言做了。 …… 轰的一声,脚下地面又是一阵颤动。 黄蓉刚抬袖去挡迎面而来的热浪,腰上一紧却又是被张无忌揽住了。他整个人背朝外的挡在她前面,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黄蓉吸进两口呛人的气味忍不住咳了起来,张无忌就抬手轻轻替她拍背,又撕下一片衣襟来给她:“捂住口鼻罢。”她仰头望他,见他低着头双眸满是关切,终是忍不住推了推他:“去看看那边,别看着我了呀。” 她看着张无忌上前去查看情况,感想颇为复杂……这真是作死的节奏啊。正想着,他突然喜道:“这边好像另有通路!” 张无忌三下五除二的将被炸裂的石壁掰下,一面回头去拉黄蓉的手:“你跟紧我。” 这处隐蔽的密道通往之处也不是出口,而是阳顶天闭关身陨的密室。 方才两人已劈了一只木桶,缠了撒有火药的布条做成火炬,此时幽暗火光中,阳顶天和趴在他身前的阳夫人扑入眼帘,两具枯骨,一室死寂,这情形颇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张无忌先是双手合十,恭恭敬敬的向死者拜了拜,这才上前去查探二人残躯。 他先是看了眼阳夫人胸口嵌入的匕首,这才转眼瞧见阳顶天摊在膝头的一块毛皮。那毛皮上空空如也,似乎没什么不妥,他看了两眼便交给了身后的黄蓉,又在阳顶天袖口处拾起了一封陈旧发霉的信。 黄蓉在他身后举着火把照亮,问:“这两人是谁,怎么死在光明顶密道里?” 张无忌正举着那封信,上面墨迹残见,依稀是“夫人亲启”四字,他立时想到圆真的话,沉吟一下道:“大概是阳顶天教主夫妇了。”说着又将方才圆真同杨逍之间的恩怨讲给她听,“外面尚有不少炸开的碎泥。咱们将他二人葬了罢。” 黄蓉“嗯”了一声,眼见他又要将这信放回阳顶天身上,便伸手顺到手中,拆开要看。 张无忌道:“黄姑娘……这是死者私信,咱们拆了看恐怕不敬。” 黄蓉手下一停,向他道:“说不定这信里便有什么线索,能叫咱们出去呢。”见张无忌不再反驳,这才打开来,抽出一条细绢,扫了两眼念道,“夫人妆次:夫人自归阳门,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遗命,令余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后,率众前赴波斯总教设法迎回圣火令。本教虽源于波斯,然在中华生根,开枝散叶已数百年于兹。今鞑子占我中土,本教誓与周旋到底,决不可遵波斯总教无理命令而奉蒙古元人为主。圣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华明教即可与波斯总教分庭抗礼也。” 张无忌道:“啊,原来圣火令还有这样的用途。阳教主倒真是位英雄好汉。” 黄蓉也不恼他打断,徐徐澈声道:“今余神功第四层初成,即悉成昆之事。血气翻涌不能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天也命也复何如耶? 今余命在旦夕,有负衣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曰:‘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杀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 张无忌又“啊”了一声,这回却没有说甚么。 黄蓉反而放下细绢,问道:“怎么?” 张无忌张张口,终是低低说:“谢逊是我义父。” 黄蓉与他对视一眼,复又念:“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令我明尊圣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余将以身上残存功力,掩石门而和成昆共处。夫人可依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无第二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待后世豪杰练成,余及成昆骸骨朽矣。顶天谨白。……余名顶天,然于世无功,于教无勋,伤夫人之心,赍恨而没。狂言顶天立地,诚可笑也。” 信到此戛然而止。黄蓉读罢半晌未语,那两具骷髅此刻仍一坐一躺交叠在地,火光明明灭灭,当年之事借此遥想,颇有些令人感慨。 寂静之中,她终是向张无忌道:“阳顶天指点的密道出口已被成昆堵住,如今要出去,唯有从那“无妄位”石门走了。”说着,她美目四下流连,脚踩方位,终是停在石室西北角一处,“就是这里了。” 张无忌精神一震,走上前去同看,却见石壁上泥土斑驳,并不见门缝。他双手向前运功一拍,墙壁不见动,泥土却震下不少,依稀便露出了门的模样。 “果真如此。”张无忌朝黄蓉笑了起来,“你真厉害,竟什么都知道。” 黄蓉举着火炬,默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是我爹爹教的。”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而问,“你又不会甚么乾坤大挪移,不知能不能推动这门呢。” 张无忌脸上也有些郑重:“我试一试。”   ☆、第十章 第十章 一试之下,果然不行。两人又用火药来炸,仍是无功而返。 眼前石门在摇曳的火光中壁面冰冷,纹丝不变。 张无忌怔怔望着它,心中忽的涌起一股难过来。看来非是懂得乾坤大挪移,否则过几天,我和黄姑娘都要死在这里,他这么想着,不由转眼望向黄蓉,心道我若是死了也就算了,……可如今,却要连累得她也活不成了…… 黄蓉举着火炬,似乎有些出神了,等张无忌痴痴看了她许久,才回过神来,也望着他。 两人沉默对视,黄蓉忽而说:“咱们先将阳顶天夫妇葬了罢。” 张无忌心中不好受,闻言默默点了点头。 黄蓉用匕首在一块木板上写下“阳顶天夫妇之墓”聊作墓碑,插在碎石中固定好。张无忌在这过程里一直不做声的凝视着她,他的神色着实令人不由动容,因此黄蓉替死者立好碑,在一旁屈膝坐了,便向他展颜笑了。 她坐在火把边,容颜神情就如当日在昆仑山中初见时那一晚一般,张无忌见到不由有些悲哀的想,她如今好似原谅我了,可我如今倒宁愿她不愿意原谅我。 他这么想着,就说:“黄姑娘……都是我不好,连累你至此。” 黄蓉微微歪过头,向身侧努了努嘴,声音平静清澈:“来坐。”等张无忌坐好,她才又道,“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了,不如你跟我说说你的事罢。” 张无忌定定神,便从冰火岛讲起,一路说到重归中原,被人掳走身重玄冥神掌,武当山上亲见父亲自刎母亲殉情,蝴蝶谷求医,万里送人入昆仑,在朱武连环山庄被骗堕崖,意外习得九阳神功……直到又被朱长龄暗算,落崖断腿。 “我在那谷底躺了三四天,每日吃兀鹰肉过活。本想腿一好就去武当见太师父,让他老人家放心,后来……就碰见你了。”他最终道。 黄蓉一直也没有打断他,只安安静静的听着,直到此刻才点点头,半晌又微微笑了:“原来你从小受了这么多苦。”张无忌正要答话,见她侧过颈来,黑漆漆的眸子漾着火光,专注地望向自己,声音轻轻道,“你怨不怨?凭什么世上有那么多坏人喜乐安稳,你这样好的人,却自小颠沛流离?凭什么你天生就要受苦呢?” 张无忌点点头,又摇摇头,微笑道:“也怨也不怨。我虽活的辛苦些,却也有快乐时,有幸福时,有人欺我害我,自然也有人疼我爱我。” 黄蓉问:“要是没有人疼你爱你,你只痛苦不快乐,还像现在这样对人好么?” 张无忌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说着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怅然,“若是世上人都能喜乐安稳,人不相害,就好了。像我这样辛苦的,自然越少越好。” 黄蓉眼光颇有些复杂的看着他,又自语道:“周姑娘当日在汉水上与你相识,也难怪你要念着她。” 张无忌听她这样讲不由一怔,他望着黄蓉如云如霞的美丽侧脸,心中蹉跎半晌,终是道:“我只是念她对我的恩义。……黄姑娘,我……” 黄蓉见他言辞艰涩,好奇之下看着他笑道:“这是怎么了,都快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张无忌闻言胸中一痛,开口沉声道:“……这些日子里,我同你在一起……说不出的高兴。你离我走了,我只觉得魂不守舍,害你伤心,我比你还要伤心……黄姑娘……我……在我心里,你与周姑娘不同。周姑娘对我有恩义,我心里感激她。可……可是我张无忌心心念念的人,却不是她。” 黄蓉已呆住了,直到此时才忍不住微微一笑,眼睫一眨,却蓦地落下泪来。 张无忌心中紧张,见状更是有些无措:“黄姑娘……你怎么哭了?” 黄蓉抿嘴笑道:“我心里高兴呀。”她说着抹掉泪珠,“不哭了。”张无忌正要说些什么,却觉肩上一重,黄蓉已轻轻靠在他肩上。 他整个肩一木,似乎不是自己的了。黄蓉鬓发如云,几缕发丝蹭在他下颚,带着丝丝柔软的馨香,张无忌听她道:“我倒是希望早几年也到汉水上去,在你难受时也陪着你,好叫你也十数年不忘记我。” 张无忌只觉得这句话似乎将他的心剖成了两半,一半甘甜一半苦涩,在这等绝境之中,心动就同心碎一样感受。他握住黄蓉细腻的手,半晌道:“从今往后,我心里只记着你。” 黄蓉闻言似乎便笑了,她问:“冰火岛好不好看?” 张无忌答:“冰火岛离中原很远,一年中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岛外有座喷火的大山,岛上碧草茵茵,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树鸟兽,它们也不怕人,生性驯良。有时候,天上会绽起五颜六色的光芒,极是绚烂,好看得很。” 黄蓉道:“真有趣。” 张无忌心中虽知已经不能,但仍是柔声说:“以后我带你去看,还有我义父,他老人家一定喜欢你。” 黄蓉却笑道:“要是我爹爹,他一定不喜欢你。” 张无忌也对她好奇起来,便问:“你爹爹是什么样的人?” 黄蓉安静的靠在他肩上,半晌才说:“我从小就没有妈妈,爹爹带我长大。他是个不世出的聪明人,文理武功,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甚么他都精通,世上再没有比我爹爹还厉害的人。……他还很疼我,有他在,我甚么都不怕。”她顿了许久,似乎想到了甚么遥远的事,“……我家也在海外的岛上,……岛上种满了桃花,桃花开了,爹爹陪我看。” 张无忌正凝神倾听着,就听她说:“爹爹走了之后,再没人叫我蓉儿了。往后,你就这么叫我罢。” 张无忌也不知心中甚么滋味,点点头。 黄蓉道:“那你叫一声听听。” 张无忌握紧了拳,道:“……蓉儿。” 黄蓉笑道:“那我以后还叫你张无忌,好不好?” 张无忌答:“好。” 黄蓉又道:“以后桃花开了,我们回桃花岛去,好不好?” 张无忌答:“好。” 黄蓉闻言似乎已经满足,叹了口气后,不再说话。一时气氛也不知是宁馨还是凄楚。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了许久。直到张无忌闲来无事,随口与黄蓉搭话道:“也不知阳教主何故在膝头放这么一张空白羊皮,看着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之处。” 黄蓉摇摇头:“我也看了,看不出甚么来。”她停了停,忽而说,“咱们也像阳教主一样,写封遗书罢?日后若有人再来这里,也不至于连我们是谁也不知道。这羊皮不容易烂,就写在上面好了。” 张无忌此时对她已是无有不依,便道:“好。”此处也寻不到墨水,他便用阳夫人身上取下的匕首割破手指,“咱们怎么写呢?” 黄蓉笑道:“就说在我俩尸首前磕足一千个头,便可得伏羲六十四卦与乾坤大挪移心法!” 张无忌心中既感好笑又觉爱怜,道:“你又作怪。”不过沉吟一下,手指滴血落笔—— “咦。”他望着血落之处,讶然出声,“蓉儿你来看。” 黄蓉佯作不知的凑过去:“甚么?” 只见那原本空白的羊皮上,缓缓渗血浮出几个蝇头小字。 张无忌与她对视一眼,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希望,他将手上血涂到左侧边缘,只见那羊皮一如此前,显露出字迹一行。 “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张无忌盘膝在地,对着那张羊皮练起了乾坤大挪移。 开始时他神态轻松自如,但随着心法层级提升,他脸上那丝好奇而不可思议的笑意渐渐消失,整个人闭目端坐不动,似已进入物我两忘之境。黄珊默不作声的坐在他身侧两米外,望着他脸上青红交替闪烁,也不敢大意,若是他一时出错走火入魔,她只能呆在这里直到死了又死后力量耗尽,再承受一世的千刀万剐之苦了。 千刀万剐四个字甫一浮现在脑海里,她突然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她没试过那究竟是种怎样的痛法,不过单靠想象也知道厉害……何况寻常人被千刀万剐,不过数个时辰也就死了干净,……可她却要这样疼上不知道多少年。 不杀张无忌,就是这样的后果……她承受得起么?若是要杀,如今倒是个好机会,只是不知道杀了张无忌是不是就足以进入二度轮回,若是不能,岂不是白杀了? 不……杀了他之后或许力量足够,她就能练乾坤大挪移了,到时候独自推门而出,谁也不知道张无忌哪儿去了。此后她毫无破绽的同宋青书周旋,脱离这个轮回岂不是指日可待? 黄珊死死的盯着张无忌,手掌握起又松开,理智逐渐战胜情感,她心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我为他着想,谁为我着想?他死了不过这一刹那的功夫,完全不必遭罪…… 他不会遭罪的。 黄珊这么想着,悄无声息的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侧,慢慢抬起了手。 如今他练功到紧要关头,只要轻飘飘一掌,他非死不可……可是黄珊望着他的头顶,僵直的手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他头上的发髻还是她挽的。 黄珊怔怔站着,突然心道,算了罢,……再等等。别让天下的好人都因为自己这样的人死净了。 手落回身侧的这一瞬间,也不知内心是如释重负还是酸楚不堪,黄珊下定决心,不能再跟张无忌混下去了,等到合适机会,一定要去找宋青书。 至于张无忌到底杀不杀……再等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无忌大功告成,吁了口气后睁开眼来。 黄蓉正在他身侧一眨不眨的望着他,见他神情自然胸有成竹,不由欣然问:“成了么?” 张无忌微笑着点点头:“应是成了。第七层尚有三句练不通,不过推开石门定是足够了。”黄蓉听他这样讲,便把羊皮拿到手中,眼睛飞快扫过心法,将整篇内容都背了下来。 张无忌站起身,运起乾坤大挪移功法,双手推向那座原本另两人束手无策的无妄位石门。 只听轰隆隆之声不绝,片刻之后,石门挪移滑动,一条漆黑的密道渐渐露出出口。绝地逢生之下,张无忌心下十分高兴,不由道:“真是万幸!”他说着话,便回头去望黄蓉,只见她向自己嫣然微笑着,火把照耀下,她一身白衣袅袅,容色温柔美丽之极。 黄蓉道:“那咱们快出去罢……” 她话音未落,张无忌突然伸臂一揽,将她抱在了怀里。 黄珊登时怔住,不由噤声。 张无忌只觉胸中温流奔涌,他颠沛流离十数年,自遇到黄蓉起,才再次得知何为喜乐。这本将是埋骨之处的冰冷石穴,却成了他与黄蓉的定情之处,如今看来又哪有半分可憎可厌?他这么想着,话到口中却一句也说不出,不由只是紧紧环抱她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道:“……蓉儿……” 黄蓉听道他这一声叫唤,半晌抬起左手回抱住他。 她这么做了,几息后才柔声道:“无忌哥哥,先出去罢。……往后我们都在一起。” 两人在密道中奔走片刻,只见远远一洞白光越发明晰,不多时便重见了天日。 半山腰间,山风阵阵,一片萧索,张无忌回头一望那出口,心想光明顶密道竟然在一座山腹中往回曲折至斯,也不知聚集了多少代教众的心血,着实令人惊佩叹服。 不过此时多想无益,他极目而眺,登时见上峰似乎有数人躺伏在地,不知死活,心下一跳,暗道不好,原来六大派一宿之间已攻上了光明顶。他着实不愿意明教和六大派两相厮杀,毕竟一方是爹爹的人,一方又是妈妈的人,那边有了死伤他都要难过,这么一想,他心中忧虑愈盛,不由拉着黄蓉的手道:“蓉儿,明教的高手都被成昆暗算了,如今光明顶被六大派围攻,恐怕十分危难,咱们还是快去罢。” 黄蓉知他心忧,便顺着他朝峰顶奔跑,但行走间她问:“六大派高手如云,你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无名小辈,定不能服众,若是打起来,你一个人也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呀,如何能救得了明教?” 张无忌也知道此事艰难万分,不由叹道:“……唉,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怎样我都要救人,先勉力一试罢。” 黄蓉却突然一笑:“当初问你愿不愿像郭靖一样殉城,你说到时才知。如今看,你怎么想的也清楚啦。”张无忌听她这样讲,脚下不由微微停顿,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歉疚,便道:“蓉儿……” 黄蓉拉着他的手,微笑着望着他:“无忌哥哥,我不拦着你,但也不跟你上去啦。我就在山腰那里等着你,此事之后你若是活着,就来那找我。要是怎么也等不到你,我就当你死了,也跟你一起死。这样儿,不管怎样,我不用眼见你死在我眼前。” 张无忌见她这样,只觉心上似遭重锤,不由脸色大变:“蓉儿!”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没什么能够说。黄蓉神色平静安定,显然已下定了决心,他又是心痛又是感激,脱口便要说与她一起走,可是想到外公和武当派,这句话却无论如何难以出口。 即使离开了那山洞,我却还要连累她跟我一起死,可现下却连死也不能死在一起了,张无忌这么想着,一瞬间恨不能根本没练乾坤大挪移,没走出这个山洞。 可是光明顶之难却无论如何不能不救,此去究竟是生是死他心中也毫无预料。 两人在山风中相对而立,半晌张无忌也说不出话,走不动步。黄蓉便又笑了,这一笑极为烂漫,但转瞬她又叹了口气,松开张无忌的手,朝山腰飞奔而去。 张无忌方才没办法率先离她而去,此时却也没办法下定决心去追她。他在原地又呆立半晌,心知山顶之事不容再犹疑拖沓,这才转身朝峰顶疾奔,转瞬就不见了人影。 黄珊心知张无忌此行不仅有惊无险,反而好处多多,故而干脆不再想他,转而盘算起自己此后该当如何。 宋青书乾坤大挪移心法也没弄到,诛杀光明顶高手的打算也落了空,虽说没被成昆弄死,但身上受伤不轻,想想真是倒霉透了。如今倚天世界里,他能抢到的机缘基本已尽了,唯一所剩的不过是倚天剑里的九阴真经和降龙十八掌。可是他又不是周芷若大美人,焉能趁张无忌不备得到谢逊的屠龙刀?若是凑到周芷若面前献媚,他大概也是万万不愿的,喜欢泡妹子虽然不假,但是被妹子当成狗一样戏耍恐怕他一定不愿意。 再谈宋青书这个人的身份,他是武当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已是内定的第三代掌门人了。张三丰肯定会将太极剑和太极拳教给他,那也是一门震古烁今的绝学,未必就比九阴真经差了。也就是说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功成名就不过是早晚之数。 他跟张无忌本来也没有敌我矛盾,并不算一个真正的反派,若是他不与张无忌为难,张无忌说不定还当他是大师伯的儿子自己的好兄弟呢。 这么一想,黄珊觉得宋青书如果不是个弱智,接下来的行为定然是稳胜于奇。至少身陷万安寺,要靠张无忌拯救这件事他肯定要想法子改变……黄珊又仔细盘算一阵,总算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计划一定,她也不由轻松下来,便在山洞口的雪上坐下,静等张无忌一行人退走光明顶密道。 果然等日渐黄昏,天泛银月之时,山洞里忽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黄蓉立时从雪上跳起来,跑到山洞口殷殷相待。不多时,一个身形英挺颀长的男子渐渐走近来,他被三五人拥簇着,火把越见明亮,只见那青年男子一身青布衣,面容白皙,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 山月朦胧下,黄蓉白衣俏立在风中,袅娜娇柔,清姿如仙。张无忌心下激动,脚下便要加快步伐,小昭在一旁扶着他,忙道:“公子,慢一些,别抻到剑伤。”周颠也在此列之中,他是第一回见到黄蓉,不由怪笑道:“这小姑娘可真够俊的,把姓杨的他女儿比下去咯,也不知道咱们教主怎么就碰上了,周颠就碰不上。” 张无忌脸上不由一红,此时距离更近,他看清了黄蓉的面目,只见她在冷冬中俏脸苍白,正泪珠盈盈的翘首望来,似终于也确信是他来了,这才破涕为笑,拔步跑来,像一团白影儿似乎扑到他怀里,欢喜叫道:“无忌哥哥!”话音一落就“哇”的哭了。 张无忌被她撞的脸色一白,胸口痛的厉害,心里却又觉得舒服,他抱着她的肩,柔声安慰道:“别哭,我来了。”他想到两人分别之时黄蓉一丝悲色都不露,此时相会之际才发泄出来,不由感动又怜惜,竟当众侧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这一下黄蓉也顾不得哭了,又惊又羞之下猛地退出他怀里,脸上红晕满布,望之娇艳绝伦,美不胜收,跟着张无忌一道前来的教众也是一呆,只觉难以逼视,不由微微侧目避开。 杨逍本一言不发,此时才道:“此地不宜久留,教主,不如我们先回到密室之中再作打算?” 张无忌原本也为自己情之所至的行为感到脸红耳赤,此时听杨逍说话才松了口气,一手牵住黄蓉道:“好,正当如此。” 待密道中的明教教众与黄蓉相见过了,张无忌这才开始同她讲分别后的种种情形。 黄蓉知他受伤颇重,本焦急心疼之极,此时听他将力斗六大派的过程娓娓道来,不由也蹙眉入神倾听。听着听着,便听到了与峨眉派过招的事情上。 明教诸人都知趣不来打扰二人,小昭也被杨不悔叫走了,此时张无忌与黄蓉二人坐在壁角,也算相对私密。 “后来我夺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本以为事情就此收场,便将剑又奉还……恩……结果不慎之下,反被刺伤了。”张无忌总觉得不太好将自己被周芷若刺伤的事情说出来,免得黄蓉又生气,但这么春秋笔法的一带而过,又觉得有些心虚,便侧头看了眼黄蓉。 黄蓉本面无异色的凝神听讲,被他这么一看反而怔了一下,她眼珠一转登时似笑非笑起来:“被谁刺伤的呀?” 张无忌脸上一红,支吾几声后叹气道:“被周姑娘刺伤的。”他急忙又道,“蓉儿,实是我没料到她会出手伤我,再没别的原因。” 黄蓉道:“我甚么都没说呢,你急什么。” 张无忌只无奈又温柔的望着她。 黄蓉脸上阴晴不定的望着他胸口透出的殷殷血迹:“疼不疼?” 张无忌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答才对,便实话实说道:“疼。” 黄蓉冷哼道:“疼得轻啦,多疼几日才长记性。”张无忌正尴尬,却听她幽幽一叹,她原本坐在他身旁,此时却抬手搭在他膝间,缓缓侧伏在他腿上。 黄蓉柔软如云的长发堆叠在草席间,侧背白衣纤弱,张无忌自上而下,只能看到她半痕凝脂杏腮,就听她说:“原本也不用受这样的伤,你呀你,只怕周姑娘往后再忘不了你了。” 张无忌如今对她可称一往情深,此刻心神全在她身上,对她话里的意思虽明白,但也只是稍微不好意思,更多则转为对她的爱怜,不由抬手轻轻抚了她肩颈长发,只觉此刻宁馨温柔,难以言喻,半晌道:“周姑娘对我怎样,我也没法子……”他欲说些情话,但周围都是高手,又有些难为情,“你还记得咱们在这间石室里说过什么么?” 黄蓉轻轻“嗯”了一声。她又说:“只是你现下做了明教教主,说话还算话吗?” 张无忌微笑道:“当然算,我跟你说的再没有一句假话。” ……小昭因为被张无忌从杨家父女手中救下,又蒙他性情温和以礼相待,自对他充满好感,当然也不排除想从他那里得知乾坤大挪移心法的可能,因此在密道养伤的日子里百般尽心照料,黄蓉对她当然必须没什么好感,只是张无忌身上有伤,倒也没有为难。数日之后,众人均已痊愈,只待张无忌一声令下,便冲出光明顶密道,将趁火打劫的江湖宵小一网打尽。 重整光明顶的过程堪称一边倒,那些二流帮派如何是明教众人的对手,此番光明顶劫难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张无忌权衡之下,先是与大家约法三章,之后便决定率明教教众下山各往中原办事,留冷谦与天地风雷四门驻守光明顶。 而出发之日,张无忌却再找不到黄蓉的身影。只见她留下一张花笺压在卧房妆台上。 上面说:“三月十五桃花盛开,我在嘉兴等你。” 此时黄珊已下了光明顶,横渡大漠,往武当派赶去。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黄珊如今半人半鬼的,本用不着睡觉。日夜兼程之下,几日后便远远的缀在了武当派一行人之后。 她本没有恶意,非说有恶意针对的也不是武当派而是宋青书,加之生性谨慎并不与武当派的人碰面,因此倒没有人发现她。不只武当派,连朝廷的人也不曾有所察觉。 看来宋青书的确不知用什么说辞说服了宋远桥一行人,武当派在途中警戒非常,甚至自行造饭,半点不沾饭馆酒肉,朝廷的人对此似乎有些傻眼,至今为止也没找到下毒的机会。 黄珊又跟着他们几日,总算想到了一个开外挂的办法。 武当派千日防贼日子过得辛苦,朝廷的人虽有些苦恼,但相比下却放松的多了。 所以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下毒。 玄冥二老向来跟着绍敏郡主一块儿,因此暗中偷袭武当派的任务两人并未参与,十香软筋散的解药和毒药便分别由两个番僧头领掌管。本以为手上有十香软筋散捉人必当手到擒来,谁想竟这么麻烦,这两人为了掩饰行踪已穿了汉人服装,一路上万分不习惯,对手下众人没半点好脸色,直到吃饭时也是一样。 这日众人三两围坐着用了饭,刚准备起身继续追人,脚下却是一踉跄登时头晕眼迷,大家伙立时有些骚动起来。阿普罗曾尝过十香软筋散的滋味,此时的感受令他大惊失色,电光火石间他拼将全力一掌拍向了身旁的仇密,只盼一招出其不意将他制住。结果意料之外,这一掌竟拍实了,仇密身形一僵登时仰倒在地,似乎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一般。 阿普罗惊疑不定,方才内力所余全使了出来,此时中毒更深,只能中气不足的喝声道:“都坐下!这是十香软筋散之毒,待我给大家解毒!”众人一片哗然,只不过目下连路都走不动,眼看便要昏昏欲睡,只得躺在地上听天由命。 阿普罗与仇密正是这一队人的首领,今日他手上拿的是解药,仇密手上拿的则是毒药。他虽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解药在身,还勉强定得住心神。他内力颇为深厚,此时仍能强撑着从怀中摸出一只软皮袋,探手进去拿解药。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眼前一花,幽香过处手上一轻,软皮袋子已被人劈手夺走。 阿普罗心神大震:“什么人?!”他双眼昏花的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不远处盈盈而笑,午日阳光清冽,她发上金环灿然夺目,面容娇艳绝伦。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下此毒手?!”他勉强开口喝道,心中暗暗叫苦。 那少女从软皮袋中摸出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纤纤玉手颠了颠那软皮袋,笑靥生花,声音俏皮烂漫:“跟着你们好几天啦,总算叫我得手。”她眼珠一转,出手如电般将人事不知的仇密的周身大穴点住,这才旁若无人的蹲在他身边,自他身上搜出了十香软筋散的毒药。 全程她完全不理阿普罗,态度自然而然似毫不在乎他的死活,阿普罗只觉背后汗毛直竖,原本生疏的汉语越发古怪难听:“……姑娘,这是何意?有何得罪之处……” 白衣少女却打断他道:“唉,我也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万一诳我可不妙。”阿普罗正不知何意,那少女跑跳两步,站停在一个瘫软在地的男人身侧,毫不客气的将他的嘴掰开,灌下些从仇密手中得来的药粉。她姿态轻盈曼妙,行走间衣摆飘然如云,令人望之欲醉,然而手段却如此心狠手辣,令人齿寒。 阿普罗见她这番行径,便知道她全然知道十香软筋散的药性——吃下之后再服毒药,登时气绝毙命。他心知仇密身上是毒药,地上的同僚算是死定了。只是这少女明明身上有十香软筋散的毒药,怎么却还要向他们这里来寻解药,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了。 果然,那白衣少女撑腮望着地上的人,神色如常的试了试他的脉,这才嫣然道:“这下清楚啦。” 然后她仍微微笑着,回头看向了阿普罗。 …… 宋远桥率领武当诸人赶到藏云坡时,愕然见到数十人横七竖八的软到在地,生死不知。 张松溪与他对视一眼,对身后弟子道:“上前查探,小心有诈。”众弟子轰然领命,三两结群的奔上前去。不一会儿便有人回来报道:“回禀四师伯,这些人大都昏迷不醒,似是中了迷药,另外有三人已气绝毙命。从这些人身上搜出了令牌,似乎是朝廷走狗。” 宋远桥这才沉吟片刻,向身侧的宋青书道:“看来是有人暗中相助我武当了。青书,你看这书信,知不知是哪位英雄?” 宋青书仍是一身青衫,他此刻脸色稍有苍白,似是内伤未愈,只不过身姿挺拔,容颜俊美,这分病态愈发显出几分风流意味。他闻言神色凝重道:“孩儿也不清楚,白鸽来信只讲明缘故,并未留下姓名。那字迹么,孩儿也从未见过。” 张松溪道:“说起那封短信,看起来字迹妩媚秀润,倒像出自闺阁之手。” 三人说话间,武当弟子已用解药救醒了两人,带上前来问话。结果那两人只说功力低微,早就人事不醒被迷倒了,不曾知道是谁下的手。再问首领是谁,两人指认之下,却见阿普罗和仇密二人都已死于非命。 宋远桥半晌未语,最终缓缓道:“虽多承那位英雄相帮,只不过他为了隐藏行迹竟将首领二人全杀了,行事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是否我辈中人,仍不可知啊。” 张松溪道:“若是十香软筋散的药性如这两人所说一般,剩下第三人可能是试药而死。” 宋青书此时突然道:“这帮人跟在我武当派之后所图甚大,又是朝廷走狗,死不足惜。那位英雄虽不欲真面示人,行事却显然深恨元狗,跟咱们正派人士是一路的,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宋张二人闻言也觉有理。 此番武当派总算了结心腹之患,但宋远桥下令众人仍要小心谨慎,急速行进,尽早赶回武当山去,众人无不称诺。 宋青书在这其中一言不发,只听令行事,好似完全不知内情。而那封短信此时正躺在他胸前,他的确不认得这封信的字迹,不过不知怎么,冥冥之中他却觉得……这人很可能就是黄蓉。 无论是指名道姓的提起他,还是信中措辞用语,这一切都让他很想相信,黄蓉正悄悄尾随在他身侧……她回来了。 因此此后路程中,若领令行事,他便尽可能支开身边的同门,佯作无知的单独一人出走。 一日入城补充干粮之际,宋青书站在店门口等师弟们买粮,拥挤的大街上不知从哪儿窜来几个小乞丐,一窝轰的冲到他身前来起哄要饭。宋青书已装了二十几年的伪君子,此时驾轻就熟,也不计较脏污,将抱着他大腿的乞儿抱起站好,又给他们数十枚铜钱,和颜悦色的目送他们离开。 等乞儿的身影不见了,他才打开手掌,只见一张字条正躺在他掌心中。 展开一看,新墨未干,满纸馨香,正是那日的字迹—— “城西野湖,不见不散。另,不许同别人说。” 宋青书忍不住的想要微笑,随意找个借口同师弟讲了,只说有急事要离开,令师门不必等他,便在城中左逛右逛,寻机从西城门而出,奔出郊外数十里,他现下所在的小城位处川东,地形多山,雨热丰沛,此时虽正值深冬,却雪落不厚。出城后沿途山壑绿树叠叠,碧水澈澈,山路原还有人工斧凿之迹,渐渐却都是野道深径,人烟罕迹,林雾缭绕,使人脾肺一清。 宋青书行走其中,不由有些佩服黄蓉,那短短的字条中寥寥几笔,将路线地势生动绘出,此时虽绿林遮目,环佩水声却已隐隐传来。他顺着声音而去,又穿过一片清香馥郁的披雪竹林,眼前豁然为之一开。 只见山石堆巍,奇峰叠秀,绿意染染白雪簌簌,一大片粼粼深湖嵌落其间,清澈幽丽,浸人心脾。更远处一道小瀑布自山石上流泻而下,白光三叠,汇入湖中,激起点点碎玉,溅湿了绿植浅雪。暗流深深,托起一叶野舟,漫无方向的悠然来去。 这一番美景虽盛名不胜,却不逊丝毫,宋青书深吸口气,忍不住想清啸一声。然而正当时,那叶小舟的蓬帘一掀,从里面钻出一个少女来。 那少女一身白衣如雪,翩然跪坐在绿竹清湖之上,一派玉骨冰肌,仙姿灵秀。她手里捧着几枝洁白的芙蓉花,将盛花竹囊放在船头后,才抬袖露出一截素雪皓腕,纤纤玉手在碧湖中挽水嬉戏,一面清音含笑唱到:“移舟水溅差差绿,倚槛风摇柄柄香。”两句一罢,她噗嗤一笑,仰面望向岸边的宋青书,容色丽似芙蓉,眼波胜煞湖光,“这地方还能看罢?” 宋青书已然屏息呆立于岸边多时,此时听她开口,才恍惚回神,心下更是欣喜莫名,脸上虽有惊艳之意,但仍从容道:“却是人间难寻的幽境。……这位姑娘,不知前些日相助武当派……” “是我做的,不过不提那些俗事啦。”那白衣少女嫣然道,“你要上船么?”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宋青书自然是愿意的很,只是他犹豫一下,拱手作揖道:“在下宋青书,失礼了。”说罢使出武当轻功,脚踏绿波,翩然点水数下,潇洒登船而上。 那少女仍是笑盈盈的望着他,见他上了船,才道:“你功夫很好呀。”她向他点点头,“坐。” 宋青书仍是道谢,这才拂襟盘膝,与她对面而坐。坐下后,他才稍微有些腼腆之色,道:“不知姑娘今日约在下,所为何事?” 白衣少女道:“你不认识我啦?” 宋青书装傻一愣。却见她抿嘴一笑,从舱中摸出一只锦袋,从里面翻找一番,素手托出一只青面钱袋来:“这个你认不认识?” 宋青书“啊”了一声,满脸震惊之色:“你……你,你是黄兄弟?” 黄珊坐在他对面看他表演,心中好笑,不过眼看便要拿他的命,也就十分配合道:“还要谢谢你,宋哥哥。我叫黄蓉,不过是芙蓉的蓉。” 宋青书脸色怔然半晌,才叹道:“唉,没想到你这么美,何故扮作小乞丐呢?” 黄蓉顺理成章道:“我扮成这样儿,人人都对我好。我扮成小乞丐还对我好的,才是真对我好。”她说罢美目盈盈望他片刻,垂下睫来,“我为了跟你玩笑,将那三个人杀了。你爹爹好像怪我不好……” 宋青书心已化了,就算是自己被她捅一刀也甘之如饴,自然觉得那些人死不足惜,此时便犹豫片刻,慢慢覆住她裙摆上的凝脂纤手:“我爹爹他老人家半生行侠仗义,仁义慈善,便有些固执守正。……他见了你之后,会原谅你的。” 黄蓉被他握住手,也没有抽回,只是脸颊慢慢红了。听闻他这样说,才展颜道:“真是这样就好啦。” 宋青书见她天真烂漫,也微微一笑,定睛相望。 黄蓉歪头想了想,笑道:“我带了酒菜来,咱们小酌几杯罢?” 宋青书跟她在一起已心神俱醉,闻言道好。 黄蓉回身入舱,片刻便搬出一张雕花矮几来,那矮几色泽淡黄,暗香隐隐,似是檀木。她又端出几盘色香诱人的素菜来,替自己与宋青书斟上两盏桂花酒,自己端起一杯,道:“这回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 宋青书与她举杯致意,笑答:“正当如此!” 两人谈天说地,论琴棋书画,又行了几个雅致的酒令,渐渐霞光漫落山间,云雾缭绕下,芙蓉清甜伴着吴侬软语,偶有三两飞鸟啾鸣飞远,清音弥留,气氛说不出的温柔绮丽。 两人不由渐渐沉默下来,静赏日暮美景。 半晌,宋青书道:“如今朝廷对六大派图谋不轨,我身为武当三代弟子,也须加紧回山。……你要跟我一起么?” 黄蓉望着他道:“我们两个在这里不好么?” 宋青书道:“好是好,我跟你在一起高兴的不得了。只是现在不太是时候。”他顿了顿,“……蓉儿?” 黄蓉鼻音温柔的“嗯”了一声,听他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见见我爹爹和太师父?” 她等他这话落下,微微笑地指了指他的头发,道:“你头发乱啦,一点不好看。你转过去,我替你重新梳一梳。” 宋青书虽没得到她的回话,但见她对自己如此亲昵,心下也高兴,便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她。此时酒气微醺,山光湖色在夕阳下摇曳生光,又有佳人相伴,他只觉身在扁舟之上如梦如醉,几乎想闭上眼来。 黄蓉除下他的发簪,手指梳过他肩背散落的长发,动作轻柔之极,声音也轻柔之极:“比起去武当山……我更想让你永远留在这里。” 宋青书只当她情愫显露,不由道:“我也……啊!”话音未落,他只觉锥心锐痛透胸而过,反射性的向后拍出一掌。 出乎意料的,这一掌绵绵无力,比之幼儿也强不上几分。 这时那种陶陶然的迷醉之意越发汹涌而来,宋青书望着黄蓉清丽的身影由一变二由二变四,最后满目只是白绿红的光影,不由恨声喊道:“你为何害我?”黄蓉手下不慢,已封住他周身大穴,恐他有什么绝地反击之策。 如今他心口被她刺透,身上又中了毒,理应没什么威胁性了。黄珊担心他随身带着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特地安排了赵敏当时坑明教众人的奇鲮香木毒,这种毒没有十香软筋散迷性重,药效缓缓而发,又伴着美酒美人,中毒之际料他也察觉不到。 黄珊静静的望着他仰倒在船头,等了片刻去扣他脉,便知他已死透了。她舒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此时霞光未尽,山中日月同天,宛如仙境。 伴着残日,一股磅礴的力量涌入她体内,小舟随波逐流,直到天泛淡星,娥眉月明之际,黄珊才适应了那股力量。 宋青书的尸体仍僵硬的躺在触手可及之处。 “力量已足,可转入下一轮回。”声音乍然响起,黄珊微微一怔,不由问:“到底怎样才算是获得足够的力量?” 声音道:“杀死主角。”不知道是不是黄珊的错觉,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比之以往稍微多了一丝烟火气,但也是幽微如无。 宋青书类比主角气运,原是在这个世界里意外夺舍的,若非如此,恐怕不杀张无忌就只能被困在倚天屠龙记里了。 可如今张无忌成了必杀目标……杀他的目的如今已单纯变为为了免受千刀万剐之苦了。 黄珊犹疑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心道自己若是在倚天里多呆个几十年,等张无忌快死的时候再一刀了解他,岂不是很便宜?反正跟张无忌在一块儿也不是什么令人难受的事。 这办法实在令人心动,她正要这么下定决心,那声音又道:“举凡必杀目标,若在剧情结束前未能被杀,你须当那时起开始受苦,直到杀了为止。” 黄珊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她隐隐感到这轮回似乎将种种杀人者会心软踟蹰的路子都斩尽了,这种联想令她生出一股压抑而沉重的心情来。 她定不是第一个轮回的,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这轮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轮回究竟是什么? 声音再不语。不过它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极多了。 黄珊呆坐半晌,仍下不定决心杀张无忌,下不定决心为他受那样的苦……何况他对此一无所知。 ……再等等吧。 最后她仍拖延了下来。 三月眨眼即至。 张无忌自武当山离开,一路往嘉兴去。 宋师哥失踪了。 据当日同宋师哥结伴出门买粮的同门师弟说,他是有急事要去办,之后便杳无音信,好似从世界上蒸发了。 从昆仑光明顶下山后,张无忌先是在绿柳山庄遇到了赵敏的暗算,之后又意外碰上了落单的殷六叔,六叔周身骨骼被人用大力金刚指捏碎,情形一如俞三伯当年一般。而前往少林去分辩此事,又被恶言相向,据少林僧人说曾遭到魔教大举入侵,幸好空闻方丈一行人受武当派提醒星夜兼程赶回寺中,不然千年古刹恐毁于一旦。 事情到此到处都是蹊跷,等他带六叔赶回武当,武当派又正被赵敏带人入山门挑衅…… 这一切恐怕都与她有莫大的关联,宋师兄失踪的事情恐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所幸有她赠的黑玉断续膏,六叔并未落下残疾,三叔也能勉力行走了。 张无忌轻功卓绝,内力浑厚,从湖北赶往嘉兴倒比寻常要快些,这一路他将此前的事从头到尾理顺了一变,但仍有些如堕云雾之中,摸不清头脑。他想黄蓉聪明绝顶,有她在身边,再遇着赵敏也不至于处处被动,这么想着,他心下不由欣然,紧赶慢赶之下到底在三月中旬到了嘉兴城。 一到地方,他又有些傻眼。嘉兴这么大,他到哪里去找黄蓉?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挑了间名店住下,每日单找热闹繁华之处闲逛,以期黄蓉能找得到他。 这一日他黄昏归来,推开房门便见窗前桌上,正躺着一枝鲜艳欲滴的桃花。 张无忌登时大喜,几步抢上前去看,却又发现除了这枝桃花,桌上再无一物。他正怅然,就听屋顶瓦上微微响动,好像有人。时不我待,他立时推窗踏桌而出,脚点墙面,霎时跃上屋顶,正见黄蓉白衣俏立眼前,神容一如往常,笑意嫣然百媚。 张无忌一步跃到她对面,双手握住她双肩,无奈喜道:“蓉儿!唉,你又捉弄我。” 黄蓉嘻嘻笑了,探头往下道:“我的桃花呢?” 张无忌更加无奈道:“我去给你拿来。”正要下去,黄蓉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依偎在他胸前。 黄昏日暮,金光洒遍白墙黑瓦,绿水浮桥,居高临下间,嘉兴城内桃雾笼笼,余晕朦胧,说不出的美丽如画。张无忌乍见黄蓉心中又极为安稳舒宁,不由回手抱住她,与她在屋顶檐上静静相拥,而闻着她身上幽幽的清香,又心中怦怦直跳,不由叹了口气。 黄蓉低声问:“你的事做完啦?” 张无忌道:“还没有。蓉儿,你为什么要……你一离开我,我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黄蓉嘻嘻笑道:“我不离开你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好?” 张无忌叹道:“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嫌你不好?”又问,“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欺负你?你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又生成这样,我只怕你惹上官司,整日担心你。以后不能再不告而别啦。” 黄蓉仰头凝望着他,半晌道:“你对我真好。” 张无忌被她这样看着,一时颇有些意乱情迷,很想亲一亲她,可现下在房顶上,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听黄蓉问他:“咱们去桃花岛罢?这边的事都不要理。” 张无忌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只不过这段日子实在风波不停,咱们恐怕得早些回来,好不好?” 黄蓉双臂从他腰间抽出,又环住他的脖颈,极高兴的娇声道:“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对你好。咱们先不去桃花岛了,咱们先去灵蛇岛。” 张无忌一怔:“灵蛇岛?那不是金花婆婆……” 黄蓉拉着他的手欲下屋顶:“咱们回去再说。”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天边的碧波摇曳着,裹挟湿润的海风而来。三张白帆俱已高高悬起,风浪声高低起伏,鼓胀的帆面像在水面低低翱翔的白鸟,带着大船驶向远方。黄蓉在甲板上逛来逛去,瞧了会儿海色后又站到船舷处,遥遥注视着岸边,嘉兴景色已变作一条绵长的细线。 张无忌就在她身边,见状微笑说:“怎么好似又依依不舍的?” 黄蓉怅怅的:“住在嘉兴,本也挺好。”她转眼又神气起来,向张无忌偏头道,“金花婆婆和一个叫蛛儿的丑八怪一块儿去了峨眉派,咱们就到他们老巢将谢老爷子接走,金花婆婆回来之后一定气坏啦,这就叫釜底抽薪!” 张无忌肃容点点头,叹道:“我义父聪明绝顶,又武功高强,金花婆婆如何能将我义父诳去灵蛇岛呢?可能就跟蓉儿你说的一样,只怕她是拿我来骗他老人家……”谢逊在冰火岛对他的种种关爱教诲历历在目,思及于此,张无忌倍感自责。正出神间,他手背上忽的一暖,黄蓉背倚在阑干上,伸腕拉住他的手,她肩袖上的纱绯微微飘拂,神思温柔的歪头笑望着他。 他与黄蓉勉强也算是同过患难共过生死,无论是在昆仑山底,还是在明教密道,他心生感动之时不曾少过;黄蓉生的天姿国色,他怦然难禁之刻亦不胜枚举。但像此刻在海船之上,只是轻轻拉着手,他不知为何隐隐感到眼眶有些酸涩。 海波如此淼淼,人在其上犹如片叶之于积水,萤火之于夜空,渺小之处直令人心生惶恐。而黄蓉笑吟吟的样子也不知令人视线变得更广阔还是更狭隘,只余一片脉脉悄然漾开。 张无忌又拉起她另一只手,两人就这么手拉手面对面默默相望。 片刻后,黄蓉噗嗤一笑,晕生双颊道:“这是干什么呀。”她这么说着,却也不去挣开手,只在一片天光水色之中侧过颈去不再看他。 张无忌依旧握着她的双手,从背后拥住她。 近海处碧光深浅作色,从船舷处下望,白浪化作一线,滚滚翻腾,又被抛在船尾之后。 几只海鸟欧欧作声,三两绕船,缠绵渡远。 黄蓉向后侧头,微微倚在他胸前。 两人沉默的望着生涛碧海,半晌张无忌带着远思般的温柔,低声道:“等接了义父来,明教事了后,我们一家三口快活的在一起多好。” 黄蓉一直不语,等张无忌观景到有些出神,才说:“要是有了小孩,咱们能教养好吗?” 张无忌楞了一下,紧接着一腔难言的甜蜜幸福便冲没而来,他声音在喉间梗住片刻,才出了口:“蓉儿你这么聪明,肯定教养的很好。咱们再远离中原是非,到时不管是男孩是女孩,叫他们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长大,再不会受什么累吃什么苦。” 黄蓉轻轻的笑了一声,温然道:“若是不吃苦,就不成你这样儿的本领。”她袅袅喁语,“不过也不必成什么大本领,已有你护着了,还用他成什么本领?” 这些话似乎说不出的有趣可爱,张无忌正要笑着接口,却听她又说:“可说来很好,也许没等到那时我就死了呢。” 张无忌吃了一惊,扳过她肩一看,黄蓉已睫羽浸湿,竟不知何时哭了起来,他登时无措道:“蓉儿,怎么哭了?”又紧接着道,“不许胡说,无缘无故怎么就死了?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黄蓉见他这样又带着泪笑了,哽咽下声音又带着些娇气:“人活于世,生死本就无常。怎么我就不能死了?”见张无忌不赞同的皱眉看她,又转移话题道,“那将来小孩儿叫什么名字那?” 他二人似乎无形间早已定情,婚嫁未及,说些这样的悄悄话竟不觉害羞只是高兴。张无忌想了想,道:“这个么,还是要义父他老人家来定罢?” 黄蓉道:“也不能起个小名儿?那还有甚么意思!” 张无忌听她稚气,觉得有些好笑,最终郑重想了想道:“叫不器吧,君子不器。”他有些赧然道,“我自小在冰火岛长大,也不成我爹爹那样的才华造诣,蓉儿你看好么?” 黄蓉嘻嘻笑道:“起个名儿还要掉什么书袋子?我听着好。要是个女孩儿,就叫阿妤,好不好?”她说着,伸出细指在他手心慢慢写下一个“妤”字,然后仰脸盈盈望着他。 张无忌认真答:“好。” 黄蓉仍笑:“最好是个女儿,生得像我。这样即使我死了,你也别想忘了我。” 张无忌无奈提声道:“蓉儿!” 黄蓉装听不见,道:“我死了,也不许你跟周姑娘在一起,否则做鬼也不放过你。” 张无忌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温柔答:“我不会跟旁人一起。所以你也好好活着罢,不然我不是要做一辈子鳏夫?” …… 南行半月,因黄珊有力量作弊,知道如何往灵蛇岛走,几人未绕远路,待一日清晨,透过薄薄白雾,只见一座孤岛寂伫海中,几道尖峰参差峭立其上,杂草不生,怪石嶙峋。船渐近,又见近处海岸曲折,是个天然良港,大船吃水虽深仍能停泊。 张无忌心中焦急欣喜错杂万分,船方一靠岸便要跳入岛中,恨不得立时清啸一声,引来谢逊,然而黄蓉拉了拉他的衣袖,耳语道:“等等,这些人怎么办?” 张无忌一愣。 黄蓉登时了然,便也绝口不提杀人灭口之事,道:“你不要提义父的姓名,上船时也叫他老人家将刀藏好。” 张无忌点点头,犹豫下又问:“……蓉儿,当初载金花婆婆来灵蛇岛的船夫……” 黄蓉斜睨着他:“怎么?你问我是不是将他杀啦?” 张无忌脸上一红。 黄蓉上上下下打量他:“放心罢,张大善人,他又不知道内情,我杀他作甚么?”张无忌放下心,便微笑起来要同她说话,被黄蓉白了一眼道,“快去,我在船上等你。” 灵蛇岛地形起伏,丘陵满布。张无忌穿过重重灌草杂木,待上了一处大山坡,便见远远一座小木屋孤零零的立在对面。那木屋门户紧闭,屋前踩出一条杂草稀疏的小径,颇显出几分荒凉。 张无忌站定在山坡上,心情几番波动,张口欲叫,又叫不出口。正迟疑不决,只见那扇木门吱呀声开了,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灰袍男人从屋中迈出步来,他年纪五旬上下,一头极为醒目的金发被灰色布条草草束在颈后,脸容英伟也颇见苍老。回手关门,他一步步稳稳当当的走下山坡,单凭猜想,任谁也难以知晓他竟是眼盲的。 张无忌如遭雷击的呆立当场,一时他竟也不知是欣喜更多,还是伤感更甚。十数年未见,此时似乎近乡情怯,他脑中浑噩一片,半句话也说不出。 而谢逊走着走着,忽的停下来。 张无忌见他微微向自己的方向偏了偏头,声音斯文又洪亮的开口问道:“阁下怎么称呼?有何贵干?” 张无忌张了张口,泪水忽而滚滚落下,他哽咽片刻,颤声叫道:“……义父!” 谢逊又偏了偏身子,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 张无忌情不自禁的向前迈了一步,忍住泪水大声念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谢逊在冰火岛叫他死记硬背下的武学精要直被他不绝背了有数百字,再看谢逊已泪落沾襟,闭目仰天大啸一声,声音沧桑凄楚令人悚然动容:“这贼老天!总算有一日不负谢逊啊!无忌孩儿,无极孩儿!” 张无忌激动的几步跃过山头,飞身赶到谢逊身边,双膝一弯跪倒:“无忌不孝,教义父受苦了!” 谢逊又笑了起来:“好,好。”他说着伸手去拍了拍张无忌的肩,后者只觉一股内劲涌入体内,但却没甚么恶意,果然谢逊又喜极而涕道,“你武功很好,很好啊!你爹娘知道了,也一定高兴得很……” 张无忌强忍住泪意,顺着谢逊的意站起身,道:“义父,孩儿是来接您离开灵蛇岛的。”说着又将黄蓉发现金花婆婆一行人的事讲与谢逊。谢逊安静听着,末了点点头:“这个叫黄蓉的女娃倒是机警,只是将那船夫放了未免留了后患。”他顿了顿,道,“……不过也好。” 张无忌又道:“义父,趁金花婆婆不在,咱们乘船离开罢,免得再生波折,蓉儿就在船上等着我们。” 谢逊点点头:“咱们去见见她。” 张无忌想起黄蓉的话,又见谢逊腰间衣下似有悬刀,并未显出模样,便放下心来。心说义父他老人家聪明谨慎之极,又哪里用得着我和蓉儿多嘴呢……转眼想想谢逊这十余年独居冰火岛,那边环境恶劣才使他形容如此沧桑,又十分唏嘘心酸。 而黄蓉在船上静等了半个时辰,再向岛上张望,便隐约见两人从山坡那边相携而来,来人一青一灰,俱是轻功卓绝。此时海雾散尽,晨光清澈,那灰袍人一头金发愈发灿烂耀目。 谢逊已被接来了。 到了船上,三人又相见不提。 初逢乍见,谢逊父子都是欢喜难言,黄蓉便甜甜卖乖道:“咱们先开船罢,我来做几样简单饭菜,给……给义父接风。” 谢逊听她这样叫,也只是笑,全然不曾反驳,只不过问道:“开船去哪里?回中原么?” 张无忌与黄蓉对视一眼,做主笑答:“义父,咱们要不要先去蓉儿的家里看看?她家亦在海外,名叫桃花岛的。” 谢逊自然无所谓到哪儿:“也好,中原也没什么意思,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样。” 黄蓉自然喜笑颜开:“那好,我去做菜啦,义父您尝尝我的手艺!”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谢逊虽看上去魁梧粗犷,事实上却并非一个莽汉,相反他学识渊博,文采飞扬,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杰。开船往桃花岛的路上,张无忌同他谈些江湖纷争,又探讨了诸家武学精要。张无忌是高屋建瓴,他身负九阳真经和乾坤大挪移心法,看待百家所长总能鞭辟入里;谢逊则是博闻广识,举凡二十年前曾略有声闻的武功他都能说出二三。黄珊在一旁凑趣,渐渐竟也涨了不少见识。 帆船一路向东北而行,半月之后便从东海驶入了黄海域内。 这日午后饭罢,谢逊进舫内休息,张无忌则又同黄蓉在甲板上闲话。说着说着,张无忌忽的笑问:“蓉儿,你怎么这样喜欢穿白衣裳?” 黄蓉怔了怔,低头打量下自己:“不好看么?” 张无忌道:“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只是想想若是往后几十年,你总是穿着白衣裳,倒也挺有趣的。” 黄蓉被他打趣,红着脸啐他一下:“谁往后跟你几十年在一块呀,想得美。你想看我还不给看呢。” 张无忌便去轻轻揽她的腰,仍不着恼的微笑:“咱们都说好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又道,“若是只等成亲那天能见你穿回红衣裳,那可要仔细看,仔细记牢啦。” 黄蓉便抿嘴忍住笑,杏眼睨着他。这时舱门一开,谢逊自船中走了出来,张无忌便放开她,转身迎过去。 谢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透出一股混合着伤感,哀恨,和祥和的神气,向着前方道:“看到你们两个,便想起五弟夫妇来。他们两个也是天作之合,是我这瞎子拖累了他们。”他说这话时声气平淡,张无忌想要安慰,却又觉自己实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劝慰。还没待他说话,谢逊又凭知觉望向黄珊那边,道:“无忌这孩子随五弟的仁善,却不随他的刻板。这虽是好事,却又显得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蓉儿你聪明又机敏,遇到事要比无忌看的清楚明白的多啦。你在他身边,多提点他,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辜负你。” 黄珊望着谢逊毫无焦点的眼眸,又转而看了眼张无忌,心下十分复杂。海风温热潮湿,她却觉得吹到身上全不是这样的感受。她茫然半晌,才在张无忌的轻唤下回神。 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同谢逊是一样的,怀着那种混合着伤感,哀恨和祥和的感受,她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船抵桃花岛。 岛东面星罗着数不清的杂石,远远青灰一片蔓延到海的边缘。除了这一处之外,岛内处处清溪修竹,鸟语花香,一片葱茏树色自岛心散开,身在林中,岛东停泊的大船片影不现。 黄蓉率先跳上岛时,向张谢二人略显勉强的笑道:“桃花岛里列着阵法,虽说天长日久下已有残缺,但不小心迷了路还是有些凶险。待会儿义父和无忌哥都紧跟着我,往后再将阵法同你们讲清。” 张无忌正要答应,就听谢逊忽道:“无忌与蓉儿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义父?”张无忌有些不解,但黄蓉当先一人,已飘飘一跃快奔入林中,他心想义父武功高强又有屠龙刀傍身,这样也没什么,便也急忙跟了过去。他轻功超凡,几息间便跟上了黄蓉,黄蓉伸出右手来拉住他的手,想是仍有些担心他跟丢了。 此时正值四月中旬,春日昼暖,林中草木葳蕤,鸟语呖呖,诸多不知名目的珍草奇树清香幽微,虽似多年未经打理,但仍姿态丰妙,生机盎然。小径中杂草纵生,伴着不知名的蓝粉野花,两人携手行走,往复曲折不知凡几,愈见径旁拐角左一丛右一丛奇花异卉,令人眼花缭乱,这些令世人趋之若鹜的珍植此时却在幽林中孤芳自绽,也说不清是可堪扼腕还是别有清趣。 黄蓉带着他步步深入岛心,有时也不走路,而是踩进草丛中捡直走,有时前进几步又向后退去,便进了一片桃花林。桃树已是芳菲渐尽,风吹残红,落英缤纷,泥下卷浸着点点桃瓣,踩之尚觉不忍。 黄蓉此时才微微笑着向张无忌扭头:“桃花都落了,要不然更好看。” 张无忌握着她手:“以后咱们每年都能来看。” 黄蓉嫣然不语,两人自桃林中穿行而过,又过了架溪弯桥,踩石孤亭,渐入野地。走着走着,又进了一片竹林,绿玉万竿,风吹涛生,远处海潮汤汤隐隐可听,近处疏影横斜,簌簌淅淅,两处轻和相宜,一派清意涤荡肺腑。 张无忌赞叹道:“蓉儿,你爹爹真是位幽人雅士。”这话音未落,就见一座八角竹亭远远的悄立林中。两人踩着松软竹叶走近,见那竹亭久经风雨,已显衰衰旧色。两侧老树古意幽然,树冠亭亭,探出的枝叶拂阑干遮素匾,张无忌仔细去看,亭柱上两道行草隐约可见,字迹端得湛逸如神,他念道:“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他怔了片刻,再去看黄蓉,却见她已泪盈于睫。 亭中仍孤零零的摆着一桌两椅,饱浸风霜下,桌椅竹黄几褪,多有残损。 张无忌知她心中难受,也不知如何安慰,便拉她手欲拾阶而上。黄蓉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摇头道:“……咱们走罢。” 张无忌便轻轻抚住她的肩,伴她缓步再行。黄蓉道:“……无忌哥哥,出了这竹林,就是我妈妈的墓了。” 张无忌轻声与她“嗯”了一声:“那咱们要去拜祭。” 出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偌大一片平川,绿树合围,芳草萋萋,日光之下,漫野皆是白花。那白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风拂之下如水波般摇曳波动,说不出的幽美哀穆。在花海的当心处,隐约可见一座隆起的石坟。 两人向石墓走去,花没人膝,惊飞蝴蝶。待走近了,那石墓用料似乎颇为不凡,丝毫不见风化侵蚀,仍光洁如新,上面刻了几字为“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其字下笔沉郁凝重,刻石仿若刻骨一般,似是用情极深。 张无忌望了黄蓉一眼,便知这就是她妈妈的墓地,当即便双膝跪下,郑重其事的向碑上所言冯氏叩了九个头。黄蓉亦跪在他身边,只是默默落泪不语。张无忌眼望石坟,低声定定道:“小子张无忌,蒙令嫒黄蓉厚爱,不胜感激,绝不相负,天地日月为证。成亲之后,小子再来拜祭相告,您泉下安息罢。” 黄蓉突然道:“无忌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张无忌仍跪在墓前,向她望去道:“你说。” 黄蓉沉默片刻,双目含泪道:“……我……我就是黄蓉。” 张无忌一愣:“蓉儿?”他心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黄蓉了啊,但转念一想,忽然啊了一声,吃惊的问,“你是说……你,你是那个黄蓉?” 黄蓉点点头。 张无忌只觉无法置信,但往日里黄蓉的奇怪言行和语不尽实之处尽皆浮现出来,还有她的功夫,她的……想着想着,他只觉混乱之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怔怔想了半晌,他又不禁去看黄蓉的脸庞,这一看犹如惊雷震日,他猛然回过神,心中暗暗想,……不管蓉儿是谁,反正她就在我身边,与我患难与共,相知相爱,她是谁我又为何要在意呢? 黄珊就那么带着泪,心中冷静,却眼巴巴的看着张无忌,然而没到一炷香功夫,他便似乎从迷茫中醒过神来。他醒过神来,一双黑眼睛那样明亮有神的炯炯望着她。 黄珊心想,她大概已经知道张无忌想说什么了。她这么平静的想着,然后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惶恐。 张无忌望着她,低低说:“蓉儿,你还记得在昆仑山的时候,我说甚么吗?” 黄珊在那阵莫名的惶恐里怔怔望着他,听他道:“我说,只要你过的好,你爹爹妈妈总会欣慰的。往后总也有人代替他们疼你爱你,体贴你保护你。”张无忌的神色里是一腔赤诚的温柔,“我也不知你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样,不过你不用害怕,从今往后,我就代替他们疼你爱你,体贴你保护你……我在你妈妈的墓前,我说的话全都当真。” 黄珊感到自己似乎“哇”的一声哭了,又难过又欣喜的扑进张无忌怀里。 …… 往后跟谢逊汇合,得知船工尽皆被他杀人灭口了;又带着张无忌二人打扫屋子,安顿休息……她似乎都毫无知觉。 她被那种惶恐淹没了。 她杀不了张无忌。 三人在桃花岛住了两日,约好翌日中午启船出海,回中原。 随着缓慢的思索,黄珊觉得自己渐渐活了过来。张无忌没发现任何异常,生活在他看,似乎已渐渐走向团圆。 夜里他打过坐,正想要睡下,突然听到有小石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的窗棂上。他从床上跳下,走到桌前开窗一望,黄蓉正站在远径的海棠下,提着白纱灯笑微微的望着他。 张无忌也不由笑了,他打开门,踩着虫声月色到她身边,问:“怎么了?”他这话说完,突然发现她今日穿了身齐腰襦裙,牙白上衣滚了层绯红绣边,下罩着条丹红纱裙,衬得整个人娇艳绝伦,比之海棠□□更丽三分。张无忌当即一呆,见她星眸生辉,盈盈相望,不由脸上微微红了红,“蓉儿,你今天这样儿打扮很好看。” 黄蓉莞尔一笑,转身顺着小径慢慢走:“咱们走一走。” 张无忌忙上前跟上她,银河灿烂,虫声私语,两人在莹莹灯火中安静漫步,黄蓉在一侧出神许久,直到行至一处二层小楼,才笑道:“进去。”那楼中置设井然,虽栋梁陈旧,但干净整洁,帘幕一新,烛火朦胧下,正摆着一桌点心伴几坛陈酒。张无忌以同黄蓉将整个桃花岛都逛了一遍,也并不新奇,只道:“蓉儿,多亏你前些日子回了桃花岛一趟,还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不然咱们这几天可要成了半野人了。”这说的是黄蓉讲给他如何发现桃花岛竟已衰落的事了。 黄蓉拉他在桌前坐下,将酒坛封泥拍开,放到他手边:“今晚我吃点心,你就负责喝酒。这些酒要全喝了!” 张无忌向来不嗜酒,此时扳着酒坛口颠了颠分量,又看了看地上的十数坛,不由无奈笑道:“你为甚么要灌醉我?我撒了酒疯你不怕么?” 黄蓉忍俊不禁道:“我怕甚么?你还能吃了我不成?今晚非要灌醉你,我有个小秘密不能叫你知道,灌醉你才放心。” 张无忌见她灯下云鬓花貌,娇态生香,不由爱怜之极。他心下极为信任黄蓉,心想她若是非让我醉,我也非醉不可了。虽是这么想,但仍打趣她道:“吃了你倒不能,只不过说不定洞房花烛夜就提前了许多。” 黄蓉恼羞成怒的“哎呀”一声,俏脸生晕,打他一下:“胡说八道!快喝快喝!” 于是张无忌便只有努力喝了。纵是他功力高深,但毕竟酒量有限,再加陈酒后劲绵长,几坛下去后已是有些神志不清,头晕脑胀。待新启一坛刚喝了几口,只觉天旋地转,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便醉趴在了桌上。 黄珊在他对面呆呆坐了片刻。 因为担心他有神功作弊,总是喝不醉,还特地在后面几坛里下了迷药。现在似乎万无一失了,张无忌已经失去了意识。 月上中天,屋中灯影温柔。 黄珊将他扶起,架到了床上。帘幕一掀,内层已换上了霞影纱,烛色一透,被褥锦缎堆叠实为旖旎,好似一间新房。黄珊心中平静,将他衣裳除至内衣凌乱,这才动用力量伪造出一副巫山*已过的情形。 她弄完这些,心中颇为好笑,于是也就笑了出来。笑完她注视着张无忌的睡脸,轻声道:“我为你受了苦,你就不能忘了我。”说罢她又出了会儿神,半晌也没想清楚自己怎么就抽了风,下不了手。 最后黄珊只好自言自语道:“倒霉。以后遇到你这样的人,……我就离的远远的。”说罢她微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封已写好的信轻轻放在桌上,用半块双鱼佩轻轻压好。 岛岸风平浪静,万千星光倒映在夜海中,被潇潇海潮倏尔揉碎,留在浅滩。 黄珊解下画舫上的一艘小船,孤身驶离了桃花岛。 九个月后,她在江南找到了几个合适的目标,此时距离剧情已结束那日已过去几日,黄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千刀万剐之痛。她在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中孤独的等待了一个月,等来了目标中的一个名妓诞下的女婴。 抱走那孩子时,黄珊还心不在焉的想过,比起自己生,不知道哪个更疼? 她将这女婴一点一滴的养大,那种刮骨剜心的疼痛完全没有因日久天长而淡去,反而一日比一日更甚的叠加起来。黄珊被这疼痛折磨的形销骨立,没有一夜能合眼,若不是她本不用睡觉,估计根本活不了多久。她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开始痛的受不了就躲到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哭喊自残,后来那疼痛虽仍然惹人癫狂,但她渐渐开始克制住这种本能反应,毕竟下个世界还要杀人,没有人会爱上一个狼狈凄惨的女疯子。这也是她养大那个女婴的目的之一,呆在倚天屠龙记里调整状态,免得到了下一个轮回里平白耽误时间……如今不正一举两得? 那女婴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果然神容间与黄珊颇有几分相似,长大后定然也是个绝色美人。 黄珊给她起名叫阿妤。 四年后,黄珊某一日对她的“女儿”柔声道:“阿妤,过阵子,会有个伯伯来接你。接你去找你爹爹。你乖乖的听伯伯话,好吗?” 阿妤被她教养的天真烂漫,活泼娇气,闻言歪头道:“是小鸽子把伯伯带来的吗?” 黄珊点点头。 阿妤又问:“妈妈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黄珊笑道:“妈妈要去天上。”她讲故事一样伸出手指指天,补充道,“过阵子妈妈从天上回来了,就去找阿妤。”她说着红着眼睛摸摸阿妤脖颈上的红绳,轻声说,“见了你爹爹,把这个给他看,记得吗?” 阿妤实从未想过她的人生会有什么变故,半分不警觉,只想着见爹爹心里好不高兴,便点点头。 黄珊又问:“阿妤孝顺爹爹吗?” 阿妤又重重点头。 黄珊坐在山谷的花丛里,不知为何感到久违的轻松快乐:“知道爹爹的名字吗?” 张妤童稚的声音如此娇嫩,她欢声说:“我爹爹是张无忌!” ——————倚天屠龙记完——————   ☆、第一章 第一章 芳草萋萋,夕照粼粼。 不知名的山坡上,生着一棵繁茂丰美的大榕树。初夏时,这棵榕树晕开一片温柔碧绿的浓荫,荫下的青草格外细嫩柔软。 黄珊闭着眼睛伏在这片柔软细嫩的草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间像风吹细草般莎莎流过,烂漫的霞光滴下树叶,丝丝缕缕的织在她身背上,雪白柔软的衣裳变成了天上的桃花色。桃花越落越深,她仍伏着,就像永远不会再醒了。 然后那声音在一片静谧的夏光中道:“有人来了。一个人。” 黄珊在心里微笑着问他:“你是传说中的系统么?”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并没有那种东西。你现在力量很丰沛,在这个世界能做的事情很多,也不用再干下毒的勾当了。” 黄珊跟他说:“这是什么世界?” 声音说:“轮回二度,七种武器。” 黄珊仍像醉死在夏荫里一般伏在青草的香气里,心中微笑着跟声音搭话:“不是系统,那你是谁?” 声音说:“我就是我。” 黄珊问:“你没有名字?” 声音不说话。 黄珊又问:“你说的话好似多了很多,是我的力量供养了你么?” 声音早已像消失了一样。 黄珊等了一小会儿,没人与她说话了。她只好疲惫至极的撑起手臂,半坐起来,回眸去望已走上山坡的人。 来人是赵一刀。赵一刀是江湖中人,三十余岁年纪,身材高大健壮,生了一张英俊豪迈的脸。他一身青色箭衣,腰间却系着条血红的腰带,上面插着一把雪白的无鞘刀。 他的双眼本来炯炯有神,露出总能令女人着迷的神气,其中不乏顶顶的美人。这双眼在上了山坡后,立时看到了那棵葳蕤丰茂的大榕树,然后自然而然向下一瞥。 夕阳醉人。 树下半坐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女。雪白的衫子,雪白的纱裙,乌黑的缎发上垂着桃花玉串,身子落染霞光。她坐在草地上,却像飘在云端,扶在月梢,看见了他,却也只是不言不笑的凝注着他。 她的眼眸像是一汪碎光沉玉的春湖,赵一刀感到自己动也不能动,被淹没在了湖水里。 他的右手还轻轻抚在腰间的刀上,刀柄上也缠了血红的飘带。他的手放在刀柄上时,向来想砍掉什么,什么就要被砍掉。现在他很想动一动,但是没多余的精神去动,于是他只能窒息般的望着那个白衣的少女。 然后那少女蝶翅般的眼睫扇阖一下,眨了眨眼睛。 赵一刀能动了。 女人越迷人,男人越想跟她睡觉。若是迷人的不得了,那就让男人跟她睡一觉死了也愿意,虽然睡过之后另当别论。赵一刀正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想跟这少女睡觉。 因为世上还有一种女人,你见了她第一眼,有一瞬间竟情不自禁想跪在她膝前。尽管心里再怎么想暴虐的玩弄她,再怎么不甘心的辱骂她,但还是情不自禁的跪下了。 赵一刀发现自己碰上了一个。 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但是这种倒霉事他若是早知道,也一定会来碰一碰。 那白衣少女开口问:“你是谁?”她清软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迷茫,点点滴滴的忧郁,流水带走落红,晚笛吹漫香雪。 赵一刀道:“我姓赵,赵奇。姑娘怎么称呼?”他终于渐渐重新露出那种令人着迷的神气。 少女道:“我,我不知道。”她垂下眼帘,像是要哭了。 赵一刀又觉得想要跪下,但是只想而已。他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少女低低说:“我走不动。”她终于落下泪来,像被秋雨打湿的一抹桂花,“我浑身都很疼……很疼。疼的要命,我快疼死了。” 赵一刀动了动嘴唇,就见少女仰起泪水沾染的脸庞,问他:“你腰里有一把刀,你是不是很厉害?” 赵一刀情不自禁的挺起胸膛,很谦虚的微笑道:“区区不才,在南北六省只略有微名,不过在太行一带倒还说的上几句话。” 那少女含着泪就微微一笑。 她这么一笑,霞光天色,绿树芳草,全没了颜色。一片灰白里,只有她一个人是鲜活的,她微微笑着,有些羞涩,带些恳意:“……那,你能带着我走么?” 赵一刀当然能。就算她不愿意,他也要带她走的。 少女说:“你是好人么?” 赵一刀走近她说:“我当然是好人。” 少女迟疑了一下,垂着头有些脸红:“……我相信你。……只是坏人好多,我有些害怕。” 赵一刀微笑着弯下腰,柔声问:“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望了望她纤弱柔媚的身段,“你不能走罢?我抱着你好不好?” 少女声音又细又低,她害羞的要化成一汪水:“我……自己走。” 赵一刀是山西豪强,一掷千金购一辆华丽舒适之极的马车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把那霞光一样的少女娇藏在车里。因为她说,害怕见人,再不想被人看见她。 赵一刀很是赞同。 他已下定决心,决不让第二个人再看到这女孩。他知道自己是有一些本事,但这本事还不够大。还不够留住他本不该留的东西。 七月初三时,他们过了秦岭,从江南到了淮北,日暮时分落脚在了一座干净却声名了了的客栈。 赵一刀脸色阴晴不定,令人将客栈北院重新洒扫整修,换上一应宝饰玉器,绫罗锦缎,这才换了脸,微微笑着去新漆宽马车旁敲了敲门,柔声道:“阿纨,我扶你出来休息。” 那马车里也没有声音,半晌车门才轻轻一开,一只玉白纤手探出细珍珠帘。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钉在这手上。 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双手更美的手。 她那五片指甲好似点落的柔嫩花瓣,微微向下垂着,让人握都不忍握。但是赵一刀握住了她。他微笑着,被人跟踪的郁怒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叫做阿纨的少女从车里探出身来,白衣如雪,弱质婀娜,她头上戴着一顶纱帽,模样半点瞧不见。 但有时候看不见比看见更美。不然干什么赵一刀要这样行事呢? 大家都在江湖里混,凭什么赵一刀能见的人,大家不能见呢? 有很多人这样想,但赵一刀多少还是有一些本事的,所以不仅敢想,而且敢做的人并不多。 灵蛇剑韦重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起了个女人的名字,也长了张女人般的脸。配上颀长的身材,看起来比赵一刀讨人喜欢的多。 所以当他如一条灵蛇般从窗口滑进黄珊的屋子时,也带着一脸柔情脉脉的微笑,似乎断定自己绝不会被讨厌,更不可能被赶出去。 黄珊仍带着她那顶纱帽,醉了般倚在床榻的雕花架上,慵懒的似乎马上就要沉眠。见到韦重花,也不过微微“咦”了一声。 韦重花仍是斯文有礼的,对待漂亮女人,在最开始时还是要斯文一些才有好处,他带着不漏声色的得意,笑道:“在下姓韦,爬窗而来,阿纨姑娘恕罪恕罪。” 黄珊轻轻说:“我不叫阿纨。”她叹了口气,疲倦又娇弱似的,“那是抽书抽中的字。” 韦重花“哦”了一声,道:“那请教姑娘芳名?” 黄珊转过话题,道:“我还以为你们都被赵一刀拦住了。”她隔着纱帽,春水般柔软澈丽的眼波滑过他,“看来你也很厉害。” 韦重花道:“我本来就比赵一刀厉害的多。”他微笑着,缓缓向前走来,“在下相思数月,不知道能不能见见姑娘芳容?” 黄珊幽幽道:“不行。”她像是有些伤心,“你见到我的样子,就活不成了。” 韦重花问:“为什么?” 黄珊答:“你要见到我,就得带我走。可你打不过赵一刀,……当然活不成。” 韦重花道:“姑娘不用替在下担心。” 黄珊有些烦恼,软语:“你不听我的劝么?” 韦重花仍向前走。 银烛烛光一跳,他蓦然站在原地不动,脸上还带着一种令人害怕的斯文的笑。 下一瞬,七股黑血从他的脸窍里汩汩涌了出来。 黄珊坐着没动。 等烛光又一跳时,她才道:“你功夫比他好多啦,你怎么不来见见我?” 屋子里寂静无人,数十尺见方,不见人影,却听人声又细又尖的响起:“我不急,等你睡了,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黄珊惊羞极了,委屈的似乎要落泪,她颤声道:“难道你已经看过我了?” 那声音似乎很高兴,更尖更细了:“赵一刀这条老狗防的严,今晚我一定来看你。”他说完笑起来,声音像只濒死的老鼠。 黄珊欲言又止,最终低低说:“你,你的功夫是最厉害的么?看到韦先生,……我实在担心你。” 她说完又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已将一腔柔情系在他身上。 那声音又笑起来,还没说话,黄珊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对不起赵大哥。” 她叹道:“你还是走吧。” 韦重花来时的窗正开着,夜风吹进来,带来蔷薇和木棉花的香气。 那声音冷笑道:“等我再杀了赵一刀,咱们两个在你的小床上谈谈心,再说不迟。不过我可没有他那么怜香惜玉,你跟着我,肯定更加快活,快活的要命。” 他说着,黄珊抬起右手,拂了拂雕花床架旁被风吹散的天青纱。 窗外在这同时亮起一抹雪白的刀光。与刀光同时,还有一声惨叫。 黄珊将那股新收到的力量在体内暗暗流转片刻,终于确定一件事。 借刀杀人,也算是她杀的人。 片息过后,赵一刀敲敲门,从屋外走了进来。他阴着脸,冷笑道:“这侏儒自以为难缠,真是不要命了。”他没听见此前黄珊与韦重花和不知名怪人的谈话,眼见黄珊躲在拉下帐幔的床里瑟瑟发抖,不由嫌恶的将韦重花僵硬的尸体扔出窗外,这才柔声道,“别怕,人都解决了。过些日子进了河北才好,现下委屈你了。” 黄珊隔了半晌,才将幔帘微微拉开一线,发现尸体不见了,这才小声哭了起来。 泪水将她的话音浸得娇娇软软:“我……唉,我总担心早晚有一天害死你。” 赵一刀爱怜的笑道:“怎么会。”他忍不住走上前,想摘下她的纱帽,至少摸摸她的长发。他感到想跪下的*渐渐被跟她睡觉的*压过了。 果然女人若是迷起人来,最终还是会让男人想跟她睡觉的。 黄珊任他摘下自己的纱帽,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她痴痴望着他,谁也无法形容她的眼神有多么惊心动魄的美,那美像一张网将赵一刀紧紧裹住,束缚的他喘不上气。 她哭着说:“你会死的。你知道么,我本不愿意让你为我死的。” 赵一刀感到变成一团窒息的火焰,跪下去的*不知怎么又战胜了跟她睡觉的*,他手指有些颤抖的轻轻触碰她的腮容:“你不用为我担心,为你死又有什么可怕。” 黄珊怔怔的望着他,半晌才释然般的微微一笑:“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赵一刀也想微笑。 烛光噼啪地在银烛上跳跃了一瞬。黄珊羞涩的低着头,似乎紧张似得,又抬了抬手。手指最后落在了天纱帘上。 赵一刀微笑着,手指还停在黄珊的颊侧。她便轻轻柔柔的,将它拿了下来。 过了片刻,赵一刀眉心涌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黄珊用手帕替他擦了擦。 一道秦岭隔断了南北江山。 涛涛淮河依偎在它身侧,东流入海。 《桐柏县志》载:“淮,始于大复,潜流地中,见于阳口”。大复是大复峰,大复峰上有太白顶,淮海从此潜流而出。 黄珊不禁从太白顶想到了李太白,李白字太白,也不知他究竟有多白。他写了首诗,诗被古龙用来起名字,说是“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剑,白玉京,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黄珊还没有遇见他,暂时也还不想去找他,何必舍近求远呢? 八十里基业,绵山连水,与松柏共岁。 三百年的孔雀山庄,坐落在淮河之边。 七月流火,天青如洗,枫叶未红,山还是翠绿的。孔雀山庄在半山云雾中像是神仙长乐宫,一道玉阶不知几千层,叠叠压下山来。清晨的露滴在碧瓦檐头,滴在黄金墙上,在熹光中辉煌灿烂,眩人眼目。 风从山头滑下来,滑进山庄,滑过林间,带来一阵百花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折笛声。黄珊踩着玉般光洁的青石阶,穿行过一片桂树林,来到了孔雀山庄坐落的山脚下。 仰目望了一会儿,她摸了摸身边的小青驴,嫣然道:“好不好看?” 小青驴也不理她,扭扭头在地上吃起草来。 黄珊仍穿一件雪白的衣衫,晨露沾湿银桂,碧光如洗,映得她一身皎皎光华。若说从前是为了扮白莲花,扮黄蓉才穿白衫子,如今她倒是有心想穿了。 一个人手上有脏血,自然格外爱洁,恨不得自己纤尘不染才好。 白色最干净,最虚无,最苛刻,实在很适合她的精神状态。何况穿着白衣裳,她才能清晰的意识到身上刮骨剜心的疼没有让她流血,疼归疼,没有流血总归是个很得力的安慰,提醒她她的生命没有在枯萎,在干涸。 她发间的桃花玉串已被摘下,换做了一条发链,细细的银链缀着紫玉紫薇,似乎正散出袅袅的淡香。她也的确该穿白色,她穿得的确太过好看,在林间踏莎汲露,拂雾过花,飞鸟略过都似不忍高鸣。 她就这么出现在了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面前。这少年腰间挂着一把旧鞘剑,也是从林中来的,他走的是西边的野路,桂木深深,那条野路似乎通往山后面。 他瞧上去年青又鲜活,头发和眉眼都黑漆漆的,嘴角有些懒散的微微翘着,干净白皙的手上提着一只小酒坛,他的眼睛带着股清亮亮的醉意,这样他再落拓也很讨人喜欢。 黄珊和他两两相视,半晌她问:“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那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剑客眼睛仍带着清醒的醉意,似乎在微微笑:“你是孔雀山庄的人吗?” 黄珊嫣然道:“我不是。该你回答我了。” 那剑客道:“那很好。”他说着,一阵清风拂过他挺拔的背,一根轻盈的羽毛倏尔飞起又荡落。 一根孔雀的毛。 两人中间隔着这根毛,面面相觑。 那剑客反而问她:“你来孔雀山庄干什么?” 黄珊瞅瞅那根羽毛,这才又看向他,缓缓说:“本是来看孔雀的。”她说完,忽而便笑了。 她一笑,苍白的容颜和忧郁的神色便好似在发光,比晨光更加烂漫流离。那剑客便双眼清亮亮的望着她,也没有说话,也不走,也没有喝酒。 黄珊笑完,这才轻而和气的道:“孔雀如今也看到了。”她顿了顿,“你叫什名字?” 剑客也笑:“我叫小武。”   ☆、第二章 ·补完 第二章 小武并不嗜酒,尤其一个人喝的时候。 那只小酒坛就被系在条麻绳上,挂在小青驴的下巴上。这头驴似乎很想低下头去嗅一嗅,但是无论如何小酒坛总离它嘴巴那么远的距离,它急的直哼哼,也不想驮着黄珊上路了。 黄珊在它后颈的毛皮上轻轻摸了摸,它又哼了一声,迈开了蹄子。 小武就慢慢踱在她身边,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围的山林湖水,鲜花绿叶。他们走出银桂林,走到一块宁静如碧玉的湖泊前,绕着湖岸向东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开期,湖边生着的丛丛野蔷薇和月季,黄黄白白,倒影在水中。几对鸳鸯浮在水面,间或凫水一漾,漾碎了远湖中的紫薇树。 现在她与小武并排在湖边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里。 这湖已离孔雀山庄几里远,但显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蔷薇虽是野的,却也不是到处野着生。灌丛让开一条小径,湖畔泊着一叶飘飘荡荡的野舟,蓬顶编的很新。黄珊望着这湖,张口慢慢讲话。她现在说话向来很轻很慢,因为开口说话也是很疼的。 她说:“同样都是野蔷薇,为什么有的就要被人铲去?”她自从死后,总是问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小武也看了看蔷薇,道:“因为它们生的不好。” 黄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小武没说话,走过一丛蔷薇身畔时,认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小青驴的头顶:“送你。” 黄珊慢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武道:“生得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戴在驴头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么锐利,又那样体恤的扭头看向黄珊,“没被铲去也不是被偏爱,人怎会站在花的立场去想问题?” 黄珊慢慢点点头,她的侧脸在水畔愈发静美,容思如同温柔幽宁的波光:“人与蔷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强者怎会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纵使考虑了,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慈悲高洁。” 她已被千刀万剐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问题,许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问题。因此她学了乖,总归日子活不完,她可以听听别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认真汲取小武的道理。 小武淡淡道:“很对。” 黄珊问:“这是不是很悲哀?” 小武说:“这是公平。”他突然有点想喝酒,只是有一点,于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驴脖子上的麻绳,微微笑着,“公平总是有点悲哀的。” 黄珊很不解。于是她问:“那还叫公平?” 小武说:“嗯。人只有在被偏爱时才觉得愉快,所以在公平里当然觉得有点儿悲哀。” 黄珊问:“你一会儿说公平不偏不倚,一会儿又说公平是弱肉强食,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小武沉默半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最终还是道:“天道是公平。” 黄珊开始感到无趣:“天道又是什么?难道它就公平?” 小武干脆极了:“天道当然公平。因为它既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投胎做人还是做猪,对它来说都是一样。谁活得长谁活得短,对它来说都是一样。人或强者或弱者,考虑问题自然没有站在天道上来考虑,怎能不觉得有些悲哀?” 黄珊凝注着她,声音仍慢慢的:“这么说来,天道摆布一切,服从天道,难道就不是服从强者么?” 小武笑了笑,道:“不是。”他已经有些想去捉那只酒坛,“很多人自以为逆天而行,又怎知那不是他冥冥中的道呢?并没有所谓服从,因为天道就是无。只有无才公平。” 他仰头看看碧空如洗,又吸了吸花香:“我站在这里,是公平。我死在这里,也是公平。”他忍不住又笑了笑,侧头去看黄珊,“落叶何尝想落?但落了就是落了。你说悲不悲哀?” 黄珊没说悲不悲哀,她哭了。虽然她哭起来也像一幅极美的画。 小武干脆的闭上了嘴巴,他早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跟女人说这样的问题。 小湖和野蔷薇已经被驴抛在了屁股后面,黄珊还是在哭,看起来伤心极了,恐怕见到的人没有一个能不心软,小武也不例外。然后他却听到她开口轻轻说:“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小武讶异了一下。因为她的声音虽然仍然疲倦,但却好似新剥菱角般水灵灵的鲜活。因此他不由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笑,可黑珍珠般的一双眸子专注的望着他,露出比嫣然一笑更令人屏息的执拗纯真:“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今后就听你的话。” 小武平静的与她对视着,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它本在刚刚,本一直是平静而开阔的。 于是他干脆的拿起了小酒坛,喝了口酒。 黄珊又开始问:“你去哪里?” 小武开始变得惜字如金:“去杀人。” 黄珊“嗯”了一声,声气比泉水还软丽:“我跟你一起去。” 小武很想跳起来说“不行!”,但是他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望到她那双黑漆漆的清澈眼眸…… 咕嘟嘟的喝下半坛酒,他只能说:“噢。” 小武要去的地方是状元楼。 城是一座不大的小城,状元酒楼就在城东最繁华的的街道上,坐南朝北,所以牌匾和门楼都藏在阴影里,这样一座老酒楼,牌匾仍然金漆熠熠,门柱仍然朱红鲜亮。 小武闭着眼睛都知道状元楼周围的街道模样,为了杀人,他已经练习过六十次。 他不能出错,出错就意味着死。 所以他不想带着黄珊去。黄珊不这么看,她很认真的建议说:“我虽然看上去显眼,但是那岂不正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么?站在我身边,你就像站在阴影里一样隐蔽。” 小武这一路与黄珊结伴从淮水北上到了黄河,他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跟她说了。但是他只能开口:“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你不能跟我一块去。” 黄珊骑在小青驴上侧头看他,黑溜溜的发绺搭在雪白的腮侧,她的嘴唇淡淡一点菱红:“我死了你害不害怕?” 小武干巴巴的说:“你死了害怕的应该是你。” 黄珊觉得有道理,于是又点点头,缓缓说:“嗯,你放心。我武功很高,谁也杀不死我。” 小武用一种古怪之极的眼神看着她。 黄珊更认真的看着他:“我家里有许多武林高手,他们都打不过我。” 小武刚刚虽几乎完全不相信,但也不由想着或许她真的武功很高。不过听完这句话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蠢货。 看到黄珊望着他的表情,他忍不住叹道:“……唉。” 黄珊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小武说:“我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偷吃孔雀。” 黄珊迟疑的盯着他,半晌才轻轻软软的道:“那我们去杀人吧。” 小武拨浪鼓一般摇头。 黄珊不高兴的抿了抿嘴,任谁看到她这样子,都不会舍得让她再继续不高兴下去。于是小武涨了记性,根本不再扭头看她一眼,只听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小武这一路上,终于有一次能大声答道:“因为我不乐意。”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据说青龙会也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个分舵都用一天来命名。 青龙会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组织。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建立的,也没人知道它的首脑究竟是谁,但是它就像太阳的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或许江湖上的人提到它时,它的人就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可能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你血浓于水的父母,又或者是你枕边的爱人。 小武所在的分舵,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百鬼超度,所以青龙会用这一天来命名他的一个分舵,专门用来超度别人。 他们今天想超度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是什么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长青镖局一统辽东一带,威名赫赫。正因为如此,中原四大镖局特地邀请他入关主持大局,成立一个横跨北六省的联营镖局。如果联营镖局成立,黑道上的朋友们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有人想要他死也实在不稀奇。 七月十五派出了六个顶尖的杀手,要在状元楼前格杀百里长青。他们已计划的天衣无缝,只要百里长青今日从状元楼前过,他就必死无疑。 日落黄昏,倦鸦归巢。 夕光如酿,空气中的灰尘像飘散的金粉,金粉飘下状元楼的檐头,落在身着蓝色道袍的高立脚下。高立右侧十几步远,停着一辆宽敞的漆马车,车把式手里悠搭着一条乌梢马鞭,如果他想要这条鞭抽中你的眼睛,就绝不会抽中你的鼻子。茶楼斜对面,剥菱角的小贩埋头在竹篾里,那里已放着一小堆白嫩的菱角,但他手上的弯刀比菱角还白还亮。 小武坐在小酒铺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丁干竹篾里的菱角,红菱像美人娇嫩的嘴唇,白果像美人柔滑的腮容。 他突然感到心里酥酥一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又开朗又温柔,像是懒散又活泼的猫。 很不好看的汤野坐在他对面,阴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停的喝酒,嘴里竟还嚼着颗槟榔。 他们两个的武器都藏在长长的扁担里,扁担放在脚边。小武是来杀人的,也是来救人的。青龙会想要百里长青死,但是小武不想。所以待会儿只要汤野一动,他就在背后宰了他。 这么想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汤野笑了一下。 卖卜瞎子提着片市招,敲着小铜锣在街前拖着腔念号,百里长青在后携着长青镖局几名镖师,伴着镇远镖局邓定侯和振威镖局的西门胜,从街道尽头打马而来。邓定侯是少林俗家子弟,百步神拳已可同少林四大护法长老并肩,西门胜用一对黑铁判官笔,更是中原镖局第一高手。想杀百里长青,首先就要将他与携从的同伴隔断开来,然后便要让他没有还手的余地,让他拔不出他的剑。 前者由被丁干暗器惊到的漆马车来做成,后者要靠小武汤野,高立丁干,一块儿完成。 只要计划顺利,也许几呼吸间,百里长青就要在状元楼前血溅三尺。马鞭再点燃车里的霹雳堂火药,爆炸惊人惊马,他们六人便可从容退走。但是计划并不顺利。 百里长青已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骑在马上,他的背依然挺直,凤眼仍然锐利有神,一身天青色衫子束着深蓝腰带,腰间正挂着绿鳖鱼皮的剑鞘。 但他到底也已经老了。丁干的暗器击中了马,马鞭的大车猝不及防横奔街道,一片人仰马翻中,百里长青已成了孤身一人。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剑,卖卜瞎子和汤野已经动了,竹竿般又细又长的剑,寒气森森的斩马刀在阳光下白光刺目,刀光剑影笼罩住了百里长青。 小武也动了。 于是剑光一闪,汤野惨叫一声,又矮又壮的身子从半空坠落,他背心一点血迹倏尔扩散,染红了粗布短打。 小武绕过他,眨眼间又到了百里长青身前,他似乎懂得一种极为精妙的独门轻功,至少高立竟看不出他是怎么动的。他的银双枪也已从衣间抽出,与小武一左一右,将丁干抛来的七柄无声的如水波般的弯刀叮当击落。 状元茶楼的阴影里,高立原本站着的地方,此刻倒着一个肋骨齐断的死人。高立无论如何总想要救百里长青,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所以那个人也只有死。 卖卜瞎子和马鞭被邓定侯缠住,等着丁干的则是西门胜的判官笔。 小武笑了一下,挺拔的身子不知怎么一跳,就轻盈矫捷的跃上了屋脊。他沿着屋脊跳跳落落,眨眼间就跑的连影都没了。 高立也不理百里长青的呼唤,双枪往腰间一插,也向小武的方向一溜烟的跑了。 他们不能不跑。七月十五绝不可能容许背叛,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无止,阴毒狠辣的追杀。也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一生都要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亡命天涯,每一刻都可能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高立远远的能看到小武青短衫的背影,他总是在他前面几十丈远,步伐落息精妙而带着奇异的节奏,他一定懂一门精微深奥的轻功,内力也绵长深厚。他们跑了很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然后小武突然在一片檐头收住了脚步,像是很快活一样微笑着回过头来等高立。 高立并不知道小武的来历,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是今日之后,他知道他们已经是朋友。 所以他决定带小武回家。 高立的家本来并不是他的家。他们走过一重重山,一条条溪,最后走到一个小山坡下。山坡下碧草鲜艳,繁花如锦,清凌凌的小溪上架着窄窄的竹桥,小桥流水前,缠着小花藤的竹篱绕着一户人家。 院子里也种着花朵,香氛扑鼻,蝴蝶穿飞。木屋前有一块小柴垛,剁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提着一把铁斧,正一抛一挥的在砍柴。 他砍柴时周身的气息如此平淡,不累不烦,不骄不躁,青灰色的眼眸淡淡的望着手里的柴,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件事只得关注。但他却不看他的斧,好似那斧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再自然而然不过。 咔的一声,一段圆木又被劈成了两截。 高立和小武已经打开了柴扉,并肩走进了小院。 进院的那一刻起,高立那张冷酷麻木的脸仿佛突然就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跟砍柴的老人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是你么?”她好像在笑,笑的如此甜蜜如此幸福,“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高立眼中登时浮现出一抹难言的温柔,他说:“是我。我还带来一个朋友。” 那少女的声音仍是笑盈盈的:“那你们还不进来?” 高立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转过头深深望了小武一眼,大声说:“我们这就进来。”他话音一落,身后院外,一阵驴哼和蹄子嗒嗒声传来。 小武原本也微微笑着的脸登时神色一变。 黄珊仍骑着她那头小青驴。 这头蠢驴有些怕水,在小竹桥前哼了半晌才肯过去。过了小桥,它似乎委屈的厉害,仍在哼哼个不停。黄珊骑着它,慢慢在草坡上踱来,鲜花如簇,白衣如雪,她头上戴了个编造粗糙的野花环,细细的花瓣间或被风吹落,几点流连在她发间衫上。她似乎带着些宁静的困惑,秋水般的眼波投向山头一轮红日,小武只看着她的侧脸。 高立也看到了她。 他们并肩站在院子里望着仍在悠悠前行的黄珊,然后高立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武觉得说不出话:“嗯。” 高立拍拍他的肩:“我去看双双。” 于是院子里只剩小武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那砍柴的老人心外无物一般,仍冷淡漠然的挥劈着手中的斧头。小武呆站半晌,向前打开了柴门,跨出了院子。 黄珊已将夕阳甩在了身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她摘下头上的花环,替驴带好。 那小驴子认得小武,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甩了甩尾巴。 黄珊也终于抬起眼睫来望他。她黑莹莹的眼瞳里带着丝懵懂的不解,漂亮太过以至于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都好似是天真的勾引。 小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珊更不解了,她微微歪了歪头:“我说了我武功很高。” 小武很想像之前那样大声让她要多远走多远,但是他开不了口。最后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黄珊狐疑的望着他,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叹气,然后她停了停,缓缓说,“刚才我遇到两个人。一个卖鸡蛋的,一个穿黑衣服的。我觉得他们不太好,就替你把他们留住了。” 小武的表情顿时好像吞了两颗臭鸡蛋。他沉默半晌,才问:“原来你真的武功很好?”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蠢。 黄珊仍那样望着他,她的眼睛黑的那么深,却又好似深藏星光,光芒一闪一闪,又好像在笑:“我能进去么。” 小武紧闭着嘴巴,对峙片刻,他才叹气道:“你干什么要跟着我?你不知道我要倒霉了么?” 黄珊忽而将驴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戴到了小武的头上,雪白的衣袖上浸着淡淡的香,香气将小武漫漫的网住。 他也没顾上头顶被驴子戴过的花环,眼见她在夕阳下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声音仍轻轻缓缓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第三章 第三章 小武和黄珊见到了双双。 木屋里收拾的窗明几净,被正盛开的各色鲜花装饰着,屋主人似乎也是如此生机勃勃,自信热情。客厅同里屋之间隔着间小门,门上挂着一扇湘竹帘,双双在竹帘里。而当小武看到她真正的模样时,简直一瞬间不知说什么好。 她躺在床上,苍白的小脸上挂着温柔快乐之极的笑容,高立正在她床边依偎着,好像一个孺慕主人的小狗。若是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任谁都会觉得双双是个绝色美人,然而恰恰相反,她双目灰蒙,四肢瘦小如同稚子,一张脸孔并未有什么残疾,但五官好似被水波扭曲了一样,令人看到就感到滑稽而丑陋。 令高立魂牵梦萦的双双竟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她那张畸形的小脸仍带着绝色美人才会有的笑容,看上去自信又快乐:“你的朋友进来了吗?” 高立立刻答:“是,他叫小武。”他说着,转过头看向小武,神色里充满了无言的哀求。 小武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听高立说他的双双是个绝色美人。”他顿了顿,“今天才知道他全是在说谎。” 高立的脸色苍白下来。 小武道:“你明明是天上的仙女才对。” 双双忍不住被逗笑了,她似嗔似喜的向高立说:“你的朋友真会说话,我有那么好看么?” 高立也重新笑起来,大声说:“他说的还嫌不够!” 双双爱怜安抚般的摸摸他的头,又问:“你的朋友不是有两个吗?” 小武望了眼黄珊,同双双一比,她的面庞几令满室生光。她正静静的瞅着双双,容色平淡无波,毫无鄙夷,却也丝毫不带同情,仿佛她同世上任何一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同。 小武说:“她叫小文,是我的……朋友。” 夜色渐浓,天边泛出几颗淡淡的星子。 砍柴的老人在厨房里收拾残羹,一豆灯光中,他的背影巍峨如山,与正在做的事情如此格格不入,可却让人对此毫无插手的余地。 陪双双睡下后的高立走出木屋,就看见小武和黄珊并肩坐在圆木墩上,四只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厨房。 他也望着那老人的背影,片刻后扭头向他们道:“他是大象。你看他功夫如何?” 小武道:“他一定不比我差。” 高立点点头。黄珊仍撑着腮,黑漆漆的美目在羽睫下专注的看着那老人,明明三人都在夜空下,可却好似只有她一人披落满身星芒,透出宁静又灿烂之极的美。她似乎察觉到高立的目光,眼梢一瞥,那专注的眸光转而凝在了他身上。 小武忽而又道:“他的真名又是什么?” 高立已不想在呆在院子里,他认为自己应该立刻回到双双身边,于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扭头要走。 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厨房门口,他背对着微弱的烛光,好似一座屹立在夜色中的黑山。 高立的脚步不由停在原地。 那老人向院子里缓缓走了两步,月色照亮了他的脸孔,那双青灰色的眼眸看上去冷淡而遥远,空洞又平静。他只望了高立一眼,就转而看向小武,张口说:“你应该回家去。” 他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以至于声音艰涩而古怪。 小武问:“为什么?” 老人冷冷说:“因为你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你不能死在这里。” 小武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说:“我认识你的武功。”他似乎知道小武要说什么,继续道,“一个人的呼吸和行动意味着很多,有时已足够看出他的来历。” 小武道:“那看来你一定是一位震烁武林的前辈高人。” 高立此时已有些按耐不住好奇,他左看看老人,右看看小武,问:“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小武黑亮的眼睛转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大前辈大高手,曾经是用斧子的?”高立还没说话,他自顾自淡淡道,“我恰好知道一位,大雷神金开甲当年用的似乎就是风雷神斧。” 高立吃惊的啊了一声,转头看向老人:“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金开甲?”他苦笑一声,“我真是完全没有想到我救的人竟然是金开甲。” 金开甲并未反驳,只是冷冷说:“那已经是从前的事。你没有看到我断了左臂么?你不知道风雷神斧是左手斧?” 高立当然知道。小武也知道,他还知道金开甲之所以断了左臂,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泰山一役,金开甲败在了他父亲手中,败在了孔雀翎手中。于是他问:“你这些年,就是在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不错。” 小武道:“那么比左手斧如何?” 金开甲没有说话,小武能理解他,任谁都不会将自己的武功底细告诉仇人的儿子。 高立却还有想知道的事,他问金开甲:“那么小武又是谁?”他又看向小武。 小武沉默半晌,道:“我姓秋,叫秋凤梧。” 高立楞在原地。 江湖上的暗器成千上万,不知凡几。但若是论暗器之最,所有人心中都会暗暗浮现出同样三个字,孔雀翎。一百多年前,江湖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结成联盟,欲攻破孔雀山庄,将这个一百多年前就已声名辉煌的武林世家毁于一旦。然而他们进了孔雀山庄之后,全都宛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一批批的武林中人前仆后继的赶往孔雀山庄,寻仇亦有,求财亦有,然后无一例外的被吞噬在孔雀山庄的白玉阶后,黄金墙中。他们毫无反击之力的死亡都只因为一件东西—— 孔雀翎。 传说中孔雀翎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暗器,当它向你绽放时,那种辉煌而无法言喻的美将在瞬间震慑住你的心魂,你也将在死在这人间难寻的美丽中。而世上只有孔雀山庄的主人才知道孔雀翎的制作方法,只有孔雀山庄的主人才拥有这件如此美丽又如此惊怖的武器。 孔雀山庄的主人姓秋。 小武就是秋凤梧,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他高高在上,生来就如居云端,注定坐拥世间繁华,他本和高立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毫无交集的可能。可机缘如此,他在某一天夜里,竟坐在高立家柴院的圆木墩上,穿着寒酸的青布衫,腰间一把破剑,并马上要跟高立一起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 谁又能想到孔雀山庄的少庄主竟会选择默默无闻的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呢? 高立想不到,七月十五也想不到。 夜已深。 一弯娥眉月浮在飘渺云影之后,倒映在秋凤梧的眼瞳中。他双手枕头,静静的躺在青草地上,那把旧剑被抛在身侧。 黄珊躺在他身边,只不过没有仰头去看月色,而是侧枕着手臂看着他。 山野中的夜鸟,草丛中的蟋蟀,竹桥下的溪流,汇成一股遥远而温柔的夜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珊看着他,缓缓说:“你这个骗子。” 秋凤梧“嗯”了一声,以示疑问。 黄珊说:“干什么要骗我说你不是孔雀山庄的人?” 秋凤梧道:“我从来没说过这话。我只是说,我偷了一只孔雀,幸好没被庄里的人看到。” 黄珊瞅了他半晌,轻轻的笑了一声。她笑的很好听,比溪声花声更美。秋凤梧动也不动,安静的听她笑的声音,听完仍望着天,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珊声音还是慢慢的:“许你叫小武,不许我叫小文?” 秋凤梧终于侧过头去看她,他的眼睛漆黑清澈,神光奕奕,又被月色模糊,显出一丝锐利之外的温柔。黄珊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互相凝望,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在家里行九。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秋凤梧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自己本也是那一类人,他听黄珊继续说:“你可以慢慢的猜。” 秋凤梧问:“猜中了怎样?猜不中怎样?” 黄珊侧枕在臂上,缎子般的黑发流泻在她的肩背上,像是摇曳着月色的水波。她想了想:“猜不中,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秋凤梧喉结微微动了动,他平静又饶有兴味的继续问:“猜中呢?” 黄珊仍用那样认真的眼神凝视着他,可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秋凤梧突然感到心又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然后她说:“猜中了,我嫁给你好不好?” 秋凤梧一动不动的侧着头看着她,像是块会眨眼的木头。 黄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凤梧仍然像一块木头一样,半晌问:“还有别的选择没有?” 黄珊有些嗔怒似得瞅着他,但声音仍是淡淡的甜甜的:“没有。你不想娶,就算了。” 秋凤梧仰天长叹了口气。 黄珊问:“叹什么气?” 秋凤梧沉默半晌,道:“可怜我还不到二十一岁。我父亲他老人家二十八岁那年才娶了我母亲,老天对我不公。” 黄珊似乎有些恼了,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秋凤梧仍然照旧假装自己是块木头。 黄珊背对着他说:“夜露重,我冷。” 秋凤梧道:“所以你该回去睡了。” 黄珊:“…………”她沉默几息,忍不住要转过头去瞪他,然而此时月影之下,更有一抹影子笼罩下来。 秋凤梧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他虽这么做着,却又叹了口气,听起来怅惘极了,似乎感到很亏。 他抱的很稳,手臂有力又温柔。月光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从山坡到了山脚。几丛幽丽而绚烂的白花在群芳夜栖的此时,不知名的悄悄绽开。 黄珊靠在他胸膛前问:“你会像高立对双双那样对我好么?” 秋凤梧没有说话,只微微的笑,闭紧了嘴巴。 孔雀山庄的少庄主失踪的消息传到徽州时,已是两个月后。 这时,七月十五派来追杀高立的人已死尽了,高立和双双隐姓埋名的搬去了一个小村落生活,黄珊也已进了徽州城。 她听了小武的话,顺从了天道,因此当秋凤梧可以杀时,她就将他杀了。 他这套道理实在很能让人减轻心灵的负担,所以黄珊决定试着照做一下看看。 目前来看,效果还不错。 走在徽州城的街道上,黄珊仍在认真考虑一个重要的问题。 杀了秋凤梧后,她曾经问过声音:“七种武器是不是要杀七个主角?”她想着上个世界的宋青书,又问,“主角一定是站在正义立场上的那一个么?还是指主要角色,不论立场如何?” 声音这次回答了她:“主角不论立场,杀七个。”它的话似乎怀着更深的意味,“想杀谁都可以,权力在你手里。” “你为何要问呢?”声音甚至循循善诱的反问了她,“以你如今的力量,想杀谁都不是办不到。那么究竟主角是怎么定义的,去杀一杀不就清楚了?” 他最后问:“善与恶,是与非,都是强者在建立秩序时订立的,千万年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奴性,刻在了人心中。你如今已跳出了人世,不再是人,为何还要在意这些问题?……为何不挣脱这些你自己为自己枷上的桎梏?” 黄珊已经从黄河边开始,一路想这个问题,想到了岭南。 这声音说的道理对不对呢?她有些想要相信,又有些疑惑,因此很想跟声音探讨一下,可是它却无论如何不再说话了。 徽南多竹。进了城之后,白墙乌檐,青石绿水,似乎处处都摇曳着竹的光影,竹的水影。黄珊在青石路上交错的竹影中缓缓走着,直到石阶横在眼前,才蓦然回神。 秋日气爽,两侧高墙内隐隐可见的树色已泛出淡金,更远的亭台楼阁则只能探见几叶高瓦飞檐。一座高大的乌漆铜环门紧闭着,数层白阶下左右立着两只瑞兽,庄严高贵。 黄珊走上前,叩了叩门。 不多时,一个皂衣小厮开了角门走出来,原本冷淡的脸色在见到黄珊时狠狠一呆。 黄珊细语笑问:“是徽州刺史庄大人的府邸么?” 小厮愣愣道:“是。” 黄珊又笑:“带我进去。”她渐渐又发现一则力量的好处,在轮回中既不是主角又非大人物的角色,被美色所迷后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让他们很乖巧的听话。不过虽说她如今力量颇丰,但仍达不到能控制他们的地步,只不过能稍微提供些便利。 例如这小厮没问什么话就将她带去见了徽州刺史。 庄大人身形颀长,容姿昳丽,面白微须,是个美男子。他已算是一号大人物了,自然不能如此简单就被迷惑。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见到黄珊,惊疑愤怒之情显然压过了一切,他冷冷喝道:“什么人擅闯刺史府?来人,拉下去关起来!” 黄珊本也没指望他同那小厮一样丧失思考能力,微笑道:“我是九公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唐突凤仪?” 庄大人冷冷道:“冒充九公主,罪加一等,戴枷收押!” 黄珊用力量变出一块玉牌,从袖中拿出来给他看。令牌自然不是什么真令牌,她根本也不知道这世界里的朝廷令牌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她说是,那就是。 黄珊在心里平静道:“架设人物背景,九公主名珊,皇后所出,备受宠爱。……皇后姓狄,是一等侯狄青麟的堂姑姑。”她想着想着忍不住微笑起来,“十年前,九公主就被指婚给狄青麟,只不过尚未完婚。九公主一个月前溜出皇宫,一路逛到了徽州,逛累了,于是亮出身份停驾在了徽州刺史庄大人的府中。”她最后心中说,“既然皇家姓氏书中未指明,那就姓黄吧。” 黄珊话落,突然感到世界凝滞了一瞬。一部分力量被丝丝缕缕的抽离出身,随后仿佛水波一晃,时光重新开始流逝。 她感到很有趣,因为脑中竟在那一瞬多了一些图画般的记忆,浮光掠影一般,只是记得,但却没甚么感想。那记忆里竟然还有狄青麟。 而庄大人看着那张本什么也不是的玉牌,已脸色大变,他当即拜下:“徽州刺史庄赞,拜见升平公主金安。” 黄珊表情淡淡的,微微笑了下:“庄大人免礼。”她轻描淡写的向他解释道,“我出来玩玩,有些累了,想在徽州住些日子,不过你不要宣扬出去。唔,我就同你的女儿住在一块儿吧?”她道,“你有一个女儿,不是么?” 庄赞的表情又凝固了一瞬,片刻后他好似什么异常都没有察觉到,拱手道:“公主稍待,臣唤小女来见过公主。” 黄珊打量着庄赞的书房,往檀木太师椅上施施然的坐了,调动了下力量,发现果然——跟剧情关系不大的角色背景架构,尽管设定为公主,仍用不了太多力量。 不多时,庄赞松青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花园小路尽头,他身后跟着一众女眷,往黄珊这厢恭恭敬敬的走来。 一番参拜不提,黄珊显得很是温文秀弱,彬彬有礼:“那么先叨扰庄大人些时日了。”她又不容拒绝的柔声命令,“府里人都不必称呼我公主,叫我珊小姐罢。诸位也不用每日来见我,只当我是来做客的。” 庄赞的夫人稍有拘谨的端庄询道:“家中有处陋室,名叫集珠院,虽粗鄙不堪,但风景尚可。小女庄晰正住在隔院,她资质平庸但性尚柔顺,勉强可与公主做个玩伴。劳公主屈尊下榻集珠院,不知……” 黄珊微笑着:“可以,就这么办罢。”她转过目光,庄赞的女儿正垂着头,乖巧的立在她母亲身后,“那么晰姐带我去后院罢,我正好同晰姐一块说说话。”   ☆、第四章 第四章 庄赞在第一时间拟了一道密信,着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升平公主三千宠爱在一身,可庄赞心里很不乐意接下这档苦差事——纵使公主住的高兴,她在朝堂中又没有实权,庄赞并得不到什么好处;若是公主她住的不高兴,那么他这瓜捞是吃定了。所以打从黄珊在刺史府住下,庄赞没有一天不期待着京城特使腾云驾雾赶到徽州,将鸾驾从他这里速速接走。 但这显然不可能,从京城到徽州万里迢迢,没有几个月怎么能打个来回? 于是黄珊在庄赞府上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住下了。 刺史府是一座极为精妍的徽州园林。园内水榭楼台,重檐叠瓦;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廊回桥转,湖沉奇珍怪石;白墙乌柱,浮雕霓云百瑞。 集珠院在三重门内的后院里,靠西北角坐落,正院前隔花可赏一倾白湖滔滔,三秋时分风残荷叶,但秀水粼粼,铺展着一道白玉折桥,遥想若见花木扶疏暮色,月波倒蘸湖影,应可比瑶台仙境。 院内花叶竹石掩映着几间精舍,琴室书房一应俱全,几丛菊葵幽放,数株芭蕉滴绿。寝闺布置也十分清新雅致,可隐约看出新添了许多闺阁用度,想来本不是为娇客准备的,倒像是家主苦心留设的私园。几名绿衣小鬟留园待用,隔着重重花木,集珠院俨然自成一体,仿佛淡出喧嚣红尘,再清幽宜人不过。 住在这等雅苑中修心养性,比起那种采薇野客来说,应是富贵山居了。黄珊对这院子的清净很满意,既不干扰她想事情,又十分能够掩人耳目。闲着无事,她也与庄晰一同说笑,两个女孩子谈谈心,下下棋,抚抚琴,讲讲诗,自然而然便亲昵起来。当然,庄晰并非被按照才女标准来教养的,她更善长女红和宅斗,只不过黄珊是公主,所以无论如何她们总会亲昵起来的。 而黄珊思考人生的同时,也心知自己现在有些病,为了计划顺利,便很自觉的将本性收敛了起来,着力扮演一位恬淡温婉,但尚留有几分女孩心性的公主。而公主殿下被宫廷礼仪规范的端庄高雅,但同时内心深处却深感寂寞悲凉,她当然迫切需要一个什么人来拯救她一下。 黄珊就是在刺史府静静的等着那个勇士的出现。 如果不出意外,勇士应该已经到了徽州。 九月十五,庄家女眷去香积寺上香。 这本是庄家的一项传统,只不过如今又添上了一位贵客,也就是黄珊。 香积寺在徽州城外的叠云山上,也许是因为地理气象之类的原因,每月十五若是天晴,在叠云山峰顶就能看到云佛,所以该寺香火鼎盛,往来信徒络绎不绝。庄夫人信佛甚笃,也不知已为寺中添了多少香火,散了多少善财,以至于寺中专门建有庄家的几间别院,另有专人烹制素斋,一应用度齐全周到,便宜之极。 清早几辆宽敞新亮的青缎漆马车停在刺史府侧门,几抬小轿连珠而出,不多时,庄家女眷便都进车安顿停当,车夫扬鞭甩出清响,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城外的叠云山香积寺。 山前的路已被游人拥堵住,庄家来拜佛向来不同他们一块挤,他们走的路是后山的路,专供僧侣行走的,从这条路上到山腰,又下马车换抬轿,转走几步就到庄家修禅礼佛的院子。清晨日柔,白露未晞,山中夹道两侧老树叠叠,空翠如雨,而青山深深,钟声杳杳之处,稀疏红枫拂开山岚,减淡几分萧瑟秋意。 黄珊掀开轿帘向外望去,林路迢迢,转过几弯后,只见一片松柏凝翠,再远处一道白溪叠石三落,时而木叶飘零而下,随之潺潺流去。而这一弯山道的尽处,只见青萝绕篱,两三房舍错落有致。 庄晰在旁轻声细语说:“咱们已到了。” 果然再行几步,轿子平稳落下,女眷们纷纷出轿进院。 黄珊身份尊贵,可又不许众人形迹太露,引得人人侧目于她,故而庄夫人仍行在队首中间,庄晰和黄珊一左一右伴着她。 走过院门小径时,一块生苔老石盘在篱前,上面笔意柔润的刻了几字,道是“柏溪精舍”。 黄珊淡淡一眼瞥过,力量在这附近再探了探,同众人一并进了精舍去。 这次礼佛只是小住,过夜就走。众人用罢素斋,便结伴上山,徒步去登通往山顶寺群的余下三百阶,以示虔诚。黄珊如今也算是有业障的人,心想来都来了,对佛祖恭敬点也没什么,说不定就被指点迷津了呢,因此神容宁穆,不思杂念的登这三百阶。她本就穿着一身雪白衫裙,满头青丝环着白玉带,其余首饰再无,配上这一付神情,真是说不出的信诚。 拜过诸佛后,庄夫人携人去听方丈讲禅。黄珊本也想同去,但念头一转,只说要自行在寺中看一看,便携着一个婢女单独离开了。 寺院中这一处群落并非对游人开放的,因此人迹寥寥,远山,石径,松柏,黄叶,在风中动又不动,语又不语。 黄珊一句话也不讲,顺着力量的指引,在古寺中缓缓前行。也不知跨过几道拱门,穿过几丛林木,屋宇渐远,野境渐来。 那小鬟有些不安,问道:“……珊小姐,这里人影也不见,咱们往回走走吧?” 黄珊似乎才回过神,山光摇落树影,她一身雪白在林中踽踽独行,周身带着股邈邈仙气。那小鬟站在她身后,见她突然停下,本松了口气,结果却听她道:“前面有间屋子。” 一间茅屋,半掩柴扉。院中有棵桂树,花如素雪簌簌而下,一个带着僧帽的缁衣人在捡花。 扫帚就靠在屋外墙上,这个人却正一片一片的捡。 他一手笼着缁衣前襟,里面风一吹,偶尔飞出几点桂瓣,他也不急不燥,重新拾起。 黄珊站在篱墙外静静望着他,他专注之极,弯腰不动,头也不抬,只不缓不急的一瓣又一瓣捡起桂花,轻轻放进拢起的衣襟中。那篱墙矮到不过人膝,似乎防君子不防小人,黄珊自然没有跨进去,她看了那人一会儿,又仰头去看桂花树。 一阵山风拂过,掩日碧叶潇潇作响,再一眨眼,万点香雪已漫漫落下人肩。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念起,黄珊回眸一望,只见一个灰衣僧人正站在茅屋门口,他两条长眉雪白,目光澄澈宁和的注视着她,“女檀越请进。” 黄珊向那个小鬟道:“你告诉夫人我待会儿回去。”说完才双手合十向那老僧一礼,抬步跨进小院。她走过那个捡花人,他毫无反应,恍若无人。 老僧给她倒了杯山溪煮的白水。 黄珊打量了整间茅屋,只见四壁秃秃,简陋不堪,一张旧矮几靠墙摆,上面一把壶,两双筷,两只碗。地上两张旧蒲团。 她面前摆着其中一只碗,腿下跪着一张旧蒲团。 老僧也不说话,只微微笑的看着她。 黄珊看着眼前的装了水的破碗一会儿,抬头问:“不知大师法号?” 老僧道:“贫僧法号明澄。” 黄珊问:“大师相信修苦禅才能知佛吗?” 老僧道:“贫僧并没有修苦禅。贫僧吃得好睡得香,不觉何为苦。” 黄珊默默点点头。半晌她说:“大师,我不懂佛理。我有个朋友曾跟我说,人生就要顺应天道,天道是无,人要看淡生死。所以鱼吃虾,虾吃泥,甚至人吃人,都是有存在的道理的。大师,你说这对吗?” 老僧仍微笑的望着她,问:“檀越想知道什么呢?” 黄珊怔怔半晌,阖上眼睫道:“我想不通。这话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我身在其中,却感到十分痛苦。”一颗泪滴进她面前的碗里,水波倏尔一荡。“如何才能懂天道呢?” 老僧念了声佛,答:“檀越是人,如何妄欲得知天道?”他望着黄珊,眼中澄明祥和,“檀越心中有物,如何不以天道为无而苦?”他指着院中繁花似雪的桂树,“檀越看到了什么?” 黄珊老实的说:“一棵树。” 那老僧笑道:“檀越若不去看它,心中又怎会有树?叶生叶枯,他生他,他枯他的;蒲团在地,无论有人坐他,无人坐他。”老僧双手合十缓缓道,“檀越何去看天道?檀越何不看己身?花开花落我仍是我,棍棒加身我仍是我,阿弥陀佛——” 黄珊呆在这一声佛号里,好像突然之间周身一轻。 她飘飘荡荡半晌,似乎才魂魄归身,那老僧仍安安静静的望着她。 黄珊轻声说:“大师,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因为我可能出了这门,又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屋中两人寂寂对坐,屋外一人静静拾花。 黄珊忽而问:“那人为什么要拾花?他是大师的弟子吗?” 老僧笑道:“他不是贫僧的弟子。几年前,他同女檀越一样误入贫僧院中,以后每年九月,他便来我这里捡花。” 黄珊问:“为什么?花开花落,不该自归尘泥吗?” 老僧又笑:“檀越又痴了。花是花,人是人,檀越既为人,何作花语?”他望向屋外那人,道,“他与檀越倒也有些相像。他心中亦落满了花,所以他要一片一片的拾净。” 黄珊问:“那种拣法,永远也拣不净的。” 老僧念了声佛:“世间尘埃何其多?花拣不净,是心中有花。心中无花时,不捡也无花。” 又是一阵山风拂来,满室花香,花香满室。 黄珊闭目不语良久,最终睁开眼,清声恳问:“……我能在这住下吗?” 片刻后,黄珊走出了茅屋。 她径直悄步走到那棵桂树下,拉起一片白纱裙摆,弯膝蹲下,像那缁衣人一般抬手捡起了花。 地面上散散落落铺着一层层碎花,见之不知千百万瓣。如果这样一瓣一瓣的拾,要拾到哪一年哪一月? 她纤细的手指探花去拾,比白雪更白皙,比银桂更馥郁。 两人互不出声,各自捡花,直等日过中天,百鸟嘤啭,又至日暮钟起,山岚欲燃。黄珊累得很,也疼得恍惚,但她仍在很慢很慢的拾花。 然后那缁衣人忽而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好像月下春水,松间悄筝,黄珊被疼痛浸没到湖底般的意识仿佛被拨云而来的明日撒落一片光辉,倏尔醒了过来。她抬睫去看他。 距离亲近,缁衣人藏在僧帽下的几痕乌发隐隐露出,眉下漆黑的双眼中遥映着天光山色,他的目光却涤荡开山巅一派云霞蒸蔚,清明透澈的散照而来。 他看着黄珊,用微笑又令人看不透的口吻道:“天色晚了,先做饭罢。” 黄珊点点头。有心要站起来,似乎又疲惫至极做不到。 缁衣人嘴角微微翘着望向她,一手收住满襟桂花,一手伸来,稳而轻的搭了下黄珊的手臂,将她抚了起来。 他问:“还能走么?” 黄珊脸容愈发素白,她阖了阖眼睫,亦微笑了一下:“我可以。” 那人安静听了,一语不发,却没有放开她,反而扶她到院外的一座圆木墩上坐了。然后他俯着身,温声淡道:“我去拾柴,你在这里稍坐。”他顿了顿,望着她说,“我的花给你,你替我将它们撒进水里可以么?” 黄珊“嗯”了一声,曼声缓道:“好。” 于是缁衣人笑了笑,将拢着的落花纷纷倾进她怀里。随后他洒然松下衣襟,回步往林间深处而去,暮色沾染在他的襟摆芒鞋上,仿佛云之君兮扶风拨雾,霓衣来下。 黄珊低头握起一捧柔软的桂花,又抬眸重新望向他消失处的林间野径。 总算是见到真人了。长生剑,白玉京。 尽管心中仍在想着如何杀人,可是捡完花的黄珊心中却感到无比宁静而蕴藉。她静坐了片刻,起身寻着水声,将满襟桂花洒进了清溪中。 两日后,桂花下的茅屋从一间变成了两间。 黄珊在叠云山中住了下来,与白玉京一起捡花。   ☆、第五章 第五章 从集珠院到叠云山,黄珊终于从富贵山居客变成了荷锄采薇人。 每至清晨,天光未亮,她与白玉京便起床来开炊蒸黍。屋室茅蓬泥墙,饭菜粗陋不堪,终日清汤寡水,黄珊虽受了许多苦,可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未曾过过一天如此穷厄的日子。 早上饭罢,在屋中与老僧静坐半个时辰,便开始一日无休的捡花。秋日落花不息,纵使再来几个人,像她与白玉京那样捡,也是捡不完的。 日暮西山,再开锅造饭,饭后照例静坐冥思。白玉京和老僧并不躺睡,黄珊虽本不需睡觉,但仍是坐半个时辰,便告辞回自己的茅屋里躺下歇息。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黄珊本以为自己会觉得苦。可奇怪的是,明明作息如此枯燥乏味,朝暮如此辛苦难捱,她却觉得人生从未有如此轻松过。 像是安息一样宁静,却又生机暗藏。 又是一日清晨。 秋霜渐浓,红叶如花。 黄珊睁开眼时,屋中湿冷弥漫,她手脚仍是冰凉。 起床将被褥叠好,略略梳起长发,她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放眼望去,漫山林木密叶葳蕤,红枫苍叶,杂错缤纷,晨岚像一阵青烟般倏尔飘散,又倏尔弥合,悄悄邃邃,沁入深山,山那么空,那么深,它不知漂往何处,遇见了鸟鸣一喁,清声便在幽谷回鸣,像在天际,又在人耳边。 晨钟又响,响落人院,院中露重湿泥,泥污桂花雪。树上树下,还有点点幽芬寂寂飘摇。 黄珊手扶柴门,无声的望着桂树。片刻后,临近屋中响起轻声,隔着两重篱笆,一个人一身白缁衣,阖门转身。几丈外,他漆眉清目,神闲气静,瞥见黄珊后,便向她微微一笑。 黄珊已同老僧与他一样,身披白缁衣,乌发素颜,雕饰尽去。形影孑立下,她那番无伦的神仙美貌却似乎变了,不再孤芳茕茕,也不再像镜花水月,她的目光容思变得那样自然,那么寻常,好像恬然与花草虫鱼相和,山溪日月同光。 幽怨哀伤之气似已消散殆尽,她悄然自在的站在门口,微笑的样子就像一棵新生的春芽。 白玉京望着她:“睡得好吗?” 黄珊点点头,道:“我出生以来,从未像这几天这样睡的这么好过。”她虽这么说着,可腰肢微微僵直,显然并非真的睡得很好。 可是白玉京却明白她的话。他又笑着问:“这两天捡花,你想过什么没有?” 黄珊道:“有。腰痛得要命。” 白玉京问:“那今天还捡么?” 黄珊声音清灵的定定答:“捡。” 白玉京脸上仍带着那种令人看不透的清明的微笑,他想了想,走出院子,向黄珊招招手:“来。” 黄珊问:“去哪?”她这话刚出口,他浅白的衣影已绕过竹篱,声音清晰明净:“去找吃的东西。” 于是他们两个便并肩走进了野径。 晨露浸湿了青草,也沾湿了鞋袜。两侧古木参天,华盖亭亭,其下嘉树层布,枝叶云叠,树下缝隙间又生着灌丛杂草,不知名的花朵掩映其中,芳踪难觅。 白玉京在前,黄珊影随其后,两人分枝拂叶,像寻鸟鸣而行般,渐渐深入林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而面前树色一换,碧叶舒展,数不清浅紫香白的花苞羞敛星坠其间,却是一片花树林。 黄珊向前两步,仰首去探枝头,看了看道:“是野槿花。”她转头侧身回望白玉京,“朝槿夕落,咱们是来参禅的?” 白玉京摇头:“参什么禅,就是随随便便来看看花罢了。”他微笑着,“看完了就采下来,今早就餐花饮露,也做一回清人雅士。” 黄珊问:“早上吃这个?你吃的饱?” 天光愈亮,渐渐散入林中。林间绿的愈鲜,黄的愈灿,泥中湿润的青草气幽幽散开,散到人鼻间,散上枝头,倏尔槿花的花苞似乎轻轻一颤,青草香醉在了朝槿的气息里。 重瓣的,单瓣的,紫的,白的,槿花像是在幽悄的睡着,然后在清露中带着生的呼吸的重重绽放开。 白玉京站在黄珊身后侧,他的下颔润着清柔的晨光,深静怡然的望着槿花,他嘴角的微笑轻盈又凝重,那是种很不一样的轻盈,需要阅尽千帆后的彻悟,那也是种很不一样的凝重,是杀人无数后才能体会的沉肃。 两人在槿花重重中静立良久,黄珊回首仰望他:“你早饭吃什么?” 白玉京微笑垂睫凝注过来:“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 黄珊问:“你说牛嚼牡丹和牛嚼木槿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们离开那片野槿林,去采秋葵。 秋葵野生甚广,在院子不远处便丛生许多。苍绿的五爪叶亭亭伸展,拥簇着朵朵碗大的鹅黄鲜花,佛焰苞裹着花心点点深红,犹若胭脂滴落。但他们要采的既不是花,也不是叶,而是叶下茎上生着的箭状果,非要说的话,有些像倒着长的辣椒。 黄珊有些新奇:“这就是秋葵?”如今已很少有人种葵菜,进了轮回后她虽吃过,但却是第一次见活的。 白玉京已用衣襟兜着摘起了葵菜,黄珊也当仁不让的上手掰了起来。采着采着,黄珊见那秋葵花十分婀娜,不由道:“这花倒是好看,有些像是单瓣茶花。”她话音未落,面前白袖一晃,白玉京仍在采他的早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眼前这丛秋葵上的花却不见了。 黄珊怔了怔,抬手去摸鬓间,那朵花正柔软娇嫩的簪在她发间,尚带着点滴朝露。 她瞅着白玉京,问:“簪花是不是有些对佛祖不敬?” 白玉京低头笑着说:“没有的事,观音大士也带着花呢。”黄珊听他这样促狭,不禁也嫣然一笑。她这样一笑,也许没有剑神一笑那样稀奇可贵,但却好似能让秋涧不鸣,落花息声,何况这是白玉京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因此他定定看她一眼,那双眼瞳黑而深,平日里谁也别想从它里面看出些什么,可此时就算傻子也读得出他的意思。 黄珊也意识到了,她似乎有些无措,下意识般静而柔的微微侧首避过。 白玉京忽道:“这些已够了。”他站起身,“我们回去。” 晨露已快要散尽,昼光熠熠落下,让人周身皆暖。 黄珊与白玉京在野径上缓缓而行,秋风凉且缓,吹得人衣袂纷飞,山林中的生灵亦纷纷苏醒,悄声活动起来。灌丛里时不时簌簌作响,跳出一只灰兔,树干上时而窜上两三松鼠,又倏尔钻进树洞里消失了踪影,更高处,一巢雀鸟展翅盘旋。 老僧经常白日不见踪影,直到晚饭时才回,两人到了院中安静结伴做饭,又结伴到桂树下捡花。 有时动作稍稍停下,回过神来,黄珊竟有些山中不知日月长般的感受,好像才捡了片刻的花,好像与白玉京才相识弹指一瞬,又好像已这样过了许许多多年。 她心中甚至有些不愿意承认,自从轮回以来,仿佛只有与白玉京相处的这些天日,才如此真实。 她几乎有些不想走了。 这么想着,黄珊便看见地上有只托着小虫的蚂蚁歪歪扭扭的爬来。它前路叠着好几片桂花,黄珊见它停住,不由伸手拾起那里的花,替它开了路。蚂蚁就这么走走停停,渐渐离开她力所能及的地面,细小的身躯消失在了桂花下。 黄珊呆呆片刻,出声问白玉京:“要是……要是你觉得自己很坏,该怎么办?” 白玉京头也不抬的捡他的花,半晌说:“做好事。” 黄珊又问:“那要是你觉得别人对自己很坏,怎么办?” 风从树梢吹到了地面,黄珊在风中认真的凝视着他,她缎子般的黑发散落肩背,鬓间的秋葵花袅袅生香,鹅黄色那样鲜嫩,像是点亮了她黑漆漆的双眸。 而白玉京沉静平和的拈起一片桂花,抬手放进她怀里:“来捡花。” 黄珊不知为何,感到心中轻轻一动,白玉京的态度似乎微妙的感染了她,她觉得心下异样的宁静:“你觉得我坏不坏?” 白玉京终于抬眸看她:“你哪里坏?” 黄珊道:“我说过很多谎……害了很多人。”她说着,不由又有些出神了,“明明最开始我才是被害的一个,可是渐渐的,我好像跟我恨的人一样的坏了……” 白玉京望着她,眼神依然那样沉静,透着那样洗练后的温柔。可是又不知为何,黄珊却感到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随即她听他开口说:“我若说我杀过很多人,一定比你杀的多,你信不信?” 黄珊轻声道:“我信。” 白玉京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继续道:“我杀的人中,也未必都该死。有好人,也有坏人。或许即使他们该死,也不该由我来结束他们的生命。” 黄珊静静的望着他,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听他说话。 白玉京问:“你说我坏不坏?” 黄珊安静了很久,久到白玉京又捡了一捧花,她终于开口:“……我觉得你不坏。” 白玉京微微笑了一下:“哦?” 黄珊淡的有些透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才又艰难般的轻声说:“我突然想,就是刚刚突然想,世上也许根本没有坏人。”她说,“世上只有可怜的人。” 她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白玉京似乎并不介意她说自己可怜,他安静的望着她,甚至微笑着叹了口气。那微笑和叹气绝非无奈,也毫无惆怅,它听起来那样云淡风轻,微笑着的白玉京看着黄珊在哭,他的目光在某一刻仿佛微妙的变了,变得柔软而爱怜。 黄珊哭了很久,她哭的很放松,同时又很迷茫,她感到自己又变得一团乱麻,已理不清别人的罪孽和自己的罪孽。 半晌她哭累了,也痛快了。呆呆的蹲在地上。 白玉京仍那样望着她,他的目光已变回那样典型的白玉京的目光:“好了罢?” 黄珊缓缓点点头。 白玉京道:“那么继续捡花。” 黄珊垂下的睫毛颤了颤翘起来,眼睛泛红的看了看他,她似乎有些害羞,害羞之外,那不温不火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婉似乎消散了些,透出点滴她自己没察觉的亲昵,尽管只有一点点。这点亲昵的真的还是假的? 她迟疑一下:“……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白玉京在她哭的时候停下了动作,一直在旁静静陪她。 此时他听了这话,也只是微笑了一下:“没关系。” 黄珊双手握紧又松开,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很小。 白玉京似乎微微怔了一下,转瞬他道:“……我姓白,白玉京。” 黄珊又迟疑了一下,她缓缓说:“……我姓黄,叫黄珊。……现在徽州刺史庄赞府上小住。” 白玉京忽而开口:“你不是正住在这里?” 黄珊似乎一愣,转而那股令她变得凝重抑郁的东西似乎像阳光下的白露般消散了,她更加认真的缓缓说:“不错,我正住在这里。”她似乎很是开心,重复道,“我住在这里。” 白玉京望着她,那丝爱怜和温柔再次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微笑道:“黄姑娘?” 黄珊“嗯”了一声,目光清澈而信赖的投向他。 白玉京仍凝视着她:“什么也不必去想。”他回头看向院中的炉灶,“待会儿做饭罢。”   ☆、第六章 第六章 山中寒意渐深,几日后桂叶经霜泛黄,花落已稀。 与此同时,从京师来徽州的迎驾队伍已进了徽北地界。然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率队的特使竟然是狄青麟。 黄珊在识海中发现特使入徽时,溪边正晚照粼粼。自溪上向北望,透过重重树幕,隐隐可见一条雪练遥挂两山之间,涧水自北向西南,带着夕波余暖绕石穿林而来,带走如雪细桂,又不知流向何方。 黄珊坐在溪石上目送落花随流水逝去,直到什么都再看不见。秋雁南渡,群鸟不鸣。霞落如火,林中一片辉煌的萧索。极目之处溪水与晚霞燃在一起,木叶萧萧簌簌,亦晃作星星点点的金光。 黄珊忽而从石上站起,迈开脚步缘溪而行。来叠云山将近月余,她还从来不知道这溪水的尽头在哪里。 既然快要走了,她想,应该去看一看。 溪水时而回折,时而下阶,时而弯曲流泻,两岸尽是看不见尽头的林木。黄珊本缓缓的走,但这溪流绵长,她走着走着,玩心一起便跑起来,想去追她的桂花。 夕落在西,溪水越来越急,落霞愈来愈浓,她一路追逐,就好似踏入了九天仙境,将红尘烦恼尽皆抛在身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了多少山坡,水流渐缓,黄珊停在了夕照的尽头。 一片大湖停在峭壁沿头,浩浩水波在湖尽头的断崖处陷落成一幕壮丽的流瀑。红日就停在瀑布之巅,摇曳着流下山壑,也摇曳着挂在湖末。更远处隔谷遥见几座远山孤峰,漫天红叶与晚霞共色,在涳鸿的瀑布声中寂寂相和。 黄珊站在山巅湖畔,仰头望着即将沉入山中的落日。桂花早已消失不见,在这样的瑰丽壮景中,连人本身似乎都已消失不见。 落日最终落了,霞光也渐渐淡去。 红叶被朦胧黄昏笼住,水光金晕熹微,远近光景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即将沉睡。黄珊轻轻舒了口气,蹲下身,去洗缁衣下襟沾上的泥迹。许是夕阳余暖所致,水温微凉,并非不能浸手。湖畔仍有潺潺的水纹波动,黄珊向来方一望,只见一道缓坡淡出鱼白天际,林被茂密之下,桂树小院自然隐没不见踪影。她又回头看了看湖的尽头,忽然想不知在那里向下望,瀑底风光如何? 那是死地之上的景色,一定很美。 双手和襟摆还浸在水里,但黄珊想到这里,出神之下不由忘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等她回过神来,垂头继续洗衣时,突然见湖面模糊摇曳着一个挺拔飘然的人影。 黄珊讶然回头一望,白玉京正静静站在她身后。与她四目相对后,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竟到这里来了。” 黄珊有些歉然道:“……一时好奇,顺着溪水不知不觉就来了。”她似乎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又想道歉说累他担心,但思前想后又觉难以启齿,不由沉默下来,垂首洗衣摆。 幸好白玉京似乎并不介意,他只是开口道:“我当时也是顺着溪水走来的。刚刚见你不见了,又想到你是去了溪边,便猜你大概到了这里。”他竟然自己将她没问出口的话答了出来,黄珊不禁仰头再去看他,见他正微微垂目笑望过来。 他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道:“刚才景色一定很美。” 黄珊不知怎么,突然并不想再转过去,反而想要一直看着他。 然后她见白玉京遥遥目视大湖尽头,像是玩笑又有些认真道:“当时我本想游到那里,去看看湖下面的风光。” 这话不期然说进了黄珊心里,她不由问:“你没试过?” 白玉京道:“我当时已走到了湖心。湖水推送着我向瀑布飘过去,那时即便不动也可以。”他顿了顿,忽而坦然笑了,“然后我突然不想去看了,也许我去了就回不来了。” 他转而望向黄珊:“世上还有许多活人能看的美景,等我什么时候活够了,再来这里。” 黄珊像是入迷般的侧首,半晌轻轻说:“驾着小船,顺着湖水飘,坐在船头看着红叶和落日,直到湖水的尽头?”她微微笑了笑,向白玉京道,“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死的这么不枉一生?” 白玉京道:“不错。愿意这么死的人,这一生也一定没有白活。”他停了停,见黄珊莫名安静下来,便又低下头去看,正见她怔怔望着自己。天光朦胧,淡月出山,她一身雪白缁衣跪坐在水边,乌发柔散满肩,容颜素素,宛如灼清波之芙蓉。 白玉京与她一坐一立的对望,突然间也什么都不想再说。 半晌,他道:“天色晚了,回去罢。” 黄珊默默听了,手扶白石起身,方走了一步脚便一软。她脸色一红,不由低声说:“……你先回去罢,我在这里坐一下。” 白玉京目光中又浮现出那种不一样的神情,黄珊没来得及发现,便见他走到自己面前,俯下身道:“我背你。” 黄珊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半晌才轻声说:“我……” 白玉京声音也似乎微微笑着,他又道:“上来。”这句话温和沉静,说出口却令人感到无法拒绝。 山光愈发暗淡。溪边林木深深,影色憧憧,月出枫林之上,更见皎华。 黄珊伏在白玉京背上,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侧头听淙淙水声。山风湿冷,吹到她身上,似乎也不冷了。 她道:“溪边泥滑多石,你小心。” 白玉京似乎笑了,他的声音在夜山中听起来比霁月更空明,比山溪更清澈:“我都快忘记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孩子。” 黄珊不由问道:“我是什么样的女孩子?与你所知道的又有什么不同?” 白玉京道:“至少不会蹲坐片刻就腿麻。” 黄珊不由有些羞又恼,她轻轻推了推他:“……我已经好了,可以自己走。” 白玉京道:“放你下来,说不定你又崴脚。”他似听出黄珊心意,不由又柔声笑道,“我跟你说笑而已。” 黄珊沉默片刻,似仍忍不住问:“……还有呢?” 白玉京问:“什么?” 黄珊声音轻轻的:“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次换白玉京沉默,他沉默的跟着溪水向上游走,半晌才说:“你傻。” 黄珊楞了一下:“我哪里傻了?!” 白玉京问:“锦衣玉食不要,跟我一起在荒山野地里捡桂花。世上作恶的人千千万万,人杀人也不稀奇,你本不用思考这些,就已能过得很好,可却还要为此所苦。”他顿了顿,“……与我相识这么久,却从未想要问我我是什么人。” 他淡淡道:“你难道不傻?” 黄珊冷静的说:“我才不傻。傻的是你,才一个月便要说与我相识已久,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我有多么坏。” 白玉京道:“还有什么坏人整日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坏得很?” 黄珊说:“有。因为他知道即使告诉别人也无妨。”她道,“别人总觉得真正的坏人不会将自己的坏事声张出去,殊不知反而因此死无葬身之地。我看你就是这种人,你才真是傻得很。” 白玉京不说话。 黄珊忽而觉得胸中空荡荡,夜实在太静,便问:“知道厉害了?” 白玉京却在同时出声道:“你不用替我担心。” 黄珊一怔:“……什么?” 白玉京似乎仍是微笑着:“不用担心我死无葬身之地。”他问,“你知不知道天上白玉京的出处?” 黄珊道:“是李白的诗。” 白玉京笑言:“嗯,没错。”他缓缓说,“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叫白玉京,另有一把长生剑。所以必当仙人永驻,绝不会……” 黄珊气乐了,道:“这是戏言?” 白玉京微微摇摇头:“不是戏言。”他忽而开口唤道,“黄姑娘?”却又不等黄珊答话,径自开口说,“黄姑娘,白玉京不会死。” 他的声音充满一种脉然又沉着的安抚力,一时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只余他的话语在轻响:“即便你再坏,也不会拖累我。” 他微微笑似的,重复与她道:“即使知道了厉害,白玉京还是会长生。” 迎面又是一阵山风。 黄珊突然感到心里轻微一刺,这感觉十分稀奇,她受的是千刀万剐的痛楚,周身已痛的不能再痛,怎知竟还有其他感觉? 于是她倏尔回过神来,山风吹拂到她面庞上,她突然感到颊腮上有些湿意。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但此刻却又似乎不想再动,白玉京的脚步很轻,她侧脸贴在他背上,只觉得安稳得很,有些想睡觉。 两人沉默着,灯火如豆,隐绰亮在远方。 白玉京忽而说:“明早我来叫你。” 黄珊问:“干什么?” 白玉京道:“去山巅看云。” 十五未到,云佛不生。 天光幽微之际,白玉京与黄珊已经走上山阶。白露为霜,草木杂黄,青蔼似有似无的缭绕在山间野道,片刻便沾发湿衣。两人披着斗篷,带着笠帽,相携登山,从山腰到山顶走了半个时辰,待登上巅峰之时,天边已绽出一丝红光。 黄珊摘下斗笠,望着脚下一片云海翻腾,更远处群峰林立,山色藏于薄霭浓云之中,较淡月更无。山巅大风拂起,直吹人衣带飞扬,仿佛冯虚御风而行,山座下浓云终拢不住朝日,天边红光更盛,云色潮涌飘散,然后仿佛刹那间染尽霞色,扶摇飞起。 金光辉煌无匹,冲霄而上,又落遍九州。火鸾展翅,携云霞现出山巅。 黄珊手抚披风,因寒风而脸色雪白,鼻尖泛红。白玉京站在她身侧,道:“方才你在看云还是在看日出?” 黄珊楞住了。她回想一瞬,忽而发现,自己竟真的只在看朝阳。 她侧首望向白玉京:“你又想说什么?” 白玉京也瞧向她,他眼中含着笑,冲淡了容色中的沉静漠然之气:“唉,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免得白来一回。” 黄珊明知他已经可杀了,可却仍不由自主的问:“你干什么带我来这里?” 白玉京问:“不好看吗?” 黄珊执拗的说:“一点都不好看。” 白玉京望着她,忽而温柔的叹了口气,说:“我不跟你来还能跟谁来?” 他话音一落,黄珊向他踏出一步,伸出双手欲拥住她。她松开了手,被抚住的披风向后翻飞,像一只白鸟的翅翼,翅翼伸展开,她栖息进白玉京怀中。 金光万丈,天地浩荡。两人静立崖边,白衣翻飞与云海一色,飘飘如羽化登仙,却又在朝阳群峰中渺渺如细蚁蜉蝣。 黄珊心中仿佛又在轻微的刺痛,她轻声问:“以后不管你去哪里,都带着我吗?” 白玉京并未说话,他在云上温柔的回手拥住了她。 当日黄昏时分,在白玉京照例去拾柴时,黄珊不告而别的离开了叠云山,回到了徽州刺史府。 第二日午后,京师特使抵达徽州府城,庄赞出迎,黄珊适时正与庄晰在后花园中闲坐赏花。不及半个时辰,庄赞一身官服出现在花园的月亮门前。他神色不卑不亢,却又恭恭敬敬,在弯月拱门后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静等在一旁。 一个年青男人应时缓步跨进花园。 世袭一等武安侯,狄青麟。 他穿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裳,神容苍白而清贵,庄赞随即跨入园中在他身后侧轻声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侧首的静听了,嘴角带出一丝微笑。这丝笑容也是冷冷淡淡,甚至似笑非笑的,隔着嘉树金菊,他淡漠的目光滑过园中诸人,不动声色的停在黄珊身上。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向石桌附近走来。 庄晰有些不安,她似乎想站起来,但是黄珊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处,直到两人走至近前。 庄赞向黄珊一礼,他以狄青麟为尊,礼罢束手一侧并不说话。 庄晰越发不安,她站起身,微微一礼。 狄青麟并未给她一丝注意,而是转向庄赞淡淡道:“庄大人,你先退下罢。我跟公主有话要说。”庄赞闻言立时行礼告退,一并带走了庄晰,挥退侍从。 眨眼间,院中除金菊扶篱,秋华烂漫外,再无人声。直到此时,狄青麟才又淡淡开口向黄珊道:“姑母病了。” 黄珊原本垂头不语,此时才惊愕抬头:“什么?” 狄青麟正凝目看她,微微笑着,口吻平淡:“车队到了,就启程回京。”他离黄珊距离很近,便又向前半步,抬手抚在她肩上,那只手苍白清瘦,指节纤长,他似乎还微笑着叹了口气,“珊珊,你不懂武功,不可以这样胡闹了好么?我跟姑母都很担心你。” 黄珊静静听他说话,他声音那样温柔,可是黄珊却从里面听不出一丝感情,白玉京虽有些深不可测,可至少有种清风明月的坦荡气,可是狄青麟不同,他微微笑着同人温言软语,纵使风姿再迷人,也令人感到隐约的毛骨悚然。 他就那样微微笑着,询问似得说:“今日在庄赞这里暂住一夜。我在徽州有别院,待人收拾一番,明日搬过去罢。” 而黄珊此时又与山中牵萝采桂时完全不同,似乎不得不重新变作了温婉而带丝忧郁的端芳贵胄。 她并没有在意狄青麟抚在她肩上的手,垂睫点了点头:“……嗯。”   ☆、第七章 第七章 第二日马车驶离徽州刺史府,一路往城西而去,隔着一层青缎帘,喧嚣街市声渐渐远去,车轮碾过石径上一阵轱辘作响,不知多久,秋风拂动车帘,一片木叶萧萧声远近潮来,似乎马车已驶入一片竹海。 再过盏茶时候,只听扬鞭一声空响,马车稳稳停住。 车外一阵轻响,似乎侍从正忙碌有序的来回奔走,几息之间,厢门一开,车外侍从尽皆跪拜在地,一个青衣小鬟恭顺垂颈探手道:“请公主下车。” 黄珊抬手搭住她,缓缓走下马车。 青黄竹海中,一座乌瓦白墙的寂静院落漆门大敞,内中垂花门雕百卉,绿意隐隐藏于其后。白墙一道色泽陈润,墙角灰石下还生有斑驳青苔,左右延伸出去,长不见尽头。 待走进园中,黄珊才知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别院内中别有洞天,刺史府虽更华贵堂皇,与这幢院子的古拙清朴一比,不免失之匠气。她携着侍女,由个管事样的男人领路,在园中穿林过桥,不多时,一片沉沉碧水转入眼来,水上荷叶数倾,垂柳依依之间,一座青檐孤亭闲然浮于湖心,亭中一个白衣人正撇下几名小鬟,在湖影摇落中踏桥缓步而来。 管事本要停下等待,但那白衣人迈步虽缓,却与他们同时走到了湖岸旁。他一顶白玉薄冠束顶,面容苍白清秀,神色冷淡之极,正是狄青麟。黄珊身旁十数人纷纷向他行礼,他视之恍如无物般漠然受了,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一丝微微的笑:“跟我来。”话音未落,一只透白的右手已轻轻搭在黄珊背上。 他一出现,府内下人便安静的有些可怕,似比噤若寒蝉更甚。管事领着一众侍从鱼贯而去,一丝声音也无就消失的干干净净。 狄青麟带她继续往园深处走,一面还脾气颇好的淡淡与她说些园景之趣,态度之温文,行事之高雅,皆堪称令人心折,全然看不出一丝违和之处,若不是黄珊知道他本性的残忍和扭曲,恐怕也会很享受与他交谈的乐趣。但黄珊此时想的却是,他为什么对珊公主如此爱恤? 狄青麟没有正常的感情,甚至堪称没有人性。他师父应无物对他爱若亲子,而他在试刀已成后毫不犹豫的将应无物杀了,事后却只觉自己杀人那一刀着实令人满意。 若是说他在意功名利禄,或者对远方堂妹心存疼惜,母猪都会上树了。 唯一的答案就是他在装。可他为什么要装? 黄珊这么想着,便在竹声鸟声中淡然问:“三哥,我听说江湖上盛传狄小侯身边总伴着一位绝色佳人,今日园中有没有?” 狄青麟仍扶着她的背,神色清贵如不染凡尘,轻描淡写的撒谎:“江湖戏言而已。” 黄珊便又问:“三哥,那你武功是不是很高?” 狄青麟微微笑着:“怎么关心起这些事情?”他轻和的声音似乎隐隐透出丝深藏的冷酷,“江湖很脏,不值得你上心。” 黄珊还没说话,就听他的声音在身后说:“到了。” 园中竟有一座山坡。坡上松柏红枫交杂,落叶松软,野径杂草丛丛。黄珊的目光透过这片树林,望见一绕木篱,篱中竹舍几间,似是新造,晨光漏下枝隙,树影斑驳的落在竹舍间。 那棵树是一棵高大丰茂的桂树。 狄青麟在她身边轻声道:“听说你近日都在叠云山礼佛……喜欢吗?我把那里搬过来给你。”他微微笑了下,“那个老和尚不知去了哪里,等找到他,再请他来。” 黄珊不动声色的看着这座桂树小院,庄家人不知道白玉京,那小鬟只怕也将他当成一个无名僧人而已,狄青麟也不会亲自去叠云山,至于他的下人,连见到白玉京都未必。她这么想着,听到他说要将明澄“请”来,便摇头道:“不必。” 她迟疑一下,仰头向他笑了笑:“谢谢三哥。” 狄青麟很温柔的听了,右手忽而轻环过她的腰,将她微微揽在怀里,就着这个亲昵的姿势,他垂颈靠近她鬓间,像是轻轻闻了闻,缠绵而无意义的叫她名字:“……珊珊。” 黄珊心中毫无所动的听了,转而道:“三哥,你练功时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狄青麟仍然温柔的说:“不行。”他又松开她,伴着她往坡上走,“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在园子里随你开心,我之后还有事。” 黄珊没什么不满意。 陋室已被改成精舍,想也知道狄青麟绝不会给她一张破板床睡的。不过黄珊根本也不在意这座山寨版山坡,住的舒服些也好。 狄青麟听她说不想要侍女伺候,也应了,不多时便离开了,不知去做什么事。 不去管狄青麟究竟为何如此反常,黄珊从书架上捡了本地理志来看,消磨时光的同时,开始有些心浮气躁的等人。 她等谁?等白玉京。 树影盈窗,水声隐隐。黄珊静坐在桌前看书。 早在几日前,她就已经决定只要声音不下必杀任务,就不杀白玉京。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放弃原计划离开了叠云山。 可是这两天以来,她发现有些不对。 当初她放过张无忌,是当真盼望与他再不相见的。可是如今她想放过白玉京,却盼望对方来找她。 黄珊冷静的反复的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痛得有些神经质,仅此而已,白玉京不来找她是最好的。然而越如此反复自戒,一种相反的假设便无法抑制的浮现在她脑海里——如果他真的不来见她呢? 这种设想一发而不可收拾,于是她不得不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从早到晚,直至天光熹微,黄昏日暮之时。 最后她冷静的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如果白玉京不来找她,她就杀了他。 可是若要杀他又不早杀,若不杀他又平白在此自困自苦,乃至隐隐又想反悔……她这算不算作死? 黄珊想这个问题又想到了月上梢头。最后她恍然大悟,这怎么是作死呢?她不杀他,他当然不该辜负她。不来找她就是辜负她!如果被他辜负了,她该怎么办? 黄珊在灯台下静坐着,一股戾气像朦胧烛火般将她缓缓裹住了。 她抬手翻了一页书。 白玉京不能辜负她。 不能。 黄珊脑海中闪过这句话时,原本像是要窒息般的缓慢呼吸忽而放松下来。她不禁出神的微笑了一下,同时放空的想,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呢? …… 素纱窗晕着淡淡的黄光,桂树的叶影悄然凝在枝头。二三细蝉啾声鸣唱,音沾秋凉。 月轮皎皎,照见黄珊独坐窗前的一搦瘦影。剪影憧憧,她纹丝不动,好似已默然枯坐许久,直到烛光倏尔一晃。 黄珊终是扔下书本,缓缓站起了身。 推窗一轮明月。 银辉洒落桂木,黄叶隐没在夜色月色之中,遥见只如一树霜雪。黄珊怔怔望着银桂,叠云山上拾花旧事倏尔浮现在眼前,她凝神想了半晌,甚至有一瞬间忘记她开窗是为了迎她等了两天的人。 月下径深,深没幽篁。踏着绵密竹叶,白玉京脚步无声的从夜色中走上坡来。他换下了缁衣,穿着件旧白衫,挂着把旧剑鞘,微笑着从黑影里走进月光中,仿佛那一刻间桂树也消失了,黄珊自己也消失了,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眼看着白玉京站定在篱墙前。 秋蝉又鸣几声。黄珊眨了眨眼。 白玉京站在篱墙外,微微笑着问:“我能进来么?”   ☆、第八章 第八章 白玉京站到了黄珊的窗前。 他似乎并不在意,抑或是有意不去问这里为什么也有一座桂树小院,他只是问:“我们要隔着窗子说话么?” 黄珊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回神道:“没错。”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问:“为什么?” 黄珊又沉默了很久,她的声音更加缓而轻:“……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白玉京说:“嗯。你好像是位公主。” 黄珊似乎试图让声音比他更平静,她努力着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么?我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一扇窗子?纵使我出去了,或是你进来,又有什么分别?” 白玉京漆黑的眼眸在月光中清澈又深不见底,他凝视黄珊半晌,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黄珊问:“你见到狄青麟了么?” 白玉京又慢慢点点头:“刚才应该是见过了。” 黄珊问:“你知道他是谁么?”她自问自答,“他是我未来的驸马,世袭一等武安侯。” 白玉京平静道:“我知道。” 黄珊又注视他半晌,开口问:“那你来干什么?” 圆月仍在桂树枝头,枝头仍然银辉如雪。白玉京静静站在窗前,他仍目光清明,仍微微笑着,但是似乎就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他用温柔而宽恤的眼神望着黄珊,道:“桂花谢了,我要离开徽州。我只是来看看你。” 黄珊一双翦水黑眸盯在他脸上:“你就是来看看我?” 白玉京苦笑:“不然我还能怎样?” 黄珊冷冷道:“你这个骗子。” 白玉京叹了一口气:“我这就会走。我从来不骗你。” 黄珊继续冷冷说:“你前日说过的话你全忘了?” 白玉京一怔。 黄珊仍定定的望着他,轻声说:“你说过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我一起。” 万籁俱寂。秋蝉为什么不再鸣叫了?风吹过的竹叶不再飘摇了? 白玉京仍怔在原地。他望着黄珊,一时连微笑都忘记了。 而黄珊那样温柔天真的微笑了一下:“我今天整天都在看地理志,……看到好多想去的地方。”她眼眸中清澈的盛着两湖月光,“如果不能去,我一定很伤心……你要骗我吗?” 白玉京的目光似乎从未变过,他平静的脸孔也半分未见动容,但他不再笑,神色中透出一丝令人害怕的洞彻与淡漠:“你要跟我走?” 黄珊摇了摇头,她认真道:“是你要带我走。” 白玉京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黄珊一眨不眨的回视他,轻声说:“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白玉京沉默了一瞬,道:“好。” 这一瞬后,仿佛夜声重响。蝉仍鸣向秋月,它在诉说些什么?风仍吹过斑竹,细响为什么如此温柔? 黄珊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先是不敢相信般的迟疑了片刻,这才问:“你武功好么?” 白玉京诚实的说:“还可以。”他无论神情抑或语气都有些严肃起来。 黄珊问:“能带着一个人出入禁宫而无阻么?” 白玉京思考了一下,仍诚实的说:“偷偷溜进去的话,可以。” 黄珊展颜一笑,她在这个世界中从未笑的如此烂漫过,似乎刹那间连月光都为之凝滞一瞬。而她恍若无觉的伸出双臂,隔着窗便扑进白玉京怀里,一面像模像样的计划道:“我母后病了,我要去看望她。不过不能跟狄青麟一起,你带我去,好不好?……她也应该见见你。” 白玉京回拥住她,道:“好。” 黄珊于是果断道:“我们现在就走吧!” 白玉京点点头,似乎正要答应,但却又迟疑一下,口吻严肃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明日黄昏你到花圃等我。” 黄珊毫不迟疑道:“好,我等你。” …… 白玉京果然是个骗子。 黄珊按照约定去等,然而直到第二日西山日沉,金菊暗淡,他也没有来。 站在花圃中也不知多久,直到被赶出圃外的侍女央她回去歇息,她才温和的应了,一步步缓缓走回了桂院精舍。 而精舍窗内的桌案上,正躺着一张短笺,上面雪白一片,只写了“珍重”二字。 窗外有树影,竹影,花影,霞影,就是不见半个人影。白玉京想要离开,她又怎么能再见到他? 黄珊反复的看,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白玉京的字。 半晌她回过神,终于在内心深处隐隐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不太对劲。 白玉京如今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刻得深了些?她是不是也已经该满足? 差不多该停了,黄珊默默的想,再见到白玉京,对她来说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今只要静等声音下达必杀白玉京的任务就行了。 她这么想着,将短笺拿到烛焰上。 火舌一舔,“珍重”二字再无痕迹。 十月十二日,升平公主大病。 十月二十五,鸾驾启程回京。 次月初五,公主于途中失踪。 …… 冬月十一日。晴。正午未过,小马便跑到郊外的野林去了。 小马当然不是一匹马,他的名字是马真。大家都叫马真“愤怒的小马”,因为他总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别人,似乎随时便要跟人打架,一拳敲碎别人的鼻子。愤怒的小马有个好朋友,叫“聪明的丁喜”,小马在丁喜身边时总显得冲动有余思虑不足,很容易就要吃别人的阴亏。 今天丁喜当然不在野林,但是小马却一点不觉得自己会吃亏。 他今天是来找五虎断门刀彭老虎打架的。彭老虎有一柄四十三斤的钢刀,最重不过削断一根碗口粗的石柱,最快不过把一只飞在空中的苍蝇削成两半,就算有五柄这样的钢刀劈过来,小马也可以轻轻松松夺走两把,踢飞两把,最后再掰断一根。 可是今天当彭老虎的钢刀劈在他身上时,他没有躲开,反而狠狠中了一刀。 野林外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下一瞬,小马一拳敲碎了彭老虎的鼻子,又一拳敲断他的右手,顺便夺过那柄纯钢刀咔的一声掰成两截。 彭老虎惨叫声都没发出,就萎顿在地没了声响。 他脸上全都是血,鼻梁骨凹陷进去,让人看着都觉得疼的要命。 小马扒了扒自己的上衣,刀伤很深,鲜血汩汩的涌出来。麻木感过去后,刺骨的疼痛淹没了他。他静静的感受着这股入髓的筋肉之痛,迫切又麻木的期盼它能分散掉他心中的痛苦,半晌才撕了撕衣服裹伤。 彭老虎人事不省,半残不残的趴在他脚边的泥地上,小马又从他身上掏了掏,掏出好几张银票。 午时仍然未过,他打算顺路去喝酒。 于是小马又来到了太白楼。他把彭老虎的银票拍在桌上,要了许多好酒,许多好菜,开始拼命的灌自己。他喝的快急了,又吓人的凶,转眼间一坛酒就见了底,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依然瞪的大大的,好像随时便能生龙活虎的跳起来打架。 他喝了一坛又一坛,总有那么四五六坛时,一个少女的声音在他身后道:“你这么喝酒能喝出味道来?” 小马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喝他的酒,头也不回。 那少女在他身后没等到他的回答,便又凑到他眼前来:“你喝醉了么?怎么不回话?” 小马道:“我想不跟你说话,就不跟你说——”他的话戛然而止。 少女仍然睁着秋水般动人的眼眸,忽而抿嘴一笑,也不生气,反而开开心心的说:“你跟我说说话嘛,我想跟你说话呢。” 午日的艳光笼在她身上,少女一身白雪般的衫子,头上戴着顶白纱斗笠,此时她双手挽住白纱分到两边,只有小马一个人看到了她的模样,他觉得她简直美的有点不像话。 酒楼里仍然吵闹。只有小马这个角落静得出奇。 少女睁着天真美丽的杏目望着他:“我刚刚在林子里就看到你了,你怎么不去看大夫,反而来喝酒?” 小马不说话。 少女虽然有些迟疑,但仍自来熟的抽了把椅子坐到了他身边,好奇问:“我叫小文,你叫什么名字?” 小马还是不说话。 少女丝毫不以为忤,小鸟般叽叽喳喳的在他耳边说话:“我刚从家里出来,外面儿实在新鲜极了!你武功真厉害,一拳就打赢了那个人,他看起来好惨,我把他送到万春堂去了,你说他会不会死?” 小马瞪着她:“会!” 少女一怔,旋即她的眼睛猛然睁大了。她就这么呆呆的看着小马,半晌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忽而泛出一抹无措之极的神情:“他会死吗?” 小马说:“你再在我耳边啰嗦,我就去宰了他。” 少女又是一呆,但刹那间她的目光迸发出一股灿烂的神采,如释重负般道:“哎呦,你吓我一跳!”说完还不由抚了抚心口,浑然忘了他的威胁一般嫣然笑起来,“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她见小马又飞快喝了好几碗酒,不由有些忧虑道,“你这样喝酒行不行?你伤口不疼么?”   ☆、第九章 第九章 她这忧虑实在太过真诚,态度又实在太过坦然,可小马简直觉得自己快要被她逼疯,他啪的一声将酒碗拍在桌面上,冷冷瞪着她:“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的鼻子打进脸里。” 少女被突然的噪音唬的一呆,但她狐疑的打量了一眼小马,眼神就像个小动物,就在小马以为她可以闭嘴时,她忽而摇摇头:“你不会的!” 小马冷冷道:“我刚把彭老虎的鼻子打进他脸里,你难道比彭老虎还厉害?” 少女的眼波像是桃花春波,她望着小马:“我一点也不厉害,所以你不会打扁我的鼻子。对不对?” 小马瞪着她说不出话。 少女得逞似得嘻嘻又道:“你要是把我鼻子被打进脸里,我就不好看了。到时候我变成丑八怪,天天跟着你哭。”她顿了顿,才没再开玩笑,而是认真的看着小马说,“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知道。” 小马一句话不说,他忍耐了忍耐。 然后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下了酒楼。 身后楼上的少女叠声唤他,他理也不理,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黄珊仍站在窗边,隔着纱帽微微笑的站在窗前。 不出所料的话,小马会再去打打架,喝喝酒,在入夜时分,被一个叫蓝兰的土豪女派车接到庄园里去。六个来接他的大汉被他揍得满地找牙,正要落荒而逃时,他却反而乖乖的蒙上眼,坐上马车,心甘情愿跑去凑热闹了。 简直是个顺毛驴儿。 黄珊也懒得一直跟着他,心道只等他被人请上马车时再假作在此巧遇就好。 于是当天夜里,当小马自愿蒙上眼,打算钻进马车去见见请他去做客的幕后老板时,他听到一个少女的呼声忽而在寂静夜街中响起:“啊!是你!这是怎么了?!” 小马飞快的钻进马车,跟鼻青脸肿的赶车大汉道:“甩不丢她,就吃拳头。” 大汉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同样飞快的驾起马车狂奔起来。 …… 蓝兰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有钱,很聪明,很开放的美丽女人。 这样的女人裹着件禁欲的黑色长袍,却在一方奢华芬芳,裸·女如云的浴池中接见了小马。于是第二日一清早,两顶宽敞舒适的簇新轿子,三男三女,伴着几个轿夫随从,从繁华如锦的蓝家庄园中流水般的涌出,一路往城西而去。 轿子里是蓝兰和她生了重病的弟弟蓝寄云。 青驴上是一对儿长相秀美温柔,面蒙黑纱的双胞胎姐妹曾珍曾珠,和一位身体很香的香香;用两只脚走路的则是小马和小马的好朋友张聋子,还有小马和张聋子的好朋友,老皮。 这一行人,正欲取道狼山,径直插往西城。狼山是一座险恶非常的山,不是因为地形险恶,而是因为狼山上有一群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狼人”。这些人跟狼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却成群成族的聚居在狼山上,对过往旅客烧杀抢掠,比最恶的恶狼还要令人心生恐惧。据说狼山的狼王朱八太爷武功已深不可测,令人悚然难抗。 那么这行人为什么非要走狼山不可呢? 因为蓝寄云生了怪病,只有如此才能为他争取一点点救命的时间。 小马就是蓝兰请来护送他们的保镖。 保镖小马带着自己的好朋友,穿着一身破烂踱在轿边,从庄园一路顺石板大路往西而行。他正走着,一个明明才听过两次,却让他记忆深刻之极的少女声音再次阴魂不散的响起了,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听的不得了:“小马!等等我!” 整个队伍都似乎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色鬼老皮抻着头向后张望,然后目瞪口呆的傻在原地。只看得懂唇语的张聋子背对着来人,什么也没听见,只直勾勾的望着香香。 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女扬鞭骑马而来,她像一阵清香的风般倏尔刮过小马身边,然后勒住缰绳回眸一望。风扬起她斗笠上的白纱,一张绝美的脸孔在纱影翻飞间隐隐露出,与此同时她讶然出声道:“真的是你?!” 小马还没说话,她眼神中的担忧和牵挂便在打量中瞬间化作两汪温柔灿烂的春水,那笑盈盈的模样比朝阳更加摄魂夺目,队伍里一时竟没有人说话,在场的眼睛一个不落的全盯到她身上。 少女却好似早已习惯这种目光,她天真又坦白的开口道:“昨天晚上我看你被蒙着眼带上了马车,驾车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我心里一直很担心你,便跟着来了。幸好你没事……”她打量了队伍一眼,嫣然道,“原来我多虑了呀!哎呦,这一晚上我都没睡没吃,又打听你是谁,又打听庄园的事情,简直好饿好累!” 小马瞪着她,……一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少女心思转的极快,眨眼注意力又偏了:“你们这是要去闯荡江湖么?带上我呗!” 小马这才反应过来,毫不客气的拒绝道:“不行!我不认识你,你哪来的哪去!” 少女似乎惊住了,她用一种无辜而又委屈,委屈而又难过的眼光怔怔的看着小马,那种无声的谴责简直让小马受不了!他又没有让她来管闲事,怎么事到如今变成这样子?! 老皮夹着马腹踱过来,他虽然是个一无是处的赖皮草包色胚,但却仪表堂堂,一脸正气:“姑娘,我是小马的朋友!不知怎么称呼?” ……黄珊闻声,毫无芥蒂的嫣然笑道:“我叫小文!”她还不伦不类的学着江湖人抱了个手,“阁下怎么称呼?” 老皮笑嘻嘻道:“叫我老皮就行!” 黄珊与他便热情的搭起话来,简直把小马撇在了一边,然而此时轿中一个温柔斯文的女声道:“小马。” 轿外的攀谈声顿时一停。 黄珊好奇的睁大眼,而小马则闻声靠过去,只见一个女人掀开轿帘,她的手细腻白润,脸庞美丽如画,正微微笑着望着小马道:“这是你的朋友?” 小马果断的摇摇头。 蓝兰点点头,道:“曾珍曾珠。” 她话音一落,只见小马像一道黑影一样嗖的蹿起,锵锵两声后又跑回到了轿前。这回他手里握着两把长剑,正是曾珍曾珠的。双胞胎姐妹傻了眼,姐姐曾珍还好,妹妹曾珠大眼睛乌溜溜含着泪光,似乎委屈的要哭了。 小马可不是欺负人。 他昨日进庄时,曾遇到的下马威便是这两姐妹给的。若不是他恰好来得及给她们一人一拳,此时小马已变成了死马。 他知道,蓝兰这一开口,曾珍曾珠也许就要杀人。 杀的人当然是看起来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头雾水的黄珊。 蓝兰用一种温柔而包容的目光望着小马,一点没有生气:“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不能耽误时间?” 小马说:“我知道。” 蓝兰叹道:“那你……”她瞟了一眼黄珊,又望回他,“她不是并非你的朋友?” 小马说:“刚才不是,现在是了。”他已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便回头打算把黄珊喝走,哪怕说再难听的话都没关系。 然而黄珊却突然问:“你们要去狼山?带上我吧!”她清凌凌的瞅着小马,“你以为我会拖后腿?我才不会!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东西!” 小马瞪着她,正在酝酿恶毒的话。而老皮却上前搭讪问:“哦?你有什么东西?” 黄珊仍望着小马,忽而轻轻一笑。 她的笑容那么神秘,那么自信,乃至于那副无伦的美貌似乎都染上了圣光:“……我有一件暗器。” “孔雀翎。”她轻声说。 轿内轿外一片死寂。 半晌,小马冷冷说:“你以为孔雀翎是酱牛肉?”他摆明不信的样子。 黄珊微微一笑:“那只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她一直天然活泼的面孔上透出股理所当然的神情,“孔雀山庄少庄主失踪,庄主老的快不行了了。想知道孔雀翎的秘密,对我家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马冷冷道:“是么。”他虽这么说着,自己却也拿不准了。黄珊天真不知世事的性情,倾城倾国的美貌,还有不经意间显露的高贵态度,让这件事的真伪变得扑朔迷离。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带她去! 另一顶轿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时轻时重的咳声。 这咳声十分虚弱,却一瞬间吸引了蓝家庄园里所有人的目光。 声音断断续续的咳了一会儿,但奇异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在此时开口说话,直到咳声停下,一个年青男人的清秀声音低低响起。 “启程吧。”他说。 黄珊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跟上了这支赶往狼山的队伍。 小马虎着脸,一点也不去理她。 不过半日,他们便到了狼山前的必经之地,兔不拉屎鸟不生蛋的龙门镇。   ☆、第十章 第十章 托狼山的福,龙门镇已破败的不像个样。 镇子本就是个小镇,又因为往来狼山的不是穷贼就是恶鬼,长腿能跑的人差不多全跑了,剩下的不过是几户等死的老人和生无可恋的懒汉。 唯一的一家饭铺是个佝偻畏缩的老太太开的,一间破屋,半顶茶棚,饭铺同时也是酒铺,卖的东西只有肉丝面和黄酒。 小马一行人到了铺子跟前时,门口已倒毙着一个身着宝蓝色紧身衣的瘦汉。 黄珊扭头问小马,她特别喜欢跟小马说话:“这就是传说中的追风夺命无影腿,狼山柳金莲的姘头章长腿?” 小马冷冷答:“你瞧不起他?他一脚能踢死五个你。” 黄珊软语清声,开心极了:“不不,他不能,你一拳可以打死五个他。只要他敢踢我,我就躲到你背后!” 章长腿不是被小马一拳打死的,他是被常无意一脚踢死的。 现在,常无意正坐在铺子里骂娘,响亮的骂娘声里,一老一少两个人带着绝地逢生般狂喜的表情屁滚尿流的从里面跑出来,一眨眼就没了影,简直比传说中的楚香帅还要快。 小马也一溜烟的跑进了茶铺,片刻之内,他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枯瘦阴沉的矮子。矮子个子虽矮,但是他眼神过处,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真的很矮,他就像一座无法攀越的险峰。 黄珊黑白分明的杏目睁得大大的,她粉嫩的菱唇一动,似乎就要问“这就是传说中喜欢黑吃黑的武林高手常扒皮?常扒皮真的很爱扒人的皮吗?”,但是小马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让她总算乖巧的闭上了嘴。 常无意有一双该长在美男子脸上的丹凤眼,那双细眼轻轻瞟过人时,阴冷的神情几乎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这一眼已经是扒人皮的刀。 这双眼睛在黄珊身上定了定,十分专注而粘腻,但却毫无情·欲,就像在看一口待扒皮的肥猪。 黄珊立刻躲到了老皮的背后,因为老皮躲的最远。 常无意又这么看了看蓝兰,蓝兰立刻放下了轿帘。 队伍里就这么又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宰了章长腿,左右躲不过狼山的追杀,索性跟他们一起上山。而且他似乎还是小马的好朋友。 常无意沉默寡言,冷静冷酷之极,虽然跟着队伍,但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话。曾珍曾珠曾经叽叽呱呱的说笑过,遭遇了他的铁拳制裁,于是黄珊再跟小马说话时,就凑到他跟前去,在他耳朵边上说悄悄话。 小马简直快被她折磨疯,此时又听她悄声问:“……为什么他放了那两个人,没有扒他们的皮?” “因为那两个人讲义气,他自然也要讲些义气。”他看黄珊一脸好奇,趁她没问简明扼要的给她讲了讲故事,原来两个人带来的钱不够孝敬常无意,都愿意把自己的钱给对方,让对方生还。 黄珊听完认真的点点头:“我就说,你的朋友也一定是好人。”这句陈述一落,小马并不看她,嘴唇动了动,最终紧紧抿了起来。正当时,他感到袖子猛的被她一扯,“小马,酒铺里的老婆婆给常无意的那枚铜钱真的有用吗?我从来没见过七根手指的人!不知道那个人在狼山上是什么厉害角色,居然能救咱们的命?” 小马干脆的说:“不知道。你该闭嘴了。” 黄珊也不生气,娇声说:“你对我好凶。” 小马再次瞪他:“你是不是真不信我揍你?” 黄珊一双黑眸子望着他,她看起来那么好看,哪怕再看一百年,看一万遍,也让人觉得漂亮的有些使人窒息。在这般注视下,该脸红的本来该是小马,但是小马瞪着他那双不服气似的眼睛,却见黄珊似乎微微有些脸泛红晕起来。 她甚至微微扇阖了下睫毛,轻声说:“……我喜欢跟你说话,你陪陪我不行么。” 小马于是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他为什么没有真的把她骂走赶走?他为什么感到内心让他发狂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 小马很想逃的远远的,再也不看见少女小文。 但是现在不行。 现在他们一起上了狼山,一起聚在高岩上休息,并一起被一群狼人围住了,想走也走不掉。 小马跟张聋子跳下高岩,中了调虎离山计。等几拳打死做诱饵的几个狼人后,再返回高岩已经晚了,此时一群几十个狼人,几十把鬼头刀正架在岩上众人的脖子上。包围圈当心,一个三角眼三角脸的高瘦丑汉,手里托着一柄精钢旱烟袋,正得意的微笑着看向小马。 小马打眼一扫,便看见了黄珊。她是这群人中唯一不会武功的,如今被擒住,他简直想骂娘。 这群狼人是卜战率领的战狼,行事百无禁忌,却又不像君子狼一样阴险虚伪,算是好对付的。 所以小马与想要他一双拳头的三角脸汉子一言不合,上前就打。 他的速度那么快,一名战狼眼前一花,紧接着便挂着他的碎鼻子瘫倒在地。这时小马已经跃到他身后,一拳要打中挟持黄珊的战狼成员。 然而那人一声惨叫,鬼头刀一抖,整个人麻痹般的僵直着挺倒在了地上。 小马一动,躺在岩石上假寐的常无意也动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柄青如水的软剑,瞬间收割几条人命。张聋子也动了,香香也动了,曾珍曾珠亮剑如毒蛇吐信,没有半个人能靠近蓝寄云的轿子一步。 原本似乎还优势尽丧的队伍,瞬间扭转了战局。小马看了眼满地尸体,眼光又在人群中一扫,没有看到黄珊。他忍不住又四下望了一遍,终于开口叫:“小文?” 黄珊从高岩下面跳了上来,她脸色煞白,乌溜溜的眼睛里惊魂未定,一看到小马便几步跑来扑到他怀里。 小马浑身僵硬,不知为何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酸痛。他呆了一会儿,拉住她的手将她从怀里拖出来:“知道害怕了?晚了!” 黄珊紧紧抓住他的手指不说话。 小马冷冷道:“孔雀翎呢?” 黄珊咬住一点樱唇:“……只有丧门钉……我错了还不行嘛。……小马……”她下意识般软语咕哝的撒娇,似乎早已习惯了只要开口就会拥有一切的生活,而如今也习惯了“有问题就找小马”的生活。 小马沉默极了,拿开她的手,转而去同常无意探讨如今的危局。 常无意阴冷而刻薄的看着他:“如果你再聪明点,我们的状况一定比现在好。你难道不知道君子狼才是最可怕的狼?你难道不知道战狼一败,君子狼就会出现?” 他话音一落,就在黄珊方才出现的那个方向上,七位白衣高冠的儒士从萧条枯黄的林木中缓缓而来。山峡割落半轮红日,日光霞色中,那七人衣袂飘然,在众人死寂的注目中走近前来,又坦坦荡荡似的上了岩台。 为首一人姿容隽秀,风仪清雅,他手执一柄折扇,扇面上题着“惇惇君子,温文如玉”八字,小马一行人还未说话,他已当先轻轻合扇,向众人深深一揖,那六个人亦纷纷一揖到底。 这一揖如此彬彬有礼,温文儒雅,简直令人不好意思不微笑以待。那白衣儒士揖罢,直身长立,斯文微笑道:“在下温良玉。” 君子狼,温良玉。 战狼首领卜战并未亲自来,没想到竟碰上了他。 众人仍未言语,温良玉极为客气的道:“诸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万望海涵。在下素闻马公子,常公子,张老先生等人大名,只恨缘吝一面,今日得见,实为快慰。”他等老皮与他寒暄过,才顿了顿,道,“诸位也知我狼山并非良善之地,若要平安过山,只怕不易。在下本领微薄,只得一小计,欲助诸位度山,不知如何?” 三角脸换成了温良玉,讲条件的内容却一致的要命——他们都想要金银财宝,和小马的拳头。 夜幕渐深,寒星几点。 在夜狼出现之前,君子狼已斯斯文文的留下条件,斯斯文文的与众人约下再见时间,从容退走了。走之前,他还恍若无意的看了眼黄珊。 可是没有了君子狼,难道不择手段,毒辣狡诈的夜狼就容易对付么? 一点不容易。 事实上,小马等人与夜狼这一战,就是一整夜。不知死了多少人,不知流了多少血,疲惫不堪,饥寒交迫,夜狼如跗骨之蛆般穷追不舍,直到一声奇异而美妙的音乐自东方隐绰响起。 夜狼的首领是个跛足的黑衣蒙面人,听到这声乐响,他抬手轻轻一挥,仿佛一瞬间,原本仍浴血抢攻的夜狼像一阵阴影般倏尔退入林中。 沐浴着幽微的月色,深不见底的林中一豆白光摇曳着,一男两女提着只素纱灯笼显出了身影。 黄珊紧紧靠在小马身边,她凝神看了看,发现这三人居然是日落之后,夜狼出现之前,打从众人身边路过的那一男二女。 三人都很是年轻,中间的青年麻衣散发,两侧的少女长袍素披。他们这次提着灯笼缓缓走来,没有再与众人交汇而过,反而停了下来,停在小马面前。 左侧那美貌的少女微微笑的望着小马,她的眼光比酒更醉人,白皙的长腿在长袍下隐隐可见,周身弥散着一股诱人的奇异魅力。 她看着小马道:“喂。我喜欢你。你跟我走罢?” 山下酒铺里的老婆婆曾经跟常无意说过,狼山上如今多了一种狼,他们从出生就在狼山上,行事诡异,难以揣测,可能害人,也可能救人。他们的首领是卜战的儿子和温良玉的女儿,这种狼的名字叫迷狼。迷狼晨起祭祀,必奏礼乐,礼乐一出,便是夜狼消失之时。 眼前的这少年,这少女,是迷狼么? 黄珊知道的很清楚,他们当然是。她知道他们供奉太阳神,知道他们行邪教之极致,知道他们纵人欲到淫·靡。 她还知道,他们每逢十五便要以性为题,祭献一位少女给太阳神,在日落之时将她杀死。 这个月的十五,他们选中了那个离开了小马又不知如何来到狼山的女孩,杜若琳。 但小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听到这话,只是冷静又好奇的问:“我不认识你,干什么要跟你走?” 那少女微微侧头,灯下美人如玉如虹,她吃吃笑着说:“因为我能让你知道,……什么才是人间极乐。”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店是一家破店,几把歪扭的桌椅,几间简陋的客房,唯一的小伙计是个癞头,据说是店老板的唯一的儿子。 这么破的店,本应该关门大吉,但是它的生意却相当不错。一盘青菜几百两,一壶浊酒几百两,俭省点花的话,几千两银子也许够住几天。 因为这间店开在狼山上,过往旅客只要进了店门,店主便保他平安——有这样的好处在,别说几千两,几万两也得花。 这就是太平客栈。 小马一行人已坐在了店桌旁,吃饭的吃饭,说话的说话。 店老板姓郝,长的普普通通,一脸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就像个典型的生意人,任谁也不会把他跟狼山联系在一起。他的确很会做生意,因为小马一行人不是自行找到太平客栈的,他们是在凌晨时分被郝老板拉客拉来的。 他的说辞太动人,任谁也不能不答应,更何况是被夜狼折磨了一夜的众人。 而店老板也的确没说谎,太平客栈的确保太平——入店不过片刻功夫,卜战和温良玉纷纷找上门来,想和和气气的跟他们谈谈。 卜战是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脸色枯黄的像该进棺材板。他比小马他们来的还早,好像早知道他们会来太平客栈。他随身带着一柄五尺长儿臂粗的纯钢旱烟管,一吸一呼间,烟丝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斗大的烟斗里像噬人野兽的眼睛。 他和和气气的问,是谁削掉了铁三角的手指,又削掉了他的命根子? 答案当然是曾珍曾珠,只有她们跟常无意用剑,而常无意是绝不会削这些玩意的,他只削人头和人皮。 但是小马抢先认了,他简直太积极太主动太热情,也想认下这桩倒霉官司的常无意根本抢不过他。 于是卜战又和和气气的请他到太平客栈外打一打架,免得坏了太平客栈的名声。 最爱打架的小马轻轻推了推黏在他身边不肯离开的黄珊,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然后他抢走了卜战的大烟枪,还给了他一拳。 卜战打输了,自然也没办法再拿他怎么样。相比来说,温良玉好歹没有丢了面子,当他试图再跟小马和和气气谈一谈那桩拳头买卖时,竟然用一种很奇异的轻功凭空退后几丈,没被拳头打中鼻子。 不过温良玉虽然没输,但小马瞧不起他。卜战虽然输了,小马却心中尊敬他,因为他是一条硬汉,一言九鼎,坏也坏的光明磊落。 现在,不管是真小人狼还是伪君子狼都走的干干净净,郝老板炒了几个小菜,热了点小酒,众人围在桌边,就像刚才说的一样边吃边说。 曾珍曾珠在脸泛红晕的吃吃笑,她们仍忘不了那个迷狼少女对她们说的悄悄话;老皮有些发怔,眼神飘忽着,他也在想着那个少女隐隐露出袍外的美丽大腿。蓝兰和蓝寄云已回去休息,张聋子在照顾中了夜狼毒雾正昏迷不醒的香香,常无意和小马闷着头喝酒吃饭。 所以事实上,一个劲说话的只有黄珊一个人。 小马简直不能理解她,明明刚刚还吓的脸色苍白,此刻危机未过,她却又神采奕奕起来。她难道是个傻瓜?! 常无意更加不能理解她,他生性喜静,讨厌有人说废话,所以吃饱饭便溜离了饭桌。最后竟然只剩下小马和她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桌子前。 黄珊趴在桌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所以说狼山上除了朱八太爷,还有四个很厉害的头领?卜战和温良玉我已经见过了,柳金莲和人肉和尚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么?” 小马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看我很像朱八太爷?” 他分明是冷冷的答话,听在黄珊耳里,似乎让她开心极了,她忍不住又嘻嘻的笑了起来:“你不像朱八太爷,你就像一头见人就咬的倔驴!” 小马冷冷的瞪着她,于是黄珊又赶忙眨了眨纤浓的睫毛:“我就喜欢倔驴,倔驴多可爱。”她也不等小马回答,刚刚还兴高采烈,这是却又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小马已经完全不想去猜她又是怎么回事,他很凶的喝着酒。 黄珊却侧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盈盈望着他,她的脸颊漾着笑后的红晕,眼波里酿着醉人的烛光,破酒屋似乎都因她而变成了云霓仙宫:“你还疼不疼?”她补充着说出自己的期待,“我都这么卖力的逗你说话了,是不是已感到伤口不那么疼了?” 小马冷冷道:“我只感觉到一件事,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哑巴。” 他自觉这绝不算什么好话,可是黄珊竟然又咭咭咯咯的笑了。她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你真有趣。即使温良玉武功比你高,我还是觉得他没有你好。” 小马瞪她道:“温良玉难道用得着你觉得他好?” 黄珊坦然又随意的答:“他总是在偷偷看我。”她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小马娇声道,“我母……母亲说,我长得很好看,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喜欢我的,除非他不行。可是我并没有见过多少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说她说的是真的么?”她睁着杏目,天真无邪的追问,“而且不行是什么意思?” 小马又开始用那种看白痴的眼光瞪着她,他瞪了好久发现黄珊完全没反应,忍住想说她母亲放屁的*,道:“常无意是不是男人?你难不成认为常无意会喜欢你?” 黄珊便点点头:“你是说他不行?” 小马:“………………” 黄珊见他一副不想再说一个字的样子,撒娇耍赖的拉他的袖子,期待的望着他:“那你说我好看不好看?至少绝大多数男人会喜欢我罢?” 小马大声答:“你就是天下第一好看,也不会有绝大多数男人喜欢你!因为你实在太烦!而且你要那么多男人喜欢你干什么用!” 黄珊也不生气又缠磨他问:“那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看?” 小马毫不犹豫的冷冷道:“不是。” 黄珊忽而噤声。小马本以为她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却在片刻后又听她轻轻说:“……我也不要那么多男人喜欢我。” 小马喝下一碗酒,扭头去看她……就见她正用那双动人之极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他。 那眼眸中的神情,足以让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变得无比可爱,无比美丽。 这世上又有什么比真挚的感情更美丽呢? 小马也忘记瞪她,只是默默的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喝酒。 黄珊又轻声问:“那么你觉得谁才是天下第一好看的人?” 小马脑海中自然的闪过一个女孩的倩影,又惊电般一转,……似是似非的变成了一个白衣巧笑的少女。一阵难言的痛苦猛地击中了他。 黄珊仍用那样的眼神痴望着他:“……小马,你是不是已有了喜欢的人?” 小马一把将酒碗撂在桌上,蓬的一声闷响后,他站起身冷冷道:“不错!所以你也该知道,以后少出现在我眼前。” 黄珊睫毛一眨,应时无声的哭了起来。她睁着水淋淋的眼眸望着他哭,一丝声音也不出,但泪珠涟涟一刻不断。 小马感到心里像是被人锤了一拳,他扭头离开了桌子,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从来到太平客栈,与卜战和温良玉打架,再到如今,一天的时光又流逝了。 夜深人静,狼山上连星光都是死寂的。 小马直挺挺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床帐直到天亮鸡鸣。 然后常无意闯进他的屋子,声音又细又冷:“老皮和曾珍曾珠不见了。” 小马眨了眨眼,这才感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他从床上跳起来,问:“他们去了哪里?夜里没人看到过他们吗?” 常无意道:“有人看到了他们,但并没有在意。总之他们现在已离开了客栈。”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狼山上凶险万分,贸然离开太平客栈,老皮和曾氏姐妹究竟会遇到什么?小马觉得想都不敢想,因此他打算直接去找他们! 常无意问:“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小马道:“老皮是个色中饿鬼。曾珍曾珠姐妹似乎对那个迷狼女孩的诱惑念念不忘。我想他们一定去了迷狼所在的那片山谷。” 常无意似乎认同他的话,因此他保持了沉默。 小马本想要立刻就走,但见常无意仍站在他屋子里:“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常无意道:“小文也不见了。” 小马沉默着反应了一下。等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之后,他僵硬的呆在了原地。 黄珊是在凌晨时分离开的客栈。 她要去干什么呢?她要去找人。找温良玉去。找到他之后,杀了他。 这个时分,夜狼已离开,迷狼的朝祭正要开始,她看似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像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晨光吐绽,一丝清亮之色灿然晃过她的眼。 ——那丝光不仅仅是红日的光,那是辉煌的日光照耀在金子上的颜色。 黄珊仍泪痕阑干,她怔怔的站在原地,望向不远处的前方。 一轮自山雾中蒸腾升起的红日前,正站着一个仿佛黄金铸成的人。他高高在上的静静伫立着,一身金色的长袍,头戴金色的高冠,脸上封着一张黄金的面具。朝阳的光如落火般腾舞在他身后,落在他身周,一片灿烂朦胧的光线中,他看上去无比庄严,无比高贵。 黄珊犹疑一瞬,似乎虽仍自伤感,却又不自觉升起一丝怯怯的好奇:“你是谁?” 戴着黄金面具的人开口说:“我是太阳使者。”他的声音与朝阳不同,而是低柔的,透着说不出的奇异魅力。 黄珊仍犹疑又好奇的望着他:“你怎么戴着面具?” 太阳使者平静而温柔的答:“因为我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他顿了顿,“江湖上本盛传,长生剑白玉京……劫走了升平公主。可是长生剑没出现,升平公主却跟一只小马在一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人的感情-色彩,但却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依赖,想要顶礼膜拜:“现在九公主却又要一个人离开,这是为什么呢?” 黄珊似乎大惊失色,连脸色都变了:“……你怎么知道?” 那太阳使者声音依旧如月光下的湖水般静谧:“你不用害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公主。”他安抚般的说着,一直藏在金袍袖中的右手抬起,白皙清瘦的手掌张开,一只晶莹润泽的羊脂玉牌露了出来。 黄珊见牌反射性去摸自己的袖袋,似乎什么都没摸到,她的脸色黯然一瞬,又忧郁般的慢慢平静下来。 她安静了好久,才轻声问:“那你找我干什么?还我牌子么?” 太阳使者的面孔藏在光芒夺目的黄金面具下,但他的声音似乎在微微笑,充满了令人动容的温柔:“因为,我想救你。” …… 迷狼们拜信太阳教。每日清晨日出,他们便来到太阳湖边,阳光落入水中,他们也赤身跳入水中,纯洁无垢的接受太阳神的圣洗。而每月十五,他们便要举行一次盛大的祭献,最美的男孩和女孩将在这一天成为太阳神的献礼,每个信徒都要与他们交·媾,直到太阳的圣光重新落入湖水中。 那时,他们就杀了那男孩和女孩。 这看似弥散着圣光,实则残酷而邪恶的祭礼究竟是谁主持的呢? 太阳使者手中的玉牌散发着莹莹的光泽,它是在昨天战狼袭击众人时,黄珊特地不小心遗失在高岩之下的,就在温良玉来时那面的高岩之下。她曾暗自犹疑,不知他究竟捡没捡到这玉牌呢? 现在,一切都拨云见日,事事都尽在预料之中。 黄珊决定跟着这位不敢以真面示人的太阳使者走。 因为她本就是来找温良玉的,不是吗? 太阳使者的身影仍那么光辉而端严,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而蛊惑:“九公主,跟我来。”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阳光拨开寒雾,草木萧瑟,山林孤峭。 黄珊走在凋零的秋草山坡上,太阳渐渐高升,霞色散去,日光干冷而艳丽。她走着走着,不由望着太阳使者的背影问:“我们去哪里?” 太阳使者的声音藏在面具里,平柔而飘忽:“去世上唯一干净而圣洁的地方。” 他话音一落,只见分叠山壑内,似隐有明亮水光倏尔一闪。 黄珊不再问,而是顺山路向下,曲折的小径绕在青黄杂错的林木里,像是一条沉默的河流汇入山谷之中。河流流淌着,最终到了尽头。 尽头峭壁林立,蓄着一潭如明镜,如琥珀的园湖。清晨,湖雾湿凉的飘飞,缭绕在山壁之间,折射出七彩光芒,又灿烂的落进湖中,朦胧了湖心一轮朝日。 更远处,似乎有礼乐声飘荡,隐隐绰绰,仿佛纶音。 太阳使者静立在湖畔,湖畔上散落着层叠的花,好似有人曾在此虔心朝拜,欢度祭日。他转过身,背对着山光湖色,黄金面具模糊着绚烂光芒,看上去那样深不可测,遥不可及:“这里好不好?” 黄珊似泪意渐去,四下打量此地后,虽有疑惑但仍点点头:“很美丽。” 太阳使者声音含笑,却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色彩:“这是太阳湖。”他轻抬左手,岸边的湖水应时微微潋滟一瞬,在彩光下宛若瑶池圣水,“太阳在这里升起,在这里沉沦。这湖水是拥抱太阳的神湖,早晚祭祀,在此圣洗,太阳神便会解你忧愁,佑你安乐。” 黄珊迟疑的看着他,似乎不信,但转而似乎愁上心头,她竟有些痴痴的望着湖水:“……真的吗,湖水能够解人忧愁吗?” 天下所有异教本都不能骗人。被骗的人都只是心甘情愿受骗罢了。 太阳使者面朝着她,他的面容藏在黄金面具后,可似乎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悲悯和圣洁:“你想解愁吗,九公主?” 黄珊沉默着,点点头。 太阳使者温柔叹息一声,声音分明肃穆,却又带着古怪的诱惑力:“太阳神会保佑你,带你走入人间极乐。”他说着,右手向她微微一伸,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乌金般的小丸。 黄珊问:“这是什么?” 太阳使者仍用那种蛊惑般的声音,郑重而高贵的道:“这是太阳神教的圣草熬制的丹药。人间情爱之痛,离别之苦,一经此药,全可烟消云散。”仿佛应和一般,峭壁之后,礼乐声中,似又有欢声笑语,极尽烂漫的飘来,在山谷中回荡,又倏尔隐没。黄珊望着那颗药,听他继续道,“吃了它,我带你去山壁后。” 狼山有一种独特的草,叫麻草。 这种草是一种可以致人迷幻的草,迷狼众人常年服食,以期在幻觉中体验人生极乐,摆脱愁苦烦恼,忘却凡尘俗事。但是这种草,是可以使人上瘾的。 迷狼的首领不是卜战的儿子和温良玉的女儿么?为何如今看起来,这位太阳使者才像在迷狼中拥有独一无二地位的圣者? 又是谁诱惑迷狼服食麻草的呢? 也是这位使者吗? 黄珊力量充沛,不怕世上任何一种毒。 此刻的她仍无时无刻不陷在千刀万剐之苦中,望着那颗小小的丸药,她却突然感到一丝恐惧。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种迷幻药,能使人忘却身上的痛苦,即便是饮鸩止渴,恐怕也会有许多人去尝试。黄珊不怕毒,但她此刻却浮想联翩到,若是她不去抵抗药性,而是享受其中,那么她从此以后,还能停止服食这种麻草吗? 太阳使者以为她在彷徨,又温柔之极的轻声道:“九公主,你不想忘记那个不爱你的人吗?” 黄珊似乎在他面前浑身一颤,她沉默着,最终伸出手,缓缓的接过了那粒小小的却充满魔性的药丸。 九公主黄珊可是不会武功的。 她咽下那颗丸药后,似乎没有几个呼吸的功夫,目光便朦胧起来。秋风吹散了她乌黑的长发,雪白的衣袂,她孤零零的站在湖畔上,像是一只迷路的水鸟。 太阳使者寂静的守在她身边,分明周身都是黄金灿烂的光芒,可他的目光却像是深夜的残月,又像是幽林中的兽瞳。 黄珊似乎已站不住,她浑身发软,失力般缓缓坐在了湖边的繁花中,眼瞳里又染上了隐隐的泪光。 太阳使者用苍白瘦削的手指轻轻抚摸了她的发丝:“九公主。” 黄珊失神般沉默半晌,才抬起羽睫,眸光湿润的望着他,迷茫而乖巧的“嗯”了一声。 太阳使者似乎微笑着:“为什么要从皇宫里逃跑呢?” 黄珊想了想似的,有些忧郁的答:“我不想嫁给狄青麟。” 太阳使者“嗯”了一声,又替她担忧般的轻声问:“但无论如何,事情已成定局了,是不是?” 黄珊眼中泪光氤氲,潸然摇头:“不,如果他愿意跟我回去,我一定叫父皇母后答应让我嫁给他。如果他不愿意,我也可以跟他一块,再也不回去。可……”她哽咽道,“可他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太阳使者的手指轻轻从她的发丝滑到了她的脸颊上,那触碰如此轻,比蜻蜓点水,荷尖清露还要轻柔,他的手指缓缓滑到她的下颚上,轻而易举的令此刻异常乖巧的黄珊仰头望着他。 他黄金面具下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充满了无言的魅惑力:“不,九公主。”他微笑着摇头,像是宠溺的责备一样,“你已经把他忘了。” 黄珊似乎一瞬间陷入迷茫。 太阳使者继续轻柔的说:“你不认识马真,你从来没有见过马真这样一个人。”他轻轻的抚起她的下颚,“你如今已干干净净,以往一切情爱痛苦,都已跟你了断瓜葛。” 黄珊迷茫问:“干干净净……?” 太阳使者的目光那样圣洁而又莫名古怪:“你不再痛苦了。此刻你不应该高兴的笑起来吗?” 麻草的药力似乎越发发作了,黄珊的目光更加朦胧,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清晰思考的能力,听到他的话,不由向他嫣然笑了下。 太阳使者托着她的下颚,微笑着叹了口气:“九公主……你真美。” 他说着,微微俯下身。 黄珊目光痴迷,似怔怔的望着他,又似什么都没再看:“这就是人间极乐吗?” 太阳使者靠近她的脸容,声音在面具下飘忽又温柔:“远远不是。作为太阳神的使者,我会带你去体会……真正的人间极乐。” 鸟声,乐声,欢笑声。 灿烂的湖畔边,繁花丛中,黄珊被他抱进了怀里。 仰面躺在花丛中,她无力的眨了眨眼眸,望着上方的太阳使者:“你怎么戴着面具呢?”她似乎已经忘了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太阳使者轻柔的抚摸着她的脖颈:“你想知道我的模样吗?” 黄珊侧头轻轻蹭了下他的手,似乎有些不自禁的眷恋,她没说话,但仍怔怔望着他面具后唯一露出的眼眸。 太阳使者道:“你见过我。”他说着,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带。 黄珊有些困惑的试图抬起身看看他在干什么,被他一手轻按又躺回花丛:“你在干什么?”她说完,似乎麻草的药性又涌上来,令她失神一瞬,仿佛瞬间置身美妙的幻境。 外裳滑落,太阳使者去伸出手拉住她下一层衣物的系带。就在这时,他忽而听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好奇怪……” 太阳使者“哦?”了一声。 黄珊望着天边的太阳,半阖着眼睛说:“我一点都不疼了。” 在寂静的日光和湖光中,太阳使者微笑着抚摸了她的脸:“你以后也不会再疼。” 黄珊目光朦胧,似乎想笑,但又没有:“有个人曾经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痛苦使人清醒。只有一个能在清醒中忍受痛苦的人.他的生命才有意义,他的人格才值得尊敬。无论身体和灵魂都应该洗一洗——不是用水洗,是用痛苦来洗。就好象黄金一定要在火焰中才能炼得纯.就好象凤凰一定要经过烈火的洗礼,才会变得更辉煌美丽。……但是我没有听他的,直到现在才觉得他说得或许对。” 黄珊又转而语声飘忽的问他:“你猜他是谁?嗯……还是我告诉你罢,他是小马。”她说完又皱了皱眉头,目光迷茫,又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倦怠。 太阳使者仍抚摸着她的脸,声音温柔而蛊惑:“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在去想那些道理了。极乐世界里,人们相亲相爱,不需要对彼此讲道理。你也不会再痛苦……因为今后,你还会嫁给你爱的人。” 黄珊听他打断自己,似乎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然后向他抬起了右手。 鸟声,乐声,欢笑声。 灿烂的湖畔边,繁花丛中,太阳使者的目光停滞在那番异样的温柔气息中。 黄珊抬起手,轻轻推了推他,他应声倒在花丛里,喉咙上渐渐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她在湖畔坐起,望着水波,静静听了会儿山壁之后,那不知是天真幸福还是糜烂堕落的欢笑声。 半晌她系了系外衣的系带,然后平静的看了看死在一旁的太阳使者,伸手揭开他脸上的面具。 对方死不瞑目的脸孔上仍带着温柔而诡异的微笑,面容清俊秀雅,又有些熟悉。 他是温良玉。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借操纵朱八太爷尸身而掌控狼山的是温良玉,杜撰太阳神教而引诱迷狼堕落享乐的太阳使者也是温良玉。 他本来应该在因小马等人而行迹暴漏后,一身黄金袍子死在太阳湖边,但是由于被黄珊截了胡,这事情似乎就有点难办——温良玉死的早了,谁来假扮朱八太爷,在狼山山巅的精舍中同小马过剧情呢? 于是看够了朝阳,也吸收尽了来自温良玉的力量后,黄珊想了想,决定亲身上阵。 她适应了下麻草作用下疼痛麻痹的轻飘感,站起身时,原本雪白的衫裙已化作了一袭黄金色长袍。 一地残花中,黄珊伸手捡起了黄金面具,覆在了自己的面容上。 红云已散,日光渐暖,她一身金衣灿烂,轻描淡写的踏过温良玉尸身旁的草地,在尸身倏尔消失的同时,缘着湖岸缓缓走了几步。化作了太阳神使的黄珊在脑海中用力量探了探老皮与小琳的所在之处,横座幽谷的青崖断壁之后,他们的气息同礼乐声一样隐绰飘忽。 微风拂起湖面叠叠明粼,光影杳杳间,水畔的黄金袍影一抹而逝,空谷之中再无人响。 碧湖青崖之后,是一片四季如春的山谷。 一条浸湿细草的溪流汩汩没入山壁深隙,不知名的粉黄花影斑斓簇簇,花气和着绮靡的胭脂甜香弥漫腾入山雾,一群少男少女衣衫不整的嬉笑*,乐器和酒具胡乱散了一地,正吹笛的一个少女眨眼便被人拉入怀里狎戏,她也不恼怒,目光迷离的嘻嘻笑。 黄珊的金衣淡影像是凭空在雾色中凝聚而出,隐在山壁清溪之角。 她望了望谷中满目的迷乱堕落,也不做停留,也不与人言语,便径自朝小琳和老皮的方向走了过去。一路上不知多少年轻男女都望着他满目憧憬却又踟蹰不前,她半丝情绪也无,直到走至谷底,目见一片葱茏秀木。 这时,她面前的林中,就像昨晚一样,走出两个步履曼妙的白衣女郎来。二人遥遥望见她,施施然的抿嘴一笑,一左一右乳燕归林般便要扑到她怀里。 黄珊向后微微退了一步,以她如今的力量,如果她不想,又有哪个能碰得到她的衣角呢? 两个少女扑了个空,也不气恼,左边的抚摸着长发笑道:“你怎么今天这样冷漠?” 黄珊也微笑道:“你们两个要杀我,我怎能不躲呢?” 左边少女咭的一声向右边少女嫣然道:“她知道我们要杀她呢,原来她竟然懂武功的!” 黄珊也不用力量假作温良玉的声音,而是坦然问:“你们知道我是谁啦?” 两个少女心有灵犀般一齐道:“你实不该扮作他来呀,只要你一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切计谋都白费。” 她们一人一句,依然嫣然微笑着,左右将黄珊退路截断,抚衣向她缓缓踏近几步。 左侧的貌色温柔的少女轻而怜悯似的道:“你进了这里,就留下吧。” 右侧更加明艳的女孩子双眸如水的补充:“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身衣裳呢?神使去了哪里?” 黄珊静静听温良玉这两个女儿自说自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等她们靠近,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二人:“除了你们,还有谁认出我了?” 左边女孩子脸色变得又似娇媚又似恐惧:“法师他一定看出来啦!”她缓和似的痴痴笑了声,“他呀……他看到你脸色变都没变,一定在想偷偷的把你吃了……” 黄珊回忆了回忆,记起了那位人肉法师,被他割掉一半胸部烧来吃的少女之后似乎还遇到了小马?她这么想着,嗅着眨眼间已距离她咫尺之间的少女芬芳,抬起右手。 黄金袍袖笼在林雾中,她苍白的右手在袖口微微探出五根纤细玉指,轻轻抚上右侧少女的脖颈,又轻轻一扭,“喀”的一声掐断了她的喉骨。她的动作仿佛摘花拈叶般信然随心,又仿佛掸尘抚痕般和柔缓慢,然而那两个少女无知无觉,竟似特地的将细颈送到了她手边。 黄珊又自然之极的将手落在了左侧少女的如云发顶。 谷底的飞鸟透过淡雾传来一声婉转嘤呖,白衣少女拍向黄珊的手凝滞在空中一瞬,整个人便温顺的垂头跪在了她面前。 黄珊金色衣袍垂地,覆在脸上的黄金面具在深森林木前沐浴秋光,正如一个神使接受信徒朝拜般,安然受了白衣少女尸身这一跪。 她重新将右手拢进袍袖中,孤身走进了深林。 一盏茶功夫内,她便制住了已陷入迷醉中的小琳和老皮。本想还用得着他们,不如带到山巅精舍去,可她转念又想,老皮是个天下少有的滑头,而自己的身形跟温良玉毕竟不同,被他看出来自己的破绽便不太好。 为了不杀更多人,她便让他安然去了地府。 只剩下小琳。她仍昏迷着,鲜嫩而秀美的脸庞上,纤长睫毛阖着,满面甜睡的甘美。黄珊安静的注视她半晌,忽而想要回忆起自己像她这样年纪时的模样,但仔细想了想,没能成功记起。 而此时的小马,已经挥舞着拳头将法师打成了死法师,跟替他捅死了肥母狼柳金莲的太平客栈老板一块儿走上了通往狼山山巅的小径。 又有谁能想到,龙门镇老婆婆那枚铜钱所载的人情,竟能着落在客栈老板上呢? 小马走上山巅,于疏篱树影中面见一位扫花的白发老人时,黄珊正一手如若无物般的提着小琳,速度几欲使金色衣影融入日光般向狼山之巅而去。别人可能不知道温良玉通往朱八太爷座下高堂的密道,但这对黄珊来说本也不是问题。 因此等她将小兰随手扔在一间密室里,再转入堂前时,小马仍滞留在第三关考验中尚未脱身。 厅中无窗,却别有阴冷的灯光惨淡亮着,垂地珠帘逶迤一地阑珊阴影,朱八太爷干朽的尸身坐在珠帘后的高椅上,背影与珠帘外漏进的幽光死寂相融。 黄珊打量了空无一物又四壁如雪的大堂,用力量将无舌童子还温热着的侏儒尸身处理了干净。他是温良玉的心腹要人,常年与朱八太爷这尸身共处帘后,单为替温良玉掩盖行迹,诛杀擅自走近之人。 黄珊心想,自己戴上面具后似乎方便很多,也许如果不需要诱人爱上自己,单单只手起刀落切瓜切菜般的杀人,一切似乎便都不会令她为难了。 这不对吧,她漠然的想着,开口时已是朱八太爷的声音:“让他进来。” 不知何处铛铛两声,铜锣二敲之下,大堂珠帘二十丈外两扇铜门轰然一声,缓缓开露出一丝含光的缝隙。 片刻间,小马握着拳头,孤身走了进来。 黄珊站在朱八太爷的椅子后,隔着珠帘望着他,他仍瞪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即便有求于人,心急如焚,仍然像是一只不服输也不苟活的猎豹,似乎仍随时打算暴起伤人。但他沉默着,无声而不算妥协的示弱了。 因为他的朋友都危在旦夕,他要朱八太爷松口来救他们的命。 黄珊看他几眼,声音苍老而威严的道:“你杀了法师?” 小马答:“是我!” 黄珊又问:“你来我这里,是要我救那些人的命?” 小马目光仿佛带着震慑人心的火光:“朱八太爷开口,他们就能活。”他站在高阶之下,却丝毫不为弱势而被撼动,“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跟你换他们的命。” 黄珊早知他要说什么,便“嗯”了一声,然后听他道:“小马的拳头,换人命,过狼山。” 厅中一片死寂。 半晌,黄珊才开口道:“我不要你的拳头。”她微微一笑,声音却古井无波的苍老,“你的朋友,老皮,蓝寄云,蓝兰,曾珍曾珠,瞎子,扒皮……都在我这里,也都可以走。” 小马沉默一刻,道:“还差一个。” 珠帘冷光森森,朱八太爷的身影在阴影中透出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般,小马听他缓缓开口道:“还差谁?” 小马的心越来越沉,他张开嘴巴说了两个字:“……小文。” 朱八太爷却似乎不为所动,声音忽而冷漠彻骨:“她死,你们都活。她活,你们都死。” 小马一语不发,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道:“去你妈的。”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像一抹褐影般冲上台阶,青筋暴起的拳头蓄势待发的握紧在身侧,似乎要一拳将风割裂。然而黄珊只隔着珠帘向他屈指一弹,两道无形无声的剑气便微风般滑过珠帘缝隙,在小马的双膝附近透骨而过。 两团血雾蓬的腾起,又在白玉般的台阶上细密溅落,小马立时无可自控的跪在了台阶前。 黄珊的声音似乎又温和了一些:“我不杀你,但要让你知道,你在我面前犹如蝼蚁。” 小马牙关紧咬,一阵细汗渗出额头后,他再次开口道:“既然你不要我的拳头,怎么用它当然是我说了算。” 黄珊用朱八太爷的声音洪声大笑,片刻后又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朋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吗?”声音冷冷淡淡,却又好似在替他释怀,“她死了,对你有什么坏处。” 小马也冷冷淡淡道:“我带她上了狼山,就要带她下去。”他双腿有些抽搐,似乎正不切实际的试图站起来,然而他的声音却又臭又硬好像粪坑里的冰冷石头,“你如果不杀我,我今天一定会给你一拳。” 黄珊不为所动,忽而道:“你口中的小文去了迷狼山谷,遇到了太阳神使。太阳神使告诉了她一件事,她便自愿留在狼山去死了。” 小马瞪着珠帘后不说话。 黄珊苍老的声音,像是一股腐臭的恶意般低沉的响在厅上:“因为他告诉她,有个女人即将成为太阳神教本月十五的祭礼。” 小马面无表情的脸在下一刻忽然苍白的仿佛一个死人。 黄珊道:“这个女人,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女人。”她微笑着欣赏了下小马十余丈外仍痛苦的有些恐怖的脸色,“我早已说过,小文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辜负她一番心意,这在她看来,也许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小马沉默的像座石像般跪在半阶上,腿下是一片血泊。 黄珊最终道:“她和小琳,一个必须死。” 小马忽而开口:“为什么是她们两个必须有一个要死?”他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住珠帘,“我的拳头难道不及一个女人的命来的有用?” 黄珊道:“到了我这一步,已没什么想要的。唯独喜欢的,也就是看别人会如何为自己的抉择而痛苦。拳头没什么用,因为是小马的才有用。”她苍老的声音较之前温和,却格外令人齿寒,“所以,我想看看你会怎样痛苦。” 小马眼中忽而有些泛红,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要发狂的野兽。 他听到朱八太爷的声音说:“一个时辰,想好再来。不必妄想其他方法。在狼山,我出口的话就是天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四壁如雪般的大厅恢复了空寂。 黄珊等了片刻,重新转回密道中的那间石室,将昏迷中的小琳提回了厅中又扬手将她抛出珠帘,她手上用的那股奇特巧劲。使小琳平稳轻柔的落倒在地面上。 这之后,她才再次自言自语似的的开口道:“让郝老板,将他领来的那群人带到峰坡下去。”然而她话音一落,自平滑无隙的白色墙壁上忽而滑开一道暗门,两个耳带铜环犹如铁塔般的秃头壮汉双双走出,一语不发的愣愣打开大厅铜门,去做朱八太爷吩咐下来的事。 黄珊彻底安静下来,只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帘外的小琳,静等那一个时辰过去。她似乎想到些什么,便忽而很有些开心的弯了弯嘴角。 小马会怎么选择呢? 一个时辰很快,小马再次出现在了铜门外。他的腿被粗粗包扎住,拄着一副拐杖,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但是他想什么重要吗?黄珊眼看他在望见小琳后整个人如遭雷击的模样,笑着道:“小马,你说得对,我不该让你在选择中那么痛苦。” 小马愣愣的望着厅中柔软蜷缩着的小琳,似乎已在原地生根,一动也没有动。他听着朱八太爷舒心非常的笑意,他干瘪的老人声音似乎也因此变得雄姿勃发。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他似乎宽宏大量,温和而威严的道,“带着你的情人,去山下与朋友汇合,你们可以走了。” 小琳仍然天真甜蜜的沉睡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的胸口柔软起伏着,一切都散发出那样鲜活的生命力。 小马原本僵硬而失神的表情似乎空白了一瞬,又也许是很久,……然后他那双黑亮而倔强的眼睛里似乎染进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奇怪神色,一瞬又或者很久后,那抹奇怪的神色仿佛在眼睛的深处将他淹没了。 他选择什么根本不重要,朱八太爷在最开始就没有打算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的选择又究竟是什么呢? 黄珊不知道,她也不觉得那很重要。 因为小马已经可以杀了。 小琳在傍晚时分醒了过来,与小马彼此相视许久后,她眼中涌出一大颗泪。 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她没同小马说一句话,便在体力恢复后孤身纵马而去,而小马也未同她讲任何一句话,他只是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晚照秋木之中。 也许他本没有喜欢小琳那般刻骨的喜欢小文,但是世上还有一样东西能弥补这不足,那就是死亡。 蓝兰和蓝寄云似乎也同小琳一样中了麻草药性,一直昏睡不醒——又是谁给他们吃的麻草呢? 小马不知道,也不愿意再问,不愿意再等。 他将蓝家兄妹的轿子护送过狼山,也未同常无意说任何一句话,便拄着一双粗糙的木拐,沉默的走上了西城城北的荒草野道。他跟着沉沦的红日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的走,好像每一步都要千钧之力来完成。 常无意跟在他身后,阴冷枯瘦的脸庞面无表情,似乎只是跟他同路却不相识。他们脚踩着干黄的秋草,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云镶淡光,一片凄迷。 常无意望着小马,见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 半晌他又转过身,朝东方而去。 常无意终于冷淡开口:“你去哪里。” 小马答:“狼山。” 常无意问:“你活够了?” 小马双手紧握拐杖,道:“还没有。我至少得活到见到小文为止。” 常无意又冷冷道:“她已经死透了。” 小马在前一步不停的缓缓走着,他的声音倔强又粗暴:“我要见到她的尸首。我说过,既然带她上了狼山,就会把她带下来。”他这话一落,又冷冷对常无意道,“你趁早滚蛋,我喜欢一个人走。” 常无意轻盈如猫的脚步声应言而停,然而小马还未来得及欣慰,就听扑通一声,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 这里除了他和常无意连个鸟蛋都没有,他没倒下,那自然是常无意了。 小马猛的回过身,却见常无意双膝跪地,头重重歪在前方一侧,暗黑的鲜血渐渐渗了一地,染得周遭杂草驳红。 他死了。 常无意这种剑客,竟然毫无声息的被人一击而毙。 小马浑身冰冷的站在原地,在他视线的尽端,一个模糊的白衣人仿佛御风而来。他本应感到兴奋的,与人打架打到死也没什么遗憾,但此刻他暂时还不想死,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白衣人渐渐近了,他步伐缓慢,却迅如鬼神,等小马终于看清他是她时,那抹白影仿佛在他眼前闪了两闪,刹那间已与他呼吸可闻。 小马瞪大眼睛,死死的望着对方的面孔。 隔着一层白纱斗笠,他看得出她脸庞细腻的轮廓,风倏尔吹拂而过,纱影翻飞间,一双清澈含笑的美丽眼眸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她的手早已覆在了他的心口上。 黄珊轻轻扶住小马的尸身,专注的凝视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低声问:“看到我活着,你开不开心?” 这一句后,小马与常无意便忽然消失在了原地,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晚风渐凉,人迹寥落。 黄珊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体内涌入的力量,信步走在了荒原上,夜色又渐渐染深,在月上银河的倒影中,黄珊在漆黑的原野上一走就是一夜,第二日清晨,袞城绵延的灰色高墙已遥遥可见。 她仍是一副白纱斗笠,一身雪白衣裙,背着手在城中闲逛,从城东到城西后,她便由步行变成了骑行——枣红色的小母马驮着她嘚嘚儿的踏在青石板路上,城中冬气弥漫,树影亦只余几桠窈窕细枝,风吹愈静的杂错于红瓦青砖之间,天高而日肃,清光夺目中,两三雀鸟盘旋又走。 仰头望天的黄珊心不在焉的驾着小红马直从西门出了城,走了不知几许时候,小红马忽而出其不意的停在原地悠搭踏蹄,打出几个平静的响鼻,这才教她回过了神。她瞅瞅马,又顺着马的视线望过去,之见不远处一户孤落人家的篱墙之内,一棵柿子树结了满树的金黄柿子,颤巍巍的垂着枝桠馋人。 黄珊微微笑了,她摸了摸马鬃毛,掌心因为刮骨割肉之痛重回而微微有些瑟缩:“你还吃柿子?”她心情还不错的将注意力从天色重新集中到周遭风物上,目光在不期然之下,一眼竟瞥到黄土官道的弯角尽处。 那里走来一个身穿薄布白衫的年青人。 …… 黄珊呆坐在马背上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她便夹着马腹继续悠搭悠撘的沿着官道而行,数十息功夫的脚程中,那年青男人渐渐清晰了。 他腰间悬一把旧剑,脚上穿一双旧鞋,一身旧到寻常的白衫,但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立时将这一切抛却脑后。 初冬郊野,荒败不堪,然而他出现之时,黄珊却忽觉天湛如碧,黄叶如花。他生着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总平淡之极却又笑意深藏的望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也包括带着白纱斗笠骑马而过的黄珊。 他那样平淡又微笑着看了黄珊一眼。 一眼过后,他便与她擦肩而过。 黄珊握着缰绳,也没有回头去看。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信马由缰的黄珊竟又在前方一棵榕树下见到一个人影。 走近了一看,……赫然就是半个时辰前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黄珊这回打量了他好久,忽而拉了下缰绳,停马于树旁大路上。 在斗笠白纱后歪过头,她很好奇似的开口道:“你是在等我吗?” 那人容色依旧平静,嘴角弯着一丝浅到有些像苦笑的弧度,却又因云淡风轻而令人揣摩不透,但无论如何,黄珊清软又带些快活的天真气的话令他神色很微妙的微微一动。 沉默一刻,他望着黄珊,用极为动人的声音问:“你好像不认识我?” 黄珊更好奇了似的,她似乎仔细打量了他:“我应该认识你吗?”话音未落又急忙改口,学一副不伦不类的口吻道,“……嗯,在下初临江湖,早年长于深宅之中,对许多事不甚了了。兄台见谅,见谅!” 那人清亮的眼眸里,因这话渐渐染上了一丝莫名的色彩,他静静等她说话,不言不语,直到黄珊问“请教兄台名讳”时,才不露声色的回过神。 在黄珊期待的目光中,他最后仔细凝视过她一眼,忽而便仿佛将所疑之事遗忘殆尽般微笑了,仿佛一瞬间有莫名的温存气息隐晦浮落在他的神色中,又仿佛那只是错觉。 “我姓白,白玉京。”他的语声如弦在琴,如水在涧,“传闻中劫持了你的恶匪,似乎正是区区在下。”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黄珊双手拂着斗笠白纱,瞪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她双腿把马肚子一夹,头也不回一溜烟就跑。 这一跑足有一个时辰,可等她再次在马上回头张望时,一身旧白衫的白玉京仍然悠然缀在她身后百米之外的地方,游刃有余,面带微笑的信步而行。 于是一追一跑,直从冬草哀黄跑到了春柳新绿,从淮北平原跑到了江南水乡。 白玉京似乎跟她卯上了。 黄珊坐在街西的新开酒楼里,确信自己天然去雕饰的演绎了失忆的九公主应当怀有的心路历程。 打一开始,她一路快马加鞭夹着尾巴逃跑,直把自己跑的神思憔悴,劳累不堪,白玉京却只一直跟着她,不与她说话,也不与她为难。因此等过了长江,她气急了,却也多少知道对方对她并非纯粹的恶意,因此反而破罐子破摔,斗笠也不带了,一路素面朝天招蜂引蝶,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劫财劫色的,竟通通被白玉京一语不发的打发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她便也不急了,打杭州往南,便一路赏花玩柳,戏鱼追燕,遇到好玩的就买,遇到好吃的就吃,反正跟踪狂白玉京也多少充当了保护神的角色。 黄珊施施然在窗边坐着,一手撑着腮,一手拈着一块梅花糕小口小口的吃着玩,眼波觑着她斜对面二桌正喝茶的白玉京。正当时,店小二又麻利的跑到她跟前儿,道:“姑娘,拢共是……” 黄珊挥挥细白的手指,冲白玉京一点:“帐他结。” 店小二有些为难,他迟疑的向白玉京那桌望了一眼,只见后者自顾自喝茶,似乎与这边并不相识:“这……” 他话音没落,白玉京从衣袋里轻巧的摸出些许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黄珊忍不住便嫣然一笑。 几百里的古怪同行后,她终于决定跟这位白老兄谈一谈。 于是白玉京喝完一口茶,抬头便见黄珊双手捧腮,一语不发的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白玉京也不说话,他惯常很沉得住气。 因此江湖小白的九公主黄珊自然忍不住先开口了:“你干什么总跟着我?还又是帮忙又是付账的。” 白玉京问:“有人帮你付账还不好?” 黄珊玉容不展,两颗眼瞳像是春水浸着的黑珍珠,她严肃的凝睇着他:“你是不是要把我捉回去,好洗清你身上的罪名?” 白玉京垂目望着瓷杯里绿毫浮沉的茶汁,沉默了半晌才道:“回去难道不好?” 黄珊似乎虽仍对他怀揣戒意,但相伴数月却又仿佛结成了某种古怪的默契,令她张张口道:“你不懂。回去不好。” 白玉京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停顿一下,转而淡淡陈述道:“我听过几许传言,说九公主大病失忆了,看来似乎是真的。” 黄珊用见了鬼的神情看着他,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玉京丝毫不提曾与她相识的旧事,只是道:“你一路表现出的习性与宫廷贵女疏有不同。” 黄珊不着痕迹的审视他片刻,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又莞尔道:“你不捉我回去,我们相安无事好不好?” 她这一笑,恍若月影重花,雪落秀壑,令人不知今夕何夕。白玉京坐在她对面,待这一笑霎现,竟又沉默了。 黄珊与他相视几息,仍无法从他漆黑的双目里看出任何什么,可她神色却仿佛忽而微微动容了。 片刻后,她问:“你之前是不是认得我?” 白玉京微微一笑:“你的菜来了。” 黄珊懊恼于总是被他掌握谈话节奏,又不愿纠缠追问,便将话题最后转到了重点上:“说好了不捉我?” 白玉京正色道:“我四海为家,落拓天涯,本也不是专程来捉你。”他喝了口茶,“什么时候想捉你了,再捉。” 黄珊脸一拉,转身走了再不理他。 饭罢,她掉马往西,向池州扬长而去,后面仍跟着个白玉京。 他最开始一如往常的不同她多话,但待行了数日,他便意识到她正往哪儿去了。 一日午后,黄珊照常行马,眼角余光忽见右侧白影一飘,她侧头去看,白玉京已在她的马旁了。还没等她问话,白玉京平淡沉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最好不要去池州。” 黄珊侧首瞧他:“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叫公孙静的正在池州的风云客栈做一项大买卖?” 白玉京道:“我大概知道。” 黄珊道:“那你难道不知道他要卖的货是孔雀翎?” 白玉京道:“知道。” 黄珊让小红马小跑起来:“那你还不去凑凑热闹?你不是江湖第一剑客,而且大大的有钱?” 白玉京不接她的茬,仍道:“但你最好不要去池州。”他微微笑的望着她,“否则我就要捉你回去。” 他看起来像是认真的。 于是黄珊凝视他片刻,忽而夹紧马腹向前猛的窜出几步,高声泣道:“救命!” ——因为好巧不巧,正有一辆青漆大车迎面驶来。 白玉京从容微笑的望着她表演,目光颇有些混杂着纵容和一切尽在掌握似的沉着自如,他不觉得江湖上会有超过五个人能拦着他带走她,即便是那五个人,也不会存了心的同他作对,对这一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青漆马车幽幽的停住,像是同天边的层云一同飘来的,车帘微微一挑,一个人露出容貌来。 白玉京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柔软的绸帘后,一个身着紫衣的女人探出身来,她长的貌美如霞,白腻素面上一双眼波袅袅的美眸正含着朦胧的笑意,一眨不眨的望着黄珊。 黄珊飞快的钻进了马车,直钻到了紫衣女人的身后,顺理成章的,后者那双摇曳云光的翦水眸又朝他瞧了过来。 白玉京眼见她望着自己,又忽而有些羞涩似的微微笑了笑。 他觉得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 青漆马车踏着杂石土路慢慢停到他身边,紫衣女子手挽绸帘,一截纤腰半掩,向他轻声细语道:“你为什么要抓这个小妹妹?” 白玉京静站在马辔旁,问:“你倒好像不怕我是坏人。” 紫衣女子登时微微一笑:“你至少不是太坏,不然她绝不会往我的车上跑。” 白玉京也不禁笑了下,他发现这个女孩子本来该很讨他喜欢。然而他还没继续说话,黄珊便在紫衣女人那一弯细肩后探出半张面孔,乌黑发绺滑在细嫩下颚上,她杏眼圆睁的瞪了他一眼。 这鲜活清灵极了的神情瞬间将白玉京的神思勾了过去,他仔细想了想,确认当初在叠云山上,实没见过她这样子。 然而不过区区数月之后,她像是一抹含羞收敛的云影,倏尔隔阂散尽,肯将一轮皎月托了出来。 只不过如今明月不再只照他一人了。 白玉京想着,微笑着,目光轻轻落在她眼睛里:“下来。” 紫衣女人闻言忽而道:“我看她不必下来。” 黄珊拉着的一张脸登时绽放出光彩,冲紫衣女人甜甜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白玉京一语不发的转过目光,只见紫衣女人一双秀目望着他,忽而嫣然:“我正要往池州相反方向去,总归我知道你不会是为了害她,而她又实在有些天真冒失……” 黄珊一张甜甜的小脸登时又呆住。 紫衣女人道:“不如同行?”她仍目光流转的笑着,“有我看着,保准叫她跑不掉。” 白玉京真的笑了起来。 又是一阵乍暖还寒的春风卷来,风勾皱几朵白云,草土之上便开始星星点点的沾染了湿意。 他轻巧的跳坐在车前傍的一侧,留给身后两人一个肩宽腰细的白色背影:“要下雨了,尽早转到镇上吧。” 紫衣女人在他身后柔声道:“我……我叫袁紫霞……” 白玉京手里抚着他的剑,眼睛远望向前路漠漠春野,道:“我叫白玉京。” 傍晚前,一行四人落脚到了荞镇的一家客栈里。车夫本就是雇的,到不须多费精神管顾,黄珊,袁紫霞,白玉京各一间屋。袁紫霞着实是个温柔解语,又相当健谈的女孩子,一路上与二人竟多少都说上了话,也不讨人烦。 众人围坐一桌,在袁紫霞言笑晏晏声中吃完晚饭,黄珊半句话也不讲就上楼休息了。 风雨已停,夜晴月明。 黄珊开着窗子,坐在桌前饰演百无聊赖的吃瘪九公主。她正耐心的等着什么事情发生。这事情说不好是什么,但她猜来猜去,却总着落在那个车夫身上。 袁紫霞,长生剑的女主角,青龙会的红旗老幺,靠着美貌与毒辣设了一个重重迷局,将无数高手玩弄于鼓掌之中——毕竟这个阵的诱饵是孔雀翎图,足以引天下英雄尽折腰。但是只有诱饵却未必能镇住整个迷局,她还需要一个人,没他不成。 她要与那个人相遇,然后相爱,让那个人甘心卷进她的阵里做她的定魂针。 这个人身边,自然也就无须别的女人存在了。 娥眉月光惨淡,朦胧着造物,大地更一片令人心悸的黑寂。 黄珊数到一千两百个数时,一声惨叫响彻整个无名客栈—— 角檐上的串串艳红灯笼似乎都因躁动而微微摇曳起来,自马棚方向而起,混乱如漩涡般将所有人卷入了其中。 黄珊也仿佛惊了一跳,她立时站起身,要开门去瞧热闹,但先她一步,房间的旧槅扇门吱呀一开,白玉京已到了她面前。 他先仔细打量了她一回,烛光与惨叫摇曳夹杂间,他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睛仍深不见底的沉静,然而却又仿佛蛰伏着一只可怕的怪物,仿佛随时含着微笑便能择人而噬。 黄珊迟疑的望着他:“怎么了?” 白玉京没有说话,窗外那阵惊惶持续着的混乱似乎并不令他怎样全神戒备,他又听了片刻,才道:“我出去看看。今晚不平静,你就算要跑,或许也该选个好时候。” 黄珊又迟疑了一下,最终点点头,见他要走,一句话不经大脑就又漏了出来:“……你,你小心一些。” 白玉京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突然有些想走回去抱一抱她,但是也只是背对着她,展眉笑了笑。 黄珊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等了不到柱香功夫,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原本稍有平息的混乱更大了起来。 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便再次要出门去看看。 旧槅扇门再一次先一步打了开。 开门的是个女人。袁紫霞仿佛当真艳披一身紫霞,袅袅娜娜的走了进来。 黄珊微微讶然,但似乎毫不以为意:“外面发生了什么?……白玉京呢?” 袁紫霞微微蹙着眉,但尽管如此仍是微微笑着的,这让她看起来充满了神秘而忧郁的温柔之美,她道:“又有人被杀了,白玉京已追去了。他告诉我,要我替他照看你片刻。” 黄珊问:“又?都有谁死了?” 袁紫霞叹了口气:“我们的车夫,和一个无辜的人。” 黄珊用莫名惊诧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对一切都一无所知一样。 袁紫霞用一种朦胧而真挚的目光望着她,她似乎斟酌许久,终于道:“……你真的要走么?” 黄珊一愣。 袁紫霞道:“如果你要走,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想了想,“他往西南方追去了。”说着替她打开了房门。 骚乱仍在,但此刻此地,一切都异样的宁静。 黄珊与她默默相对,仿佛面具消散般平静了神色。她打量了袁紫霞一会儿,忽而轻声道:“其实你跟他倒是挺般配。” 袁紫霞的目光也仿佛真疑惑着她的转变一般,但随即脸颊一红,她有些羞涩般的垂头微微笑:“你不要乱说……现在也不是时候。你……你不走了吗?” 黄珊也微笑着道:“你们都会用笑杀人。”她说到这里,很有些真情实意却又意味不明的出神了一瞬,“真是诛心啊。” 袁紫霞似乎极为愕然,她懵然不懂的看着她,片刻后才点点头:“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蠢。只不过,你半点武功都不懂,却来江湖混迹,已蠢的足够该死了。” 黄珊也冲她嫣然一笑:“那你真是聪明。”她话音一落,整个人已如鬼影般罩住了袁紫霞,一手摸着她细腻的颈项,啵的一声轻巧巧的捏碎了她的喉咙。 下一瞬,袁紫霞死不瞑目的尸体已凭空消失在了烛火中。 …… 长生剑的剧情中,袁紫霞的确是反派boss。但是她是个女人,显然不能让她爱上自己了。 黄珊走到窗边,想了想留下一封短笺压在烛台下,这才飘然踏出轩窗。 即使她能让袁紫霞爱上自己,她也许也不会去做。 雨后轻雾漠漠,草木淋芳,黄珊的衣影在月下像一只点水的白鸟,一路往池州而去。 她心里很清楚,私心作祟,她就是想袁紫霞死。 她不杀的白玉京,应该是她的白玉京。 也无须旁人存在。 客栈中的骚动已惶惶然的被夜色压下。 大开的窗内,烛台上余蜡堆叠,缓缓又有一颗红泪溅下,正落在信纸上一行落笔锋利的字迹上。 “池州风云客栈,恭候长生剑尊驾。”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春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屋檐下的一串灯笼孤明黑夜之中,红光明灭阑珊。 一窗之隔内,客栈的小屋中,烛火漾起一室压抑的死寂。 白玉京已在桌前站了许久。他手里仍拾着那封苍白的短笺,残蜡静燃,他的脸庞比短笺更苍白,苍白而冷漠。 先是赶车车夫死于非命,紧接着又有一人被暗器中伤而毙。来人想来应属一流高手,轻功也不容小觑。他故意引他前去追击,实则是为了声东击西,意在……信留在了阿珊房中不假,但目的究竟是为了阿珊还是袁紫霞? 还是只是为了引他去风云客栈,卷进孔雀翎的风波之中? 他原本是不知道风云客栈那项买卖的,公孙静是青龙会的人,他惯常沉稳机警,怎么可能将这种大事随意散播出去,江湖中所知者必然寥寥,为什么阿珊会知道呢?是谁告诉了她?那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袁紫霞也未免出现的太过巧合了些……她究竟是什么人? 白玉京的目光又从烛火上缓缓移向了窗外深不可测的漆黑夜色之中,雨下的绵密又湿冷,飘忽的红灯笼也显出一丝凄惶。对方是有备而来,多人行事,此刻追也追不上了。 他们把阿珊带去了哪里……? 白玉京忽而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立刻奔入雨夜之中,赶往池州的风云客栈。但是他只是这样想了想,并没有动作。他仍然站在桌旁,一动不动,只是冷静的思考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长生剑,仙人抚顶——白玉京之所以被称为杀不死的人,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从十三岁孤身走进江湖以来,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冷静罢了。 在这万物蛰伏的寂静雨夜之中,他沉身于重重迷雾,时而又有些困惑般的失神,他在想关于黄珊的事。 黄珊所了解的白玉京,绝不是全部的白玉京。她知道盘桓佛寺数月捡花修心的白玉京,知道思虑深慧的白玉京,知道温和稳重的白玉京,她心中所系的也许也是这样的白玉京……? 可是这不是全部,她未曾见过杀人的白玉京,可怕的白玉京,骄傲任性又深沉毒辣的白玉京……她要是知道了,她会不会怕呢? 他甚至感到一种后继无力的无奈,他意识到,从前只是黄珊不知道另一面的白玉京,而如今是他自己不想让她知道。 即使她现今已然失去了关于他的回忆?幸而她失去了关于他的回忆? 白玉京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路跟着她跨江越岭,时达数月。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仿佛就像冥冥中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心甘情愿的系住了,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只牵着他这样一路走了下来。 九公主跟白玉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他关上窗,放下信,悄步走至床前翻身仰躺在了被褥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现在考虑这些也无济于事,总要先将她找到。 周围似乎还有黄珊留下的浅淡芳香。 ……不论对方目的是她还是他自己,直到自己出现在风云客栈,她都应当是安全的。 不会有什么事。 他闭着眼睛,平稳的呼吸,冷静的想着。 …… 但也只是不到几呼吸的时间。 白玉京终究又从床上坐起,离开客栈后一路向西奔走,身影没入了夜雨之中。 池州离无名客栈有五天的路程。 白玉京的轻功很好,也许四天也就可以到达。他日夜兼程的往池州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他在池州境外不远处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在池州耳目灵通到会令人害怕的人。 方龙香。 那时已是三天之后,白玉京神容略有些倦意的在食肆沽酒,午日日光澈澈,他眼角望见一泓冰冷的光自身后闪过。 那是方龙香右臂上的铁钩。 白玉京见到他多少有些高兴,毕竟他们是好朋友。 他问:“你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我。” 方龙香面容冷淡的坐在他对面看他吃面,道:“你难道不知道你最近出了很大的风头?” 白玉京若有所知,淡淡道:“哦?” 方龙香此刻竟也不由叹了口气:“你似乎惹上了大麻烦。青龙会,河西赤发,河东白马,万宝阁朱家,都在找你。” 白玉京道:“我正要去风云客栈见识见识这件麻烦事,不过这次是麻烦自己找上了我。” 方龙香皱着眉头:“你到底身上有没有那件东西。” 白玉京问:“什么东西?” 方龙香只说了四个字:“孔雀翎图!” 白玉京脸色不变,微微笑了笑:“为什么孔雀翎图会在我身上?” 方龙香道:“因为有人说,袁紫霞将这图盗了出来,交给了你。” 白玉京道:“她疯了?” 方龙香道:“女人总是会因为心里喜欢的男人而做出疯事。这么说,你的确认识袁紫霞。” 白玉京叹了口气:“只是见过一面。” 方龙香眼睛亮了亮道:“那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你知道她在哪里?” 白玉京此刻忽而想到,也许袁紫霞不是被一同带走了,而是她抓走了黄珊。他嘴里有些发苦,不由又喝了一碗酒。 在方龙香的注视下,他说:“她不见了。而且,这也不是如今唯一的办法。” 方龙香冰冷的脸微微动容了一下。 白玉京冷漠的道:“有人留书给我,要我来风云客栈。我只要去看看就够了。” 世上本没有长生剑去不了的地方。 方龙香用一种极复杂,又似充满感情的神色望了他一眼,忽而道:“去那之前,你至少也该换一身新衣服,好好睡一觉。” 白玉京本记挂着黄珊,但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这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前来找他,跟他站在一起。 他笑笑说:“你不说,我也要去找你。” …… 公孙静仍坐在廊下偏院饮酒。榕树仍是绿桠丰茂,风吹影动,春气袭人。不多时,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悄然停在了他背后的回廊转处。 他饮下一杯酒,微笑着转过身去,便见一个乌鬟少女正半拂着阑干凝望着自己,她一身白衫素披瑶光,美色之灿令人不能逼视。公孙静本就极好美色,登时不醉也有了两分醉意。那少女见他回望回来,便似有些不知所措的害羞了起来,微微垂颈,像是要走,又仿佛挪不动脚步。 公孙静的面容是平静而温雅的,内心却一半冰冷一半火热。然而无论那一面,都催促他柔声道:“怎么不过来?” 这女孩子是他四天前偶然遇到的,像是个偷跑出家门来游荡江湖的千金小姐,本被街头泼皮堵在暗巷欲行不轨——对他来说,这样的佳人岂可任由他人暴殄天物?公孙静面容清癯,气度不凡,自将她救了之后着意温存体贴,不日便使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倾心以待。而现在想来,尤为使他庆幸不已的,还是有一日迁就于她而随意说出口的江湖闲谈。 那少女犹疑片刻,微红着脸颊,莲步轻移的走到他身边:“……公孙先生,午日赏春独酌吗?” 公孙静叹了口气,眉目间故意染上几分思虑:“阿纨,你当日当真见到白玉京了吗?” 少女见心上人如此,登时细声轻语:“嗯。约莫十天前,有个穿紫衣裳的漂亮姐姐,叫一个带剑的年轻男人白玉京,二人……行止亲密。我与他们在客栈见到的,并没说话,但那穿紫衣裳的姐姐当日住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她脸色苍白了些,“那天晚上,先是死了人,后来隔壁不知怎么一声惊呼,紧接着便起了骚乱,……那个姐姐似乎失踪了。那个叫白玉京的人当晚似乎不知去了哪里,并没有出现。我因为害怕,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再没见过他。” 往阿纨所说的客栈前去探查,往返也须要七八日的功夫,公孙静几日前便已派去了人。 他并非没怀疑过这女孩是不是在骗他。但是他生性警觉,当日听到这番话时便查看了密室,赫然发现孔雀翎图已丢了。 那么这少女的话便有几分值得相信。 公孙静一边屏息的欣赏她的美貌,一边冷静的想,她确系不会武功,为人又很是天真烂漫,若说她专门来骗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袁紫霞若真是白玉京的情人,那她陡然失踪,白玉京顺藤摸瓜也能查到风云客栈来。公孙静又饮了一杯酒,他已想好了将自己从丢失重宝的官司里摆脱出来的办法,只要白玉京肯回到池州。 他要与众人合力杀了白玉京,当众从白玉京身上搜出所谓的“孔雀翎图”,再假作重伤毙命,静等买家自相残杀,最后再坐收渔翁之利便可。青龙会本来要的就是真金白银,到那时,孔雀翎图究竟是丢了还是没丢,都无所谓了。 只是白玉京他肯不肯为了袁紫霞来呢?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公孙静心中一跳,若有所觉的向左前望去。 掩在绿荫中的角门微微一开,一个他的心腹下属向他点了点头。 白玉京来了。 公孙静忽而感到一阵恐怖,又一阵畅快。 他已做了搏命之想,布下了万全之策,只为一举击杀白玉京,白玉京也是人,为何就一定能长生呢?! 不如把命借给他公孙静一用的好。 他豁然长身而立,又轻轻握住身旁少女的纤手,柔声道:“阿纨,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先回房去休息好吗?” 黄珊被他握住的双手微微颤了颤,红着脸低头“嗯”了一声。 她知道白玉京来了。也知道公孙静打算干什么。更知道他们肯定会失败。因为这一切都是她一手引导的。 白玉京以为公孙静与袁紫霞合谋,扣住了黄珊要不利于他;公孙静以为白玉京来找袁紫霞,并打算杀了他。黄珊缓步往下一进院子走去,她一点不担心这件事会露馅,一则是两方人都存着杀人见血的图谋,相谈必不会坦诚以待,反而会使误会加深,二则—— 这就是专门为聪明人设的套。他们自以为什么都想明白了,自己才是胸中有丘壑的那一个,可玩弄他人于鼓掌之中。 因此也只有聪明人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黄珊这几日宅在公孙静的宅子中,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力量作弊之下,想避开府中下人实是易如反掌。公孙静向来欺男霸女,府中时不时悄然多了个娇客也全没什么稀奇,根本没人在意。 她只需要杀了为数不多的见过她的人,等双方刀兵相见之时,再在公孙静家里放一把火就好。一场大火烧死个把下人,显然太合情合理了,到时她再去找白玉京。 以为永远失去了的东西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想到白玉京会露出什么表情,他又会怎么想,黄珊不禁开心的笑起来。她仍饱尝着万刀加身之痛,可不知为何又觉得心里涌出股古怪的甜蜜感。 慢慢倚坐在堂中的楠木交椅上,黄珊望着地上的两具仆从尸首,心思已飘到了不远处的白玉京那里。 她想,要是白玉京能更爱她一些,再爱她一些……直到无法自拔,那该多好啊。 白玉京没去风云客栈,也不用去了。 他在小方的小楼里只睡了一小会儿,就忽而极为清醒的睁开了眼睛。他从床上坐起,走到了窗边,推开槅扇望进中庭。 院子里有三个青衣彪汉在守门,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子和影子般的黑衣人在赏金鱼,一个赤发黄衫的怪人盘坐在树梢闭目养神,一个容颜俊俏的年青白衣人倚在墙根微微笑着。 白玉京开窗的那一瞬,似乎院子里看似轻松的氛围凝滞般的一僵。在场的武功高手竟没有一个人朝突然开启的窗扉看上一眼,甚至那三个青衣人面容更显焦急,不住的向院外张望。 白玉京也向外张望了一瞬。远处有青山一脉,绿湖一倾,白雾迷迷,宛如仙境。 下一刻,他等的人就从翠木小径中显出身影来。 蓝衫白裤,做中年文士打扮的公孙静步履闲适的迈进院门,抬眼与窗边的白玉京四目相视,拱手一礼。 “静敢请长生剑白公子下楼一叙否?” 白玉京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回头望向身后。 方龙香不知何时已安静的站在了门口,目光冷漠但又坚胜金石的望着他。 白玉京笑笑:“走罢小方,下去看看。”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中庭下已摆了一张长桌,瓜果茶水俱全。公孙静坐在对面中央,身侧各坐着方才院中的诸人,除了那个影子般的黑衣男子。因为他只是个保镖,不配坐下。 黑衣人只得面容焦黄,神色枯槁的站在朱少爷身后,像是抹有气无力的幽魂。 公孙静又向白玉京微微抬手:“白公子请。” 白玉京仍没有动,他面容冷漠的与方龙香站在廊下,开口道:“有话请讲吧,公孙先生。” 公孙静微笑了下:“那也好。静与各位朋友今日前来,绝无得罪长生剑的意思,只是想跟您做个买卖。只要您愿意将东西拿出来,在下愿以珠宝相赠,恭送白公子上路。” 一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说话。庭中一片寂静,只有大白果树的绿叶被风吹出瑟瑟的细响。 白玉京沉默片刻,道:“我要见到人。” 除了公孙静表情不变之外,对面桌上的武林豪强神色俱是微微动容。他们若是原本还有些怀疑,如今也确信孔雀翎图在白玉京手上了。 公孙静道:“也好。”他微微提升,抬袖一挥,“来人。” 这句话音未落,公孙静袖中已陡然炸出一捧样式各异的暗器,宛如漫天星斗般朝白玉京笼罩而来。微笑着的白衣张三,擦着汗的朱家少爷,冷笑连连的赤发苗烧天,当世的一流高手瞬间都向仿佛毫无准备的白玉京使出了自己的绝技。 白玉京的脸上映着潺潺的日光,他冷漠的面容在这一刻微微染上了笑意。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拔出了剑,银光灿烂一瞬,公孙静的暗器便似被剑光吞噬了,他丝毫未理会身边其他人的攻击,下一剑到处,已是公孙静的胸膛。 公孙静似乎没料到这个结局,他脸色惨白的低头一望,长生剑已穿透了他的心脏。在他蓝衫下那件保命的宝衣已被黄珊在耳鬓厮磨间震断了经络,这是他再死十次也想不到的了。 而白玉京也没料到这个结局,因为苗烧天的金环,朱少爷的珍珠已重击在了他身上。他微笑的脸庞苍白了一瞬,长生剑借日光一耀,先是铛的一声脆响,又仿佛同时刺入了人的血肉。 白玉京先挡住了方龙香的铁钩,又一剑刺死了白马张三。张三雪亮的长刀还未及白玉京的身体,便死不瞑目的仰面倒在了地上。 血腥味缠绕在了风中,压过树木的春香。 院中如今只剩下了三个半活人,中央的白玉京,乌檐阴影下的方龙香,仍木呆呆的站着的黑衣保镖,还有快要死了的公孙静。 白玉京没有与方龙香说话,连看也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只是重复问公孙静:“她人呢?黄珊在哪里?” 公孙静躺在地上面如金纸,但他目眦欲裂,此刻发狂般的大笑了起来,声嘶力竭道:“早晚有一天……你也同我一样!” 白玉京的剑像春风般掠过他的手脚,四蓬血雾花一般绽开来,他继续问公孙静:“她人在哪里?” 公孙静在血泊中抽搐了片刻,狰狞的微笑起来,断断续续的嘶声漏出几个字:“……我要杀你,岂会留她?” 他终于才知道所有人都被一个叫黄珊的女人骗了,但是此刻他已快死了,为何要将真话说出来呢? 公孙静脸上仍带着恶毒之极的神色,无声无息的死了。 白玉京提着剑,一动不动的站在中庭。 方龙香对白玉京究竟是为了哪个女人自投罗网不感兴趣,他只对孔雀翎图,对真金白银,对他在青龙会的地位感兴趣。 从他向白玉京出手那刻起,他就不能再回头了。 方龙香忽而望向那个黑衣保镖,后者只用无措的表情看向地上朱少爷的死尸:“你的主人已经死了,似乎再没人能替你养活家里的人。” 保镖枯黄的脸孔抽搐了一下,抬头看向了方龙香。 方龙香道:“白玉京的右手已不能再拿剑。只要杀了他,那么你今后都不需要再为钱财发愁了。青龙会说到做到。” 保镖的眼睛已死死望向了白玉京。 白玉京仍恍若无觉的站在原处,像是失神般的凝视着公孙静的尸体。 下一刻保镖腰间的弧形长刀,方龙香右手的铁钩已电光火石间击向了他。 但是方龙香没想到,那把弧形长刀竟中途诡异调转,雪白的光在他眼前刺目的晃过,瞬间他颈间一凉,身体停滞在了原地。 又是一蓬血雾自人的身体中绽出。 方龙香喉咙赫赫作声,却已经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是双目充血的瞪着黑衣保镖。 那个黑衣人忽而就笑了起来:“你没想到我并非一个三流高手,也没想到我为什么会杀你。” 方龙香仍直挺挺的站在原地,即使死了也不肯倒下。 黑衣人叹了口气:“今天着实死了很多人。” 白玉京此刻终于动了动。他像是同拂过的春风一样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缓缓望向黑衣人:“听闻卫天鹰曾远赴东瀛避祸,其间刀法精进,又习得了一种忍术。” 黑衣人仍笑着,他那双深凹的双目兀鹰般盯住白玉京:“不错,易容也是忍术的一种。”他看了看白玉京,似乎言谈间染上了一丝恶毒的怜悯,“袁紫霞与我定下了这条孔雀翎图的计,后续虽然情况有所变动,但总归还是达成了目的。” 白玉京微笑着轻声借口:“哦?想来袁紫霞本想引诱我保护她,借我的手除掉方龙香和公孙静,以便买家自相残杀,最后你二人坐收渔翁之利?” 卫天鹰笑道:“长生剑的确是聪明绝顶,不过聪明的却太晚了。” 白玉京也不动怒,他好像平静的置身事外一般:“没想到小方也是青龙会的人。”他似乎只是随便一提,转而又道,“既然公孙静也不过是枚棋子,那么他临死前说的话就不做准了。” 卫天鹰见他深受重伤,也不着急,还很耐心的聆听着。 白玉京右肩已被血染红,一股细细的血线顺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流下剑身,无声的滴在地上。他整个人仿佛也变成了庭中的一棵绿树,静又从容到有些古怪,卫天鹰听到他声音很缓很轻的说:“那么我身边那个女孩,大概是在袁紫霞的手中。” 卫天鹰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微妙,他像是陌生般的打量着白玉京,开口道:“长生剑竟然是个情种?” 白玉京听他这话,似乎自己也不禁笑了一声。 卫天鹰的眼神显得愈发高高在上了,他笑着道:“袁紫霞为了勾引你,怎么可能留着别的女孩在你身边碍事?原本她便已计划杀了那个女孩,不然也不会托我故意引你离开。” 白玉京漆黑的眼睛安静的凝视着卫天鹰,笑意渐渐在他脸上干涸了。 卫天鹰仍笑,他又握住了腰间的刀,表情已与看死物毫无区别:“白公子自己上路,还是卫某送你一程?” 白玉京面容漠然的望着他,像是思绪已飘远了,但继而他嘴角一弯,似乎轻松之极的笑了。 卫天鹰看着他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他原本轻松靠近的步伐停住了。 两人在中庭静默的对峙,卫天鹰的脸容从微笑变成了麻木冰冷:“原来你左手也会用剑。” 白玉京此刻反而成了庭中唯一微笑着的人。 春风仍簌簌的吹拂着白果树的绿叶,日光碎成羽状洒落一地,他穿着雪白的衣衫,站在鲜血中,看上去仍然动人极了。 白玉京声音很轻很稳,但像是再说给什么看不见的人听:“我说过,长生剑永远不会死。” 下一瞬,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两道冷光,在庭下风中交错而过。 冲天的火光在风云客栈后熊熊燃起,烧天蔽日。 白玉京站在一地死人的院子里,循着烟气向远方目光淡然的遥遥一瞥。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便从小方的家中摸出一只火折子,静静的点燃了正堂的帘幔。 火舌舔过丝绸,爬过栏杆立柱,顺风烈烈作声,呼地腾上乌漆的牌匾。 白玉京望了眼渐渐起火的小楼,终于想起了廊下已死的方龙香。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姗姗来迟的触及了他的内心。 这痛楚像是大火一样,无声无息的扩散,越烧越烈,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看下去,转身要弃之而走,然而他刚迈出一步,院外的林径中,一阵急促如雨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白玉京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下一刻从他面前的大门外,一个白衫少女步履轻盈的闯了进来。 黄珊一眼就望见了正站在小楼前的白玉京,她倏尔停住脚步,有些惊惧似的望了望起火的阁楼和满地鲜血死尸,讷讷道:“……这……这是怎么啦?” 她又重新看向白玉京,像是放了心又像是更不放心了,最后只稍显迟疑的走近一步:“……白玉京?你怎么在这里?” 白玉京只是用一种仿佛从没见过她的眼神盯着她,表情古怪极了。 黄珊一副奓着胆子的样子,又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一步:“喂?!” 白玉京喉咙微微动了动,他张开口,声音竟然还很冷静:“……你去哪了?” 黄珊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似与往常无异,清澈的眸子眨了眨,似乎放松了一些,开口道:“你还说呢!当天那个袁紫霞跑来说可以放我走,我一时高兴,就跑了。……”她说到这里,看着面无表情的白玉京,有点心虚似的加快语速,“但是后来……我,我想我这么走了,也不太好……” 白玉京道:“哪里不好了?你不是总想跑的远远的吗?” 黄珊被他这么一说似乎更心虚了,但是又像只是在着恼,她的面庞被火光映亮,看不出是不是脸红了,只是美丽的惊心动魄。她支吾半晌,大声道:“还不是想着好歹你对我还算不错,我走了你会担心?!”她说完这句话,顿时底气足了,“我就又偷偷跑回客栈了,可是当时袁紫霞和你都不见了,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人,心想你要是想找我,大概会从池州找起,就……就又来了池州啦。” 白玉京听着,半晌才“嗯”了一声。 黄珊又皱起眉头:“结果到了池州,到处都在说你抢了青龙会的货。我……我觉得有点害怕,就没敢去风云客栈,这几天都在池州乱转,今天刚刚突然见到风云客栈起火了,我抓住一个小厮一问,听说公孙静在方家客栈,又急匆匆的跑来这边,谁知在林子外就看见这边也起火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才再次意识到自己身边全是死人,而身前小楼的大火越烧越盛,人站在附近已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不由抬手去抓白玉京的衣袖,“我们先走罢!” 然而出乎她意料,白玉京竟然顺着她的力气,像是有些支撑不住般的朝她倒了过来。 黄珊睁大了眼睛,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白玉京迎面靠在了她身上,一手轻轻环过她的脊背,落在她的肩头。 在这个又像拥抱又不像拥抱的姿势里,他身上的血腥味终于在烟火气里扑面而来。 黄珊有点惊慌似的,轻轻把手落在他的腰背之际,在热气回荡的空气里摸到一手湿粘,顿时“啊”了一声,她惊声结巴道:“……你,你背上都是血……” 白玉京的下颔轻轻搭在她的颈窝里,闻言不由苦笑了一声,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发现简直无话可说,不由又苦笑了一声,他这么笑着笑着,忽而在这已仿佛炼狱般的客栈中,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酸涩和悦然。 最终他只是道:“算了,走罢。” 黄珊却仍惊慌失措,她的声音在火焰蒸腾之中像是要哭了一样无措:“去哪儿啊?” 白玉京道:“我真是怕了你了。先找个歇脚的地方,给我养养伤?” 黄珊闻言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她想要在白玉京怀里转转身,好扶着他走路。白玉京见她身体微僵,神态羞涩的艰难动作,原本能自己走也想要假装不能,很自在的继续拥着她。 黄珊这厢好不容易才架着他走出了院落,开口就脆生生的抱怨道:“我对你也是有救命之恩了!往后你可不能再要抓我回去了!听见了没有,白玉京?” 白玉京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只是微笑着道:“好。不会再抓你回去了。” “以后你想去哪,就去哪。”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白玉京的伤也不知道是重的要命,还是轻的不疼不痒。说是轻伤,他脸色苍白如纸,只抬抬手,翻翻身,血就要从厚厚的纱布里渗出来;说是重伤,他整日里却微笑嗪嗪,悠哉极了。 于是当九公主黄珊连着几日看到她请来美貌侍女们蝶恋花般绕在白玉京身边,而他一副安之若素,似乎很愉快似的样子后,她决定把刚买下来的花苑府邸卖了,把白玉京这个老不死的随便撵到个破院子里去。 然后月余就转瞬而过了。 四月水暖,黄珊提着一只肥嫩白鹅,踩着夜雨涤净的白石板,在巷子里兜兜转转了盏茶功夫,绕进一座碧瓦灰墙,榆柳垂檐的三进旧院里。影壁上的缠莲秀藕半藏在门檐下,明明灭灭的颇有几分鲜香。绕过这一层石壁,踏进二重垂花门,在中庭墙沿旁的一弯柳影里,白玉京正盘膝坐在张竹榻上,左手悠搭着一枝嫩叶,逗着打着响鼻儿的小红马。 阳光如银如水般从柳绦中流淌过,一阵微风吹过,金银花和柳叶缠绕成丝缕片光,落在他的宽松的白衫上,还有黑漆漆的眼睛里,嘴角的微笑上。黄珊拎着那只肥鹅,刚踏过门槛,他就若有所觉的抬头,向她投来一瞥。 黄珊站在原地,等待那一瞥满溢于她心胸的光去消散,片刻后才瞪着眼睛说:“你就这么喂马?除了吃干饭,你还会干什么?” 白玉京坐在榻上动也不动,仍然悠搭着他的树枝,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这么说一个男人。尤其是我这种很喜欢秋后算账的男人。” 黄珊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显然很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但这似乎只是她习惯了跟他对着干。说话间,她一步步挪到白玉京旁边的榻上,故作娇蛮的将他硬向旁边推了推,挤出一个座位坐下。 白玉京只是不动声色的任她推了,微笑着摸了摸小红马凑到他襟前的头。黄珊一副大仇得报之态,又伸手去抢他的树枝,她顺利的从毫不反抗的对方手中抢到了。 白玉京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左手,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毕竟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了伤?” 黄珊道:“可是分明是我救了你?谁看见是你救了我?” 白玉京问:“可是像你这样一个好人,不论如何总该对一个病人好一点的,对不对?” 黄珊得意的摇了摇头:“像我这样一个正直的好人,正该这么对待你,因为你这样一个病人,要比一百个坏人加在一起还坏的多。” 白玉京本就是与她说笑,话到如此,不过付之一笑了。 大白鹅脚掌上的草绳被松了开,满院子的跑了起来。黄珊与他同坐着,安静了片刻,忽而轻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白玉京“嗯”的疑了一声,才开口道:“我不告诉你。” 黄珊杏眼圆瞪,半晌没反应过来,刚要恼羞成怒,却听他又笑着说:“什么时候我知道了,我会说给你听。” 黄珊又是一愣:“你不记得啦?” 白玉京又微笑着道:“像我这种人,没有家未必是坏事。”他说着,像是忽而想到了些别的,垂睫向她淡淡瞥来,“你呢,你不想回家吗?” 黄珊沉默半晌,望着手中的柳枝。 白玉京却像已尽然忘记曾说了什么,目光远而宁静的投注着绕墙的藤蔓花,再自然不过般慵懒的晒着太阳。 白鹅找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窝在墙角鲤鱼池旁边不动了。燕子也只蜷在巢中。除了风声树声,院子里仿佛一瞬间因此而寂静了下来。 黄珊却突然把柳枝望他怀里一塞:“我现在不想回家,想听天下第一剑客吹个小曲听听。” 白玉京沉静的眼眸里一瞬间说不上闪过什么思绪,他有些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柳枝上,终究还是捏下一片叶子来,似模似样的凑到嘴边吹起来。 …………半晌也没吹出一个音。 黄珊瞠目结舌:“你在干什么?” 白玉京随手放下叶子:“天下第一剑客吹曲子,自然跟别人都不一样。”他侧过头,颈痕若隐若现的遮在宽衫下,嘴唇因柳叶的摩挲而泛出一丝淡淡的红,声音正经极了,“我的叶子是用来杀人的。”话音一落,他右手抛出那片柳叶,袍袖飘飞间,叶子打着旋的落到了墙角的鹅窝旁边。 “……” “……” 黄珊仍然望着白玉京那双漆黑的眼睛,然后说不上是猝不及防还是早有意料,她忽而感到心深处轻轻地跳了一跳。 九公主该怎么反应? 她这么想着,却直觉白玉京那双仿佛已经刻在她心里的眼睛里有点什么不一样。于是她问:“我是不是脸色有点红?” 白玉京注视着她,半晌点点头。 这一点头,又敲得她心怦的一跳,跳得仿佛在胸腔深处忽而点燃了一小簇火,火烧起来了,烧着了什么她说不上来的东西,好似减缓了她身上的酷刑,又好像只使痛苦更深。 半晌,黄珊张张口,很严肃的说:“你不要多想,那只是因为我有点热。” 白玉京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黄珊细着眼角看他几眼,默不作声的抚着腰间的雪青穗子,状似身在行宫般站起身,端着肩腰走进堂屋,留下个正经高贵极了的背影。没过一会儿,她又脚下踩着流水似得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径自绕到石砌池子旁一把按住要跑的白鹅,倒提起一双鹅掌,也不看白玉京只脆生生的开口:“哎,过来杀鹅了!” 白玉京心中失笑,不过眉梢脸上只映云影树色,他悠然的从榻上趿起鞋子,准备去当伙夫。黄珊仍站在小石池旁,池中数鲤荡尾,她伸出的雪馥手腕摇曳圈圈柔软的波影。待白玉京伸手接鹅的时候,她忽而道:“在这也呆了许久,过几日向南边玩去。” 而白玉京也当真如他所言般,不无不可的应了。 黄珊仔细观察了他的脸孔,直等见他神情中确乎半点犹疑之色也无,这才从眼睛深处汩汩涌现出溪水般软丽活泼的笑来,她抿出颊上一弯梨涡,高兴道:“我们坐船去,好不好?” 她那分警惕又娇气的试探散去了,望着白玉京的眼神也记不起再躲躲闪闪,她似乎忍不住的快乐,快乐了又快乐,乖巧了又乖巧,像个害羞又气盛的小孩子,想藏藏不住,笑花溅进眼角眉梢,晕开一片让人爱怜之极的娇媚,一时容光蒸若云霞。 她这样高兴的缘由那样隐晦又那样鲜明,鲜明到聪明人一看就懂,隐晦到不挑明就只是秘密。白玉京当然懂,这笑容就同从前她在狄青麟别院,在桂树下时如出一辙,她曾经隔着窗就这样向他嫣然的笑过一次。 也许天下间对意中人的笑本都是一个样的。 白玉京温存的注视着黄珊,一手拎着白鹅,口吻平和如常之极,还是微微笑,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想过:“好。好极了。” …… 几日过后,一艘画舫悄然离埠,自榴花似火的池州一路往江南漂去。 京杭运河虽是人工斧凿,然河面漠漠,阔如水原,更兼一派波平浪静。午日水光曜曜,更远处高树绿意蒸腾,黄白二人的船伴着数丈之外的几艘船舫,如梭行过。 这年岁不管坐船还是坐车,远行总是无聊之极,哪怕景色再新鲜秀丽,几日过后也要看腻。 白玉京曲起一腿仰躺在竹榻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卷话本看,权当打发时间。九公主黄珊一路本来兴奋的像只下了水的鸭子,此刻难得安静片刻,只坐在窗扇前撑腮远望。她不说话,舫中一时只余摇波与间或掠过的鹭鸟鸣声,满室宁静之意。 窗外浮光掠影,映她满面明艳。她的侧脸被日光朦胧出一片凝注的神情,半点也无烦闷之色,反而像要温温柔柔笑起来般。 她这一路一扫前些日对白玉京挑三拣四的态度,与他一起每日都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纵有撒娇耍赖之时,也绝非是为了挤兑他的目的。 白玉京翻过一页话本,自然而然的向她投过一瞥,正巧见她不知何时已半侧过腰,撑腮注视着他,又向他抿嘴莞尔一笑。 这一笑仿佛一抹柔软的虹光,笑的专注极了,那抹虹光便一丝不漏的全落在了他身上。黄珊整个人就要慵懒的趴在桌上,好似气力都用在向他这一笑上,再无暇顾及躯体。 她眨也不眨眼的凝视着他,开口说了这日的第一句话:“你干什么一直看着我?” 白玉京道:“我只知道此时若转头去看书,必然要倒大霉。” 黄珊却没有瞪他,只侧头躺在手臂上,半叹气似的说:“我在你心里就这样坏么,难道你不看我,我还会打你?” 白玉京道:“绝没有这个意思。” 黄珊佯作不高兴,话音里的自信几乎带着股天真气,半点不害羞的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说我笑起来太美,让你挪不开眼呢。” 白玉京道:“你好不好看,还用我来夸吗?” 黄珊道:“就要你夸。” 白玉京叹了口气:“殿下美极了,一笑之下简直令我挪不开眼。” 黄珊咭的一声笑了,爱娇的跳了个话:“我们快要到哪里了?” 白玉京看着话本:“端午节左右要到苏州城。” 黄珊漫漫然的想什么说什么:“那要采艾叶,吃粽子,看赛龙舟,点花灯,好不好?”她这么一说,却没等他回话,忽而又拍手道,“先去逛逛城里,看有什么有趣的。” 九公主既然这么说了,白玉京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无有不好的。 …… 阖闾大城,水陆八门。碧水白楼,乌船如织。 黄珊二人的画船混于往来船流之中,顺河便汇入了苏州古城内。 城内河港纵横交错,高巷携着流水,蓬船与行人交错,道道弯月小桥伴着红灯白楼蜿蜒不见尽头。飞檐挑落一隙阴影,青苔渗绿而生,直从屋角爬落河沿。 此时正值端午节这一日,城中之热闹繁华更胜平昔,黄珊一副眼睛不够用的样子,探身出窗外,左看右看,一面使劲拉车白玉京的袖子:“快看那!你看到了么?!” 白玉京一面笑应她,一面轻轻揽了下她的腰臂,看护她别一头栽进水里。 二人没多久便泊船上岸,一路买买买,并上了一座酒楼就食。 黄珊点了许多样菜品,一样一点儿的吃着猫食。 黄昏将至,城里小桥流水人家,醉柳青藤红花,残月小桥天地两弯,全自朦胧摇曳于暖波之中,催人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二人直在酒楼蹉跎到日渐沉沉。此时红灯初上,艳色点滴缀满墙檐,映得满城星火,暗香弥漫。 黄珊抱着一只小酒坛,醉得目光发呆,痴痴笑的开心极了,朦胧的注视着扶她出店的白玉京,一手扯住他肩上的衣服不放。 白玉京被她靠着,两人蜗牛般在河前巷上蹭往画船。黄珊语气慢吞吞的撒酒疯:“你!……本公主要治你大不敬之罪!剐了你!” 白玉京长长的叹了口气,一句也不理她。 黄珊并没有随便就放过他的意思:“本公主问你!”她醉的一头蹭在白玉京怀里,声音迷迷蒙蒙的,“你当初干什么要跟着本公主……” 白玉京仍不言语,然而又走几步,却听胸前她似乎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黄珊鬓旁颈侧的黑发因酒意而微微发汗,湿成纠缠的几缕,蹭在小半面雪白的腮容上。她眼睛鼻子嘴巴全藏在他襟前,什么也看不清晰,她越哭越来劲,泪水已隐约浸透薄衫渍在他身上。 白玉京无奈极了,只好原地先站住了。 黄珊在他胸前又哭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继续哭。 白玉京看看周围的人,觉得这可说是他人生中最荒唐,最难以想象的时刻之一。 黄珊抽抽搭搭的质问:“你不是说好,要看花灯吗,吗。怎么不走了!”她泪水湿了一脸,“你是不是又要骗人?!” 白玉京低头望着她无奈道:“……好吧。放花灯。” 黄珊哭道:“你是不是又要反悔?” 白玉京只得安抚道:“不反悔。” 黄珊不甚清醒的借着红纱灯色望着他,泪水涟涟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种恸人的神情,仍是哭:“我不相信你,再也不相信你了。”她说,“你干什么跟着我呢,我知道你有一日一定说走就走了,我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白玉京在满城灯影中沉默了片刻。 月光漫天散落,对岸乌檐纱灯摇曳着,河下数盏莲灯莹莹照水浮过,人声喧杂,光影恍惚,黄珊在泪水中一时也看不清白玉京的神情,只感到他的沉默仿佛只有一瞬间。 那一瞬间后,他抬起沾染灯晕的右手,慢又毫不突兀的轻轻抚了下她耳侧哭乱的鬓发,声音在繁闹的夜市中清晰的响起。 他道:“我不会走。……以后无论我去哪,都带你一起。”   ☆、第十九章 乌篷船里坐着游人,酒楼阑干旁扶着看客,一盏盏花灯被素手抑或长杆推入河中,烛火飘荡水波连成一条通天的摇曳光带。 黄珊伏在白玉京背上。她仰面望了眼天空,残月一轮,淡星几颗,素淡的仿佛深山中隐绰的孤灯。这么看了一眼,她便又闭上眼睛,将侧脸贴服在白玉京的脊背上。 两人越行越远,渐渐将人声都抛在了身后。声声轻而绵稳的脚步声中,周遭仿佛只剩了浮月,素柳,静水,红灯。 画舫静静泊在水面,船夫也已到夜市看热闹去了。 黄珊躺在榻上看着正俯身安顿她的白玉京,一手仍拽着他的袖子。白玉京顺势在榻沿侧身坐下,又望了眼她紧紧不放的手,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黄珊乖顺的侧伏在枕上,忽而问:“你心里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白玉京半晌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今晚可真是疯到家了。” 黄珊又目光朦胧的瞅他一会儿,轻声说:“那你知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白玉京道:“……大概知道。” 河上暖风透窗送月,黄珊的长发柔软的散在肩背上,雪白的脸庞似乎透出股说不上的晕色,白玉京看着看着,忽而就明白了什么。 只听她小声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整个人都可以是你的。” …… 白玉京沉默之极的坐在榻上,他望向黄珊的眼神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女人浑身发软,那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神色了。但是他就这么看了半晌,忽然又叹了口气。 这次叹息的意味比起方才简直不知复杂了多少倍。 黄珊的声音软的几乎有些怯了:“……你为什么要叹气。” 白玉京神色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复杂的看了黄珊半晌,道:“我只是恨我今天才发现自己竟是个正人君子。”他似乎要起身,于是轻轻的挣了下被她握住的袍袖。 黄珊也不说话,只不松手,可等白玉京斟酌片刻后再次侧身,用那种目光俯望她时,她脸上红晕满布,紧张道:“……我……你能先不走,就这么陪陪我么。” 白玉京的神色已经复杂到难以形容了。他似乎极其无奈,最终出了口气:“好。” 黄珊怔怔望着他,忽然间一股锥心般细锐的痛楚从深处涌了上来,压过身上的一切感觉,将她的灵魂都吸了进去。她窒息片刻,恍惚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不自觉的抓住了白玉京的手指。 黄珊看了看与他交握的手,出声问:“你说喜欢我的话,明天还算数吗?” 白玉京凝视着她的神色清又沉静,已褪去了方才难言的暧昧气息,他“嗯”的应了她一声。 黄珊微微笑了,回味着刚才那种痛楚,有些高兴的闭上了眼睛。 …… 钱塘肴馔中有几绝誉满天下。 “太和楼的油爆虾,又一村的菜肉包,清和坊王润兴的盐件儿,得月搂的肋鲞蒸鱼丸……” 距杭州府的路程愈近,夏意愈浓。昨日晚雨淅沥未停,水雾连绵空蒙,两岸翠田村舍冲淡欲散,只见廓影。 画舫也悄然浮在雾中,顺风顺水下行。此时距端午节又有了几日间隔。 “……还有奎元馆的虾爆鳝面。”黄珊掰着手指头数完,这才满意的扭身看出舱外。白玉京手扶着笠帽,正独立于舷侧上远望。风水飘摇,他的背影藏在淡雾中,牙白袍袖鼓雨张风,仿佛忽而就要羽化而去了。 黄珊望着望着,就怔然噤声了。 白玉京听她话音断了,便觉然回首,笑道:“还有呢?”他漆黑的眉眼在斗笠之下锋芒尽藏,但如遗光回落,雾雨难遮。他话音未落,黄珊已三步并作两步,无甚仪态的跑出舱去,张臂去他怀里。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回手揽住她肩背,道:“外面湿气太重,回舱里去。” 黄珊却没有应他,她靠在他胸前,半晌抬手拾起他一缕落在肩前的长发。发缕沾染湿意,乌如染绿欲滴。她看着许久,才抬起眼帘瞅他。 白玉京停了片刻,叹息一声。 黄珊总是无法自制的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干什么叹气?” 白玉京道:“你这种眼神看我,我怎能不叹气。” 黄珊顿了顿,轻声问:“什么眼神?” 白玉京道:“死了丈夫的眼神。” 黄珊一噎,转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绞缠的心思轻轻一松,手指便也不自觉的卷玩起他那一缕头发。 白玉京又不说什么了。笠帽在他下颚上留出一痕阴影,恰落在唇间,仿佛和鼻息缠绕在一起。他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安静的凝视着她,神态颇像要低头寻吻。 黄珊在他的目光中渐渐脸染红晕,但她片刻后却打破沉默,仰视他道:“我们不去杭州了好吗。” 白玉京道:“可以。” 雨声阑珊中,黄珊接着轻轻道:“我带你回京里去,你跟我去见见母后,好吗。”她紧紧拥抱他的腰,“之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白玉京静了片刻,手指轻柔的覆在她颈后,道:“好。” …… 黄珊等这声“好”在心胸中反复回荡几次,眼泪仿佛就要流出来,可却又感到身寒骨冷。 在倚天屠龙记里,她不想杀张无忌的想法甫一出现,那声音便下了必杀的任务。为何她此前几次三番下不了手杀白玉京,那声音却毫无反应?若说是对她容情,绝无可能。 她若是动情,则自动情之日起,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杀了此人,或再历轮回。痛苦她早已她已受了许久,也不再怕了。似乎若声音不下必杀任务,那她完全可以去杀别人,反正只要够七个主角不就行了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最好么? 白玉京的衣襟上沾染着雨汽,隔着胸膛,他的心跳声醉人极了。 黄珊这样听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癫狂蛰着她的理智,近在眼前的将来已到了无法无视的地步,……因为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然后带着这种可以将人千刀万剐的爱,等着他最终忘记她,这样去拥抱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撕裂一切挣扎的迷雾印在她脑海里,黄珊好像终于恍惚明白为什么声音毫无反应。 如果她真的动情了,恐怕总有一天她会难以自制的发疯杀了白玉京。 这恶毒的想法催她心如铁石,可又让她无力又惶恐,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在她身受千刀万剐之苦时,另结新欢的人可以是张无忌,但不能是白玉京。 ……他不行。 她不怕疼,可怕她一走,几十年后就只成了一抹淡到想不起的回忆。 可杀他吗?下得了手吗?舍得吗? 而白玉京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飘落到她耳旁:“之后晚上也就不再把我赶出来了?” 黄珊从仓皇而凄楚的幻想中回过神,她怔了片刻,才九公主式的涨红着脸:“不许说这些!” 白玉京语气极为沉静的“嗯”了一声,好似什么也没说过一样自然,又道:“那杭州菜也不吃了?” 于是船在九公主挣扎片刻的决定下,仍是顺着运河一路下到了西湖。 人流一多,白玉京便又开始吸引往来女客的眼波了。 晴水潋滟,杨柳依依。正值游湖嘉节,湖上香风宝影,绸锦如织。白黄二人的船过之侧,沿岸数艘画舫横波,丝竹笑语之声不歇。白玉京在船头观景,没多时一艘船上便传出阵缠绵清甜的琴声,他循声一瞥,立时便又有嬉笑声传来。 白玉京嘴角带着一丝他惯常的笑,还未说话便听黄珊自舱中哼了一声,他回头便望见她脸色正横媚带怒。 白玉京很是识时务,当机立断转移话题:“已快到定香园。不如就去吃鱼。” 黄珊冷眼看着他,看着看着,却忽而一笑,直能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笑得心花怒放,又绵又甜道:“好。” 到定香园去,须下船走路。 杭州城里繁华极了,美人亦极多,但就算一路看花了眼,只要是男人,就仍然无法忽视一个坐在酒铺子里的女人。 这铺子很旧了,寻常一家酒肆,桌椅板凳若干,一杆泛白的蓝底旗招迎风微拂,顺出十里酒香。那女人就坐在店柜旁旗招下,身裹紧身黑绿衫子,令人遐想的腿被质料精致的百折湘裙遮住,露出两点纤纤绣鞋。她只静静一坐,不施脂粉,但艳光熠熠,淹然百媚。 白玉京也是个男人,于是在路过酒肆时,他也欣赏的看了几眼。 等二人在定香园坐定,一路不露声色的黄珊才娇声细气的问:“刚才那老板娘,好看不好看?” 白玉京亦不露声色:“我又不是老板,怎记得住老板娘的样子?” 黄珊声音放的更低,眉尾骨上都染得红晕:“色鬼。” 白玉京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也就着黄珊的脸孔欣赏了起来。 这一日似乎同前些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二人吃过饭,待入夜,便找家干净堂皇的客栈住下,各自去会周公。 白玉京也便如寻常般在床帐内闭目睡下,直到他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步声纤弱又熟悉的女子走到他床边,小声蚊蚋道:“白玉京……你睡了么?” 他仍闭着眼,假作熟睡,却已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而不由心跳变快。 任何男人都会为了心上人半夜跑到他房里而胡思乱想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猜到接下来如何,下一刻便被人迅疾如电的封住了周身大穴。 白玉京僵硬的躺在床上,心忽而冰凉的沉了下去。 黄珊举着灯烛,在昏黄的光线下专注之极的凝望他的样子。原本也并非这样,现在却好像看也看不够了。 半晌,她才又缓步走出他的房间,离开客栈,不疾不徐的往白日那个酒铺的方向而去。 七种武器里,天下奇兵碧玉刀被中原大侠之子段玉携往宝珠山庄,作聘礼求娶江南大侠的爱女朱珠。就在杭州城里,他被卷入风波,与乔装改扮来见未来夫君的朱珠一并破解大案,赢下美名。 制造风波的人,正是二月初二杭州分舵的舵主,大盗花夜来。也就是白日那美貌逼人的老板娘。 黄珊本来也是要去杀她的,但并不急。 之所以非要在今晚,是因为她要杀给白玉京看,然后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早些时候多看了她几眼。 让他走,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这次不再为他不回来见她而生气了,就让他这么走开去活命吧。 黄珊想着自己的决定,又想着现在也许已经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白玉京,说不上来什么意思的微微笑了笑,脚步恰停住在酒肆门口。 一挑摇曳的灯笼挂在旗招旁,圈圈残影缭乱的铺在青砖地上,与黄珊一抹拉长的漆黑剪影纠缠在一起。 她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门。 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门内隔闩响动,一个藏媚的动听女声道:“今日太晚,客人明日再来吧。” 黄珊也娓娓道:“我只同老板娘讲一句话,有人托我务必当面跟你说来。” 隔门一寂,紧接着,一个云鬓微乱的年青女子露出身影来,正是花夜来。她打量黄珊一番,和气的笑道:“什么人托你?” 黄珊也笑,又一阵风托起灯笼,吹飘了衣袖,露出她雪白一双手染满红影:“阎王爷呀。”   ☆、第二十章 花夜来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起,就被黄珊一手拢住细颈,咯的一声捏碎了骨骼。 那声音低而轻,不知在寂静的夜里是否会被风送到白玉京耳中。 黄珊半扶着尸体的腰肢,脸容上神色恬静而温软,像是扶着醉酒的姐妹,一步一步顺着青砖夜街往西山方向而去。 酒铺门口仍只摇曳着一盏红灯笼,静寂不听人响。 谁能料到花夜来竟能被人无声无息的一招毙命呢?白玉京尚不能,更何况铺子里的断臂道人顾长青,区区一介裙下之臣。 依花夜来的性情来看,恐怕即便被发现人影不见,顾长青也只会认为她因要事不辞而别。因此只要此刻门外不发生令人惊觉的响动,就永不可能有人发现黄珊来过这里。 晚晴之夜,圆月一轮正淡出云头。 也不知离酒铺有了多远,黄珊扶抱花夜来渐渐走入一片紫竹林,林中萧疏广阔,香气清涩,月落如霜,染遍泥叶。 近处的凤林寺忽而一声夜鼓作响,咄声压灭脚踩竹叶的细碎轻音。 黄珊站在原地片刻,将花夜来的尸首就地抛下,在一林寂静之中终于开口道:“你出来吧。”她声音平而柔静,“我知道你跟来了。” 话音一落,她便自然而然的转身回望向来路。 竹林密径深深,也许过了几息的时候,白玉京熟悉的廓影从漆黑的夜影中淡出一般,一身白衣,腰悬旧剑,脸孔在月色下英俊而苍白。他脸上并无疏色,甚至仍挂着那样的微笑,并未低头去看一眼花夜来的尸首,只极淡静的注视着黄珊。 黄珊也怔怔注视他半晌,忽而笑:“我虽认识你许久,今日才第一次见长生剑的样子。” 白玉京一言未发。 黄珊道:“你定好奇我为什么要杀她。”她此刻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却也无暇顾及,只仔细盯住他的神情,“虽说起来有些害羞,但我却是因为太过爱你,你知道么。” 白玉京沉默片刻,却开口问了于此毫不先关的话:“我想袁紫霞恐怕已死在你手中。” 黄珊问:“你心疼她了么?” 白玉京苦笑一声:“并没有。”他似乎已记起许多往日的细节,前因后果也大致想通,无意再问,只停了半晌道,“你是不是从未失忆过?” 黄珊冷冷的注视他半晌,才道:“我家里有许多你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样,就是九公主的武功厉害的很。” 白玉京道:“我已知道了。” 黄珊道:“你不知道。因为我练这武功极为凶险,每隔段时日,便会武功尽失,轻则虚弱,重则走火入魔,且一生都不得停止。”她说着说着,忽而嫣然微笑一下,手指轻轻梳理了下胸前的秀发,“我确是杀过许许多多的人,也许并不比你长生剑少多少。想在宫闱中做最受宠爱的公主,本就不是件天真可爱可做成的事。” 白玉京沉默的听她娓娓讲话,漆黑的双眼在月影下深不见底,像是深渊下的湖。 黄珊话到此处,向他问:“你是不是害怕极了?刚许过诺言的女孩子,竟是我这样一个魔鬼?”她禁不住微笑起来,“是不是比当初听说我要跟你走,更怕的要命呢?” 白玉京的神情终于在此刻微微动了动,黄珊继续笑道:“你为什么非要来找我呢?不然我当初那样伤心,散功险些死掉,本已经不记得你了。”她脸上的笑影看不出真情假意,声音柔媚却又阴冷,“现在我这样爱你,你走也走不脱了。……从今往后,你看谁手好看,我就砍了谁的手,你看谁眼睛美,我就挖了谁的眼。我全都送给你,让你天天看,夜夜看,好不好?”她说着脚尖点了点花夜来的尸身,又向他极尽痴情的投去一瞥,“今日就算你不来,我也要把她送给你的。还有袁紫霞,那些爱惜你的侍女,都送给你,你开不开心?” 她话音还未落,白玉京忽而轻声打断她:“珊珊。” 黄珊从未听过他这样的声音,一时竟分辨不出什么鲜明的情感来,心中却莫名一阵深深悲恸,她噤声一瞬,才缓缓道:“你原来并不开心。……不管我做什么,你总要不开心的。” 黄珊不知怎么,泪水淋淋落下:“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白玉京注视着她的目光带着种难以形容的神思,仿佛一瞬间痛极,又仿佛什么都并没有过,他只轻稳说:“这人尸身要处理掉。”低头瞥了眼那尸首,又向她道,“你先回客栈去。” 黄珊却冷冷嫣然道:“你要做什么呀?瞧你好像一丝也不介怀么。” 白玉京沉默半晌,终道:“我本也不是你想象那样的君子。杀人于我同家常便饭也无区别。” 黄珊只执拗的望着他,还向前袅娜几步,伸臂娇道:“那么你说还爱我到骨子里,你亲一亲我,好不好?”幽冷月光下,她站在一具尸首旁甜言蜜语,就算花容月貌也仍令人骨中发冷。 白玉京停了一息,叹道:“……珊珊。你先回去吧。” 黄珊一双杏眼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他,看着看着忽而花枝烂颤的笑了起来,她笑的声音那样烂漫动听,却也令人毛骨悚然。白玉京还未说些什么,便听她停下笑,也停下泪,漠然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办。”她半点也不停顿,似早已想到这一天,早已想好要说的话。 “你走,离我越远越好。” “从今往后,你要是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就杀了你。” 她的话听起来全然不是玩笑。 白玉京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终是轻叹一声。 圆月仍当空下照,竹影横斜,风过如水影。 三更天。 凤林寺的夜钟终敲响了第一下,响过远山,又近至耳畔,空渺又幽清。 他走了。 黄珊呆立在竹林里,直到钟声暂歇才终于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办。 她这么想着,向前缓缓迈出步去,走着走着又折回几步,令花夜来的尸首消散在竹林之中。 她还要去见朱珠,得将她好好藏起来,不要坏她事才好。 …… 夜露浸袜,蔷薇香气熏人。 段玉孤身一人打开小院的朱红窄门,踏出这间藏娇之处。他身后正有一片曳星镜湖,茂林嘉树中,几间错落的碧瓦精舍渐渐被他稳健而充满活力的脚步抛在身后。 他走着走着想起贪心又美丽的花夜来,不由得便笑了,笑着笑着,便拿出锦袋来打开看。 这一看,他的笑容便淡去了。 因为他从花盆里拿出的锦袋中,不仅有他的碧玉刀和钱袋子,还另有一串明珠,一只玉牌。 明珠一串个个圆润光华如龙眼大小,玉牌亦是翠绿欲滴,两样东西都堪称价值连城,绝非凡品。段玉望着这两样东西,心中不由一怔,转瞬释然想到,恐怕这女贼也不是一次如此作案了。 段玉这样一想,便又为自己这招偷梁换柱感到有些隐秘而得意的快乐。花夜来也确实该得一次教训才好。玉牌与明珠虽须还,却也当还给失主才好。 夜更深了。 明月照花林,林中藏着一小块水泊,远远连着河道,蜿蜒向星斗灿烂的远际。 正遥望之时,林中忽而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声,一点长篙拨水一撑,带出一叶扁舟。段玉闻声便笑,道:“船家来,可知石桥客栈吗?” 船夫又是点水几拨,眨眼间便将船撑到岸边,他头戴斗笠,肤色黝黑,张嘴便很不客气:“在西湖边上,怎会有人不知石桥客栈?” 段玉也不生气,上船只好脾气的笑答:“那好,载我去,给你十两银子。” 船家此时瞪着眼:“你是傻子还是强盗,谁坐船要这么多银子?” 段玉道:“给你多些还不好吗?” 船家道:“既是如此,那十两还不够。”他说着话间,已将船撑停在湖当心,回头冷冷望来,“得要你的全部银子才好。” 段玉眨眨眼,还是笑:“原来船家才是真强盗。这下要怎么招待我?” 船夫见他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冷笑着便要一头扎进水里,然而就在此时,自岸旁密林里忽有一道白芒弹射而出,恰恰打中了船夫身上穴道。那黑脸船夫脸色登时古怪之极,像个木头桩子般扑通落进水中,眼看便要淹死在水里了。 段玉此时却没任他落水,而是袍袖一托,将他拢在了船沿边上,仍是笑:“你不向我讨钱,我拉你上来,你看怎么样?” 船夫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道:“你这人莫不是有毛病?我刚还要杀人劫财,你此时救我作甚?” 月色水波下,段玉俊秀的年青脸容显出诚挚又纯真的模样来,只笑道:“船家不还没能杀人劫财吗?岂可以未为之事罪人?我若眼见船家淹死在我身边,心里却也不好受。” 黑脸船夫看他半晌,忽而道:“好,你拉我上去。” 段玉道了声好,登时手上劲气一生,那上百斤的船夫被他一拂之力竟稳稳带到船上。此时他眼光一瞥,才见脚旁正一颗珍珠盈盈颤动。 他伸手拾起这珍珠,心中颇有些苦恼。临出门前,父亲曾千叮咛万嘱咐,务必不要与陌生女人说话,可这位不知名的女子方才正好心救他,正人君子岂可视之不理? 正这样想,段玉耳畔却对岸传来一阵轻盈的步声。他不由循声相望,片刻功夫后,一名白衣少女自花林之中显出身影来。 段玉登时有些呆住,那少女一头缎子般的黑发上珍珠星缀,容颜之美几夺日月之辉,星辰之灿。她在岸边莎草旁袅娜站停,水影悄然,与她对成两段风流。段玉也不知自己怎眼神这样好,只见她神容温柔恬然,美不胜收,正弯眉朝他嫣然笑道:“原来公子功夫厉害的很,让你见笑啦。” 段玉在船上拱手一揖,坦然笑道:“在下段玉,不管如何,还要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黄珊颇有些喜欢他这样温文善良的姿态,便微微垂首回了一礼,雪白的双手微微绞握,脸容微熏的轻声道:“我姓柳,叫纯纯。” 纯纯,纯纯。段玉心中咀嚼一遍,又觉不好意思,只笑:“柳姑娘知道石桥客栈怎么走?” 黄珊点点头,歪头嫣然:“我虽不是本地人,但却恰巧也住那里。”她想想,声音娇柔温软,“段公子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 段玉想想道:“那就有劳柳姑娘了。”他说着,低头朝船夫一笑,“船家,我借长篙一用。”话音未落,他便长身一跃,脚下正在浮于碧水的篙杆上一点,长篙破波而行,他亦借力于空中飘出几丈,如此三点之下,整个人宛如一只姿态优美的水鸟,翩然登岸而上。 柳纯纯在岸旁叠手望他,莞尔道:“段公子轻功真好。” 段玉温尔一笑,忽而想到一事,便问:“柳姑娘也要回客栈么?若非如此,怕耽误姑娘的事。” 他话音一落,黄珊便花容一蹙,幽幽叹道:“确实是件有些要紧的事。” 段玉道:“不知在下能不能帮得上忙?” 黄珊想到白玉京,不由郁郁道:“……我哥哥四日前不见了。”她声音轻又柔,听起来无奈又迷惑,“近日我二人一同来杭州玩,也不知他突然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我这几天都在找他。” 段玉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那船夫忽而在船上高声冷道:“你有闲心担心别人,不如想想你自己。” 段玉心中稀奇,便问:“我有什么不妥之处?” 船夫道:“你难道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你可知道你今日打的那几个和尚是什么人?” 段玉老实的道:“不知道。” 船夫冷笑道:“我看你这年轻人为人倒还不坏,死了未免可惜,好心提点你一句。你明日立即去凤林寺找顾道人,否则天王老子也救不成你了。” 段玉想了想,便朝船的方向拱手一礼,十分真挚的道:“多谢船家提点。” 那船夫叹了声气,道:“快走快走,看到你老子就生气。” 段玉又是一笑,这时他又猛然想起身旁的柳纯纯,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柳姑娘可知道凤林寺怎么走?” 黄珊也对他抿嘴一笑,闻言点点头:“我带你去。” 段玉见她腮容上的笑简直比蔷薇来得更烂漫浸人,心中怦然动了一下,顿了顿不由道:“柳姑娘不妨讲讲令兄姓名容貌,在下也好帮忙寻访。”他话音一落,便见柳纯纯一怔,一双水眸只凝凝望他。 这一眼中的美与动情,仿佛一霎时直直落到他心里,段玉不由愣住了。 两人对视片刻,只见柳纯纯率先回神,害羞的侧过身,她停了半晌才轻声说:“段公子……你是个好人。我……我谢谢你。” 段玉觉得尴尬极了,只得说:“不,不用谢。” 柳纯纯听他这样,似乎颊上微染红晕,展颜一笑,“我哥哥武功厉害的很,想来倒也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先陪你去凤林寺。” 段玉此刻还能说什么,他只得说:“好。”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花夜来早在昨日晚上就被黄珊锁喉捏死了,她是断然不可能在今日西湖上勾搭段玉并偷他东西的。 不过这对青龙会的阴谋来说也没什么要紧,总归换一个美貌女子就行了,反正身携碧玉刀的段玉又不认识谁是真正的花夜来。 两人于月下信步而行,闲语漫谈,都并没有着急的意思。段玉是天大的事落在头上也不急躁的脾气,而黄珊一则为了与他多接触,二则也是明白所谓见顾道人不过是青龙会阴谋的下一步棋而已。 待天光熹微之时,两人才走到至凤林寺前。山中庙宇群落此时尚隐于薄雾之中,近处老石白砖砌起一围古巍门墙,镇守着一脉绿水青山。原本白日里繁华热闹的行人商贩此时散的一干二净,铺面也大多上着板,还未开张。 段玉打量周遭风景,道:“和尚庙里能找到道士么?” 黄珊摇摇头,微蹙眉头回说:“可那个人也着实不像在说谎。”她思索片刻,似乎想不出什么,便干脆抛在脑后,嫣然道:“正好该吃早点,不如我们顺着这条街走走,兴许有开张的铺面。” 段玉一怔,这才感到腹中饥饿,不由也笑了:“好。” 两人这回走在一起,又有一番不同。 也许是因为彼此投机,也许是因为朝霞旭日映亮了人影,段玉比起昨晚反而心中不自在起来。柳纯纯就走在他身前侧不过半尺之遥,此时并看不着她相貌,但只一个白衫白裙的背影,便仿佛在发光。段玉一想到这,反而更不知说些什么好。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的走着,直到一面白边蓝底的酒招映入眼帘。 顾道人的酒铺子已经到了。 黄珊率先咦了一声,轻叫了声“快看”,接着才笑了:“原来顾道人是说一间酒铺子,总算没白来一趟。” 这间铺子此刻也恰好已经开门,除了破桌破椅几条,里头一个客人没有,店伙计正蹲在柜台边的酒缸旁打瞌睡,见来人才猛地惊醒,但仍一副惫懒样子:“打多少酒?” 段玉问:“有早饭么?” 小二一翻白眼:“酒铺子里哪来的早饭!我们这只管卖酒!” 段玉好脾气的笑道:“那这里有个顾道人没有?” 小二听了这话,神色才认真了些,道:“我们掌柜的还在里头跟人赌呢。你要进去,就请自便。”说着一指铺子最里面,正有一道破门帘遮住了视线。 二人闻言便要走进去,小二却又忽的出声:“这位姑娘也赌吗?不赌的,最好不要进去。我们掌柜的脾气古怪的很。” 段玉道:“不只她不赌,我也不赌。我找顾道人有事相求。” 小二道:“那你最好也别进去。想跟我们掌柜的说事,必得先让他过了赌瘾。” 段玉一怔,扭头看向黄珊,恰与她两相对视。 这段剧情也没什么好跟进的,无非是段玉初生牛犊不怕虎,跟别人赌了好几万金子不自知,最后狗屎运的赢了,却又不要赌金的故事。没有这一段,此刻正在里面赌博的几位大佬也就不会对他心存信任,比如原著中四处奔波寻找儿子的卢九爷卢赛云。 这么想着,黄珊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她注视着段玉的身影消失在帘子之后,微微一笑,转身就走了。小二又在闭着眼打盹儿,半点也没留意。 黄珊压根就没打算傻老婆等汉子一样一直跟着段玉。只有当干扰剧情的价值比原剧情更大时她才会去做,不然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才不干。 反正顾道人和段玉等人要先去找铁水,等跟着铁水登上花夜来的画舫,剧情冲突才会有一次爆发,她那时候出现就可以了。 因为那艘画舫的小厅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死人。 这个死人被碧玉七星刀钉死在了船舱壁上,是一番死不瞑目的样子。刀不一般,是段玉倒霉的拉在花夜来船上的一把家传刀;这个人更不一般,正是卢九爷失踪的儿子卢小云。 若是卢九爷失去理智要给儿子报仇,而倒霉的段玉正好在四面临水的船上与他同处一室,那就正好是挑拨离间的一条好计了,任段玉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段玉此时正在船上,也真的是说不清。 卢九爷病容满布的脸上惨白如纸,他手中握着掩咳后的一方白色绢帕,只顾着死死瞪着自己了无生息的儿子,都忘记了把帕子扔掉。 顾道人叹了口气:“九爷,节哀顺变。” 铁水的光头上仍冒着油光,一身黑缎的敞怀大袍此时像是阴郁的乌云,逼迫人喘不过气。他像一尊铁塔一样站在段玉身旁,无形间已经封住了他的所有去路,只冷冷的说了声:“你杀了卢小云,杀人要不要偿命?” 段玉怔了半晌,此时也叹了口气,朗声道:“事情还不明了,人确实不是在下杀的。在下就是再蠢,杀完人也不会留下罪证吧?” 卢九爷沉默不语,像是又老了几十岁。 铁水大喝:“还敢狡辩!你分明跟花夜来那女贼是一伙的,今日先了结你,改日再将花夜来碎尸万段!”他话音一落,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花如烟如雾,毒蛇般朝段玉刺来。这一剑若是刺中,段玉惨死之外,还将连带着北方大豪段飞熊老爷子,一起身败名裂。 可铁水这样一个大汉用软剑做兵器,这任谁也想不到,更何况几乎已经退无可退的段玉? 他只有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他已经紧紧贴在窗旁,剑光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似乎下一刻便要刺进他的咽喉—— 也就是这一刹那,忽有咄咄两声暗器透窗而过,闪烁白芒直逼铁水必救之处,铁水不想死只有变招,而这对于段玉已经够了,他脚下运力,整个人激箭般从窗口跃飞而出,在向船壁借力一点,袍袖翻飞间,白鸟般掠出几丈之外。 这一身轻功漂亮极了,就连在船上观战的顾道人都不由心中叫了声好。隔窗而看,段玉掠去的方向上,一个白衣少女正凌波而立,水光潋滟间美貌不可逼视,再一细看,她足尖正轻点在一竿漂水绿竹之上,并非真的踏波而行。 黄珊向他嫣然一笑,与他默契天成的同时投水而入。 画舫那边一波乱箭射了个空。 再看水面,哪有两人的半点踪迹? 铁水脸色黑青,神情不定,似乎比死了儿子的卢九爷还要痛彻心扉。办不好青龙会的事,就算是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冲手下的和尚喝道:“给我搜!” 碧水之下,黄珊与段玉如两条游鱼般汇合到了一处。黄珊伸臂欲拉住他,摇曳的水荡开她的袖子,一截雪白的手臂沁露在碧波中。 段玉迎握上她温软的手,被牵着往一个方向潜去。 顺着暗流,不过多久便隐隐见到湖岸,不知何时两人已从黄珊牵着段玉变成了段玉牵着黄珊。此时追兵早远,目之所及树木葱茏,鸟声空灵,一条野径曲折通幽,隐隐可见一处精致屋落,不知是谁家别院。 段玉脚下已踩到了湖底地面,一步一步荡开水波往岸上走。此时逃出生天,又见美景,他心胸之中不由豁然一通,笑着回头欲与黄珊说话,又忽而噤声。 黄珊刚凫水而出,睫发皆湿,容颜上黑的愈见深艳,白的愈见皎洁,只唇上淡淡一点菱红。 她见段玉回首看来,就那样子在碧水之中脉脉一笑。 段玉仍在看,黄珊软声喁喁问:“……你看什么?”她并没有再称他段公子,似乎不想这样叫,却又暂时找不到新称谓一样。说着说着,一抹淡红在眼角眉梢晕开来, 她垂下纤浓羽睫,却不再看他了。 段玉又沉默片刻,拉她上岸后叹道:“……我们去那边别院歇歇。” 又是一路无话,野径渐去,别院渐来。树影环绕下,白墙碧瓦的别院露出精致样貌来,段玉推门而入,恰与一人四目相对。 那是个年青人,他面容英俊,脸色苍白,漆黑的眼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锐气。与段玉相视之前,他正披着件白色外衣,在院子里看花。 段玉愣住了。 那年青人显然不认识他,微微皱起眉,但随即目光飘向黄珊,就变成了暗藏的温柔。他又瞥了眼段玉,便径直走上前,把外衣披向黄珊,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黄珊向他笑了,柔声道:“没关系。你身体好些了吗?” 段玉望着他包扎的肩头,只听黄珊转而向他道:“这是卢小云卢公子。卢公子,这位是段玉段公子。” 她这句话音一落,卢小云骤然侧头看定向段玉,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微妙了起来。 这两个少年侠客,彼此正是往宝珠山庄求亲之人中的不二劲敌。 卢小云本是被花夜来勾引的情根深种,又险些被她害死的。黄珊把花夜来弄死了,那个假作花夜来的女人显然魅力不够合格,黄珊顺水推舟救人并接班。他是个比段玉高傲又冷清的年青人,要他钟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黄珊还没假作疑惑的开口,卢小云又移开了眼光。但段玉仍看着他,道:“你父亲以为你死了,你该去见见他。” 卢小云有些冷的答:“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他这样说着,似乎在犹豫又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目光温和的冲黄珊道,“纯纯,你先进去换件衣裳。” 段玉已经松开了黄珊的手,但听到这个称谓,胸中不由一滞。 卢小云叫她纯纯。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柳纯纯这个人,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她认识什么人,他隐隐还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就是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是什么地位。 不过抛开此节不谈,卢小云还活着,那么一切问题都烟消云散了。段玉想直接回去把卢九爷叫来,但不知为何却迈不开步子。 黄珊已经进屋子里去了,院中花气袭人,寂静无声。 卢小云此时才又开口说:“你不是应该去宝珠山庄吗?怎么停在杭州?” 段玉胸中滞气更重了一分,他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卢小云锐利的望着他:“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纯纯?” 段玉哑然无声,怔怔的站着。他是个诚实又宽和的人,此时也不去反问卢小云同样的问题。 黄珊没听到二人背着自己说了什么,不过总不会出乎意料就是了。因为她仍然假作不知,梳洗好后便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桌上气氛沉闷自不用提。等三人各自去休息后,她才一个人悄然走到后院去,坐在阶上看月等人。 花树围着一倾小池,小池映着一弯娥眉月,月色间或一漾,又复如新。看着看着,临池的轩窗一响,段玉的身影显了出来。 黄珊故作回神一惊,与他相视。 片刻后,她说:“……你不要同我说说白天的事吗?” 段玉没法子拒绝。 两人便在一池月色旁,在花木掩映中并肩坐在一起,说起话来。 段玉先从赌钱说起:“当时桌上只摆着几枚破旧筹码,又有桌上老者说不过几十文钱的买卖,我便以为是小赌怡情。谁想一个筹码就是一千两金子。最后虽赢了钱,我也不能要。之后我们去了铁水的住处,没想到正是花夜来的香巢所在,几杯酒后便有人来报找到了那女贼的船,谁知上船后女贼没有,卢小云的尸首正好有一具。此后就是你看到的了。” 黄珊抱着膝,一手松松撑着腮,侧望着他:“你真是个好人。那么多金子,你不想要吗?” 段玉苦笑道:“谁不喜欢金子?只是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不是我该得的,分文不能取。” 黄珊沉默一会儿,忽而轻声问:“你怎么好像不开心?……你是怪我没告诉你卢公子的事吗?我如果早知道……” 段玉摇头,片刻后又忍不住问:“……早些时候,你离开酒铺去哪里了?” 黄珊凝目瞧他,最终脸色微熏的小声说:“我并没离开,只远远缀着你。我想看看,我不在了你着不着急。” 段玉愕然片刻,叹了口气又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笑里有几分说不清的爱怜。 黄珊也不叫他别笑,只继续问:“那我不在了,你着急了没有?” 段玉顿了顿,无奈说:“……着急了。” 黄珊听完,似乎心满意足,又不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只化作嫣然一笑。这一笑又把段玉看住,她又问:“我……我能看看碧玉刀吗?” 段玉从怀中将刀拿出,递给她。刀身碧澄澄一弯,不知比起弦月何者更美。 黄珊就那么垂目握着刀,半晌才又说:“这边事情一了……你是不是……要去宝珠山庄?” 后院再无人声,两人寂寂同坐,月色似乎也变得凄婉迷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开口慢慢道:“我要去宝珠山庄。” 黄珊垂着头,默默不语,却听他接着说:“……说好要去,总要去这一趟。不过,我是要去跟朱伯父说清楚……说清楚……” 段玉正思绪纷乱的说着,就见柳纯纯猛然仰起头,泪水淋淋的脸上忽然亮起光芒般痴痴望向他。这一望仿佛刻进了他的心中,使得一瞬间仿佛月亮,池水,花朵都化作她的模样。他与她对望着,终于说:“……就说我不能娶朱珠了。” 柳纯纯似乎喜极而泣,扑进他怀里。 段玉慢慢回抱住她,叹息般的无意义的叫她名字:“……纯纯。” 黄珊下颚枕在他肩窝里,安静的靠了靠,然后抬起手臂,一掌震碎了他的胸腔。 …… 段玉跟张无忌其实是一类人。纯善,正直,聪明,像个小太阳。 黄珊在寂静的院子里坐着没走,娥眉月还是那一弯娥眉月,可此时月色已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只是她不一样了。 又有些发痴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白玉京,直想的肝肠寸断时,黄珊恍惚记起,该去找狄青麟了。 狄青麟……狄青麟他在牡丹山庄到京城的路上。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要离开洛阳盆地往黄淮平原去,必先要过一道虎牢关。 狄小侯的车马正行在那条路上。簇新的漆篷马车稳得像行在云上,车壁铺罩的锦缎仿佛霞蔚,车窗镂雕的花影那样精美,映在垂帘上摇曳似真。 车夫仿佛聋了一样,一尊木像般坐在车把式位子上。他牵引着雪白的骏马,绝不会知道车厢里正发生着什么。 马蹄声不紧不慢,脆生生的回响在仲夏森绿的槐木林中。 树很高,阳光落下也被遮挡的散碎如雨,涂荫淡抹深叠,与远山黛色,近草茏葱一同飘来,渗入那架奢侈华美的马车里,湿润无声的滴在狄小侯手中晶莹剔透的葡萄酒里,又飘摇的落在思思僵硬的尸体上。 她的手仍然洁白如玉,指尖的蔻丹仍鲜血般艳红。狄青麟啜饮之余,眼角瞥到它们,仍不由凝目欣赏了一刻,带着杀人余味后融淡冷漠的微笑。 但再美丽的尸体也是尸体,如果不妥善保存,总会发臭,*,令人遗憾的消散在世间。所以狄青麟决定尽快处理她,在进关之前。 他这样心绪祥和的想着,又饮了一口酒,随之颇有些迷醉的垂目流连思思面目扭曲的脸孔,想再一次回味捏碎她喉咙时那种逼近死亡的兴奋感——但马蹄声忽而一顿,车停了。 他苍白的脸孔几乎是一霎间重回冷漠。 车帘不动,珠光晶莹的酒液不动。狄青麟的手没有放在那柄透明如水的薄刀上,他一身白衣如雪,也只安静而纹丝不动的坐在原处,却仿如身处云端莲上。 车夫没有说话,难道他不仅聋,还是个哑巴? 狄青麟的目光透过雕花槅扇,望见翠色绢纱上映出的隐绰树影,并一白衫丽人。他并没看清她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清楚这是个难得美人,因为他已经产生了想杀她的*。 这渴望与醉酒后的冲动杂糅一起,让他动了动喉结。 但那人影向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是熟悉的,动听的压过翠鸟嘤呖之声,温柔的仿佛水波笑影儿,狄青麟一听就抬手推开了车门。 黄珊正俏生生的向他笑着,白衣,碧树,金日仿佛都刹那间被她的容光压过。 车夫悄无声息的死在原地,仍扯着马缰如同木像。她视若不见的向狄青麟走过来,步履缓而摇曳的像落叶摇花,但却仿佛一眨眼就到了他面前,然后又轻盈盈的两手握住他的右腕,像要过来撒娇一般。 狄青麟毫无表情的脸孔终于在此刻微微动容了,他的气色仿佛更苍白,眼眸也似更深黑,正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定定望着自己的右手。 这世上还没有人活着见过狄小侯的那把薄如纸,清如水的刀。 因为他的刀已经臻于绝境,以致杀人一瞬仿佛是流水丝光,快到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痛苦,流不出一滴血,快到几乎天下第一。 但现在,黄珊握着他的手,亲昵的将他的刀接了过去,放在了一边。等她回过头来,狄青麟仍然带着那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静静的望着她,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黄珊见他这样子,不由得就又笑了。在思思的尸体旁,她再次双手握住他的腕子,爱极了般痴痴的望着他,再叫他:“三哥……” 狄青麟还未回话,就又见她那烂漫动人的美丽脸孔霎时又阴沉下来,她死死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又轻而顿的重复了一次:“三哥。” 下一刻,黄珊打量着他那张英俊之极的脸,废掉了他全身的武功。 也许是痛苦过于剧烈,狄青麟产生了一瞬间的意识丧失,但是在他自己清醒过来前,黄珊干脆把他弄晕了。毁尸灭迹后,车也是现成的,马也是现成的,她把狄青麟安顿在车厢里,驾着马车调转方向就上了路。 这一路就走了好几个月,从仲夏走到了仲秋,直走到所有人都想不到九公主和小侯爷会去的地方。 于是狄青麟终于可以醒来了。 车上到底还是光线虚弱,他缓缓睁开眼时,视线一片朦胧。但只回忆了一瞬,就意识到自己如今已形容废人,甚至连健康的普通人都不如了。 没有车辙声,没有马蹄声,车停着。 黄珊正伏在他胸前,珍惜之极的轻抚他一绺乌黑的长发。眼见他目光清明起来,她渐渐露出一丝开心极了的笑容来。 她还是那么美,美到就算杀了人都令人舍不得与她生气。 狄青麟就注视着这样的她,然后听她在耳边甜言蜜语道:“三哥,咱们出雁门关了。往后,就我一个人,你只能见到我一个人。” 黄珊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将他藏了起来,藏进兰州城里一座毫不起眼的三进宅邸中。 宅子坐落在老街深处,连楹乌漆并门枕石雕多有风日侵蚀,卷草如意纹和着尘埃,不显半点风光。院里也并无多少精致,只在石板路两侧的泥院里零散栽了几棵白杨树,种了几丛百合花。 陇中八月,天碧如洗。晨光清冽的照在屋檐上,燕子窝外,落地一片暖融融的错觉。而黄珊一大早就站在矮石阶上看这风景,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心情雀跃之极,心想总算有一回在要攻略的主角面前不用装相了。 想到这儿,她又念起了狄青麟。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世袭一等侯狄青麟会生趣寥寥,性嗜杀人。毕竟他爱享受到极尽奢华,毕竟他看上去那样年轻,那样英俊,那样惊才绝艳,高不可攀。这样的人,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没有正常人感情的冷漠残忍的变态。 黄珊推门走进厢房时,正看到他端坐在八仙桌旁。他本来侧颈向窗外看花,闻声淡淡回瞥过来,白雪般的衣衫沐浴在盛光之中,令人难以逼视。 黄珊注目于他良久,仍看不出他确实是个变态。 狄青麟似乎已忘却武功尽失之事,神色仍然冷冷淡淡,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他眼中的黄珊一身雪白衫裙,美貌一如往昔般催人魂荡,看上去也同样不像一个变态。 这二人对视许久,黄珊向他嫣然一笑,而狄青麟也动了动嘴角,仿佛回应她一般。 九公主步态袅娜的走近他,像只归巢的鸟儿一样双手环住他的肩,深深依偎进他怀里。狄青麟一动没动,任由她这样做。黄珊拥抱他的姿态仿佛弱不禁风,雪白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终于用细又婉转的音气开口对他说:“三哥,我对你做坏事了,你生气么?” 狄青麟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却温柔之极:“总归还是有些生气的。”他亲昵的抚摸黄珊的肩颈,鼻尖的出息轻悠的拂在她耳后,“珊珊,你干什么要这样做?” 黄珊仰起小脸,眼波清澈如水的凝望他,冲他微笑了下:“因为要跟三哥在一起。” 狄青麟问:“你总要嫁给我的。” 黄珊摇头:“那有什么意思?”她孩子般摸摸狄青麟英俊无比的脸,指尖划过他纤长的睫毛,落在狭长的眼睑上,“现在你哪都去不了,只能在院子里等我来见你,多好呀。”她这么说着,像是忽感伤心,泪光微微的喃喃道,“三哥,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羡慕你?你多自由啊,想杀人就能杀人,想与哪个女孩子寻开心就去寻开心。其实当公主很没有意思,想做的事情总也做不了。就像之前,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只是装模作样,却也拿你没办法。现在就好了,谁也不知道我们去哪儿了,往后自由自在的,我想做什么都行了。”她又开心起来,目色迷蒙的抱着他的肩幻想,“这样的话,随我怎么高兴,我想对你好就对你极其的好,想折磨你就尽情折磨你,再不用管你喜不喜欢我了,反正你跑不了。” 狄青麟脸上的温柔之色渐渐冷了下来,最终变得极为漠然。 黄珊说够了,说满足了,这才回过神来,拉着狄青麟放在她颈上的手贴在唇边亲了亲,问:“青麟,中午我做海棠饼给你吃,好不好?” 狄青麟恍若未闻,神色又变回最初带着冷冷淡淡的,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黄珊演够了,编造够了,终于收了笑容。她面无表情的从狄青麟腿上站起来,心平气和的先做第一条规定:“我身上总是很疼。我不高兴一个人这样。……你得跟我一起疼。”说完她垂睫叹了口气,颇有些放松意味的安慰他,“我只给你喝一种毒药,不砍手脚,也不要命,你别怕。” 她还是很喜欢狄青麟的模样的,于是又伸手摸摸他的脸:“给你做的海棠饼呢,我也不求你吃。放在屋里,饿了你自然会吃的,若是饿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怨不了我。” 黄珊说完这话,这才缓步往厢房外走去,但临到门前,她脚下微微一停,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下一刻,她回过头,冲狄青麟莞尔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我也不求你说,咱们日子还很长呢。” 当日,黄珊将海棠饼和水送进屋,又给狄青麟灌了力量变来的毒药,这便封死了东厢房的门窗。 她等了一个月,每日也不做别的什么,就坐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鸟,耳边听着狄青麟在屋中崩溃般的响动。黄珊封了他的哑穴,他喊不出来,估计也就是抓挠自己,抓挠墙地罢了。一个月后,她才重开屋门,进去瞧他。 窗还封着,屋子里幽暗之极,家具摆设都只见隐绰轮廓。黄珊不在乎屋里难闻的臭味和血腥味,她无声无息的走进卧房,用火折子点亮了纱灯。 火光幽幽的,满室的墙壁帐幔上都是淋漓纵横的血迹。 狄青麟长发散乱,白衫脏污,毫无人气的倒在窗角的雕花衣架下。 黄珊立在原处,一时出神了。就这样怔怔望着他许久,她才靠近过去,慢慢屈身跪坐在他身侧,伸出手轻轻拨开他沾着汗水和血污的长发。 狄青麟眼睫颤了颤,似乎被光触动了,他极缓极沉重般睁了睁眼。 黄珊捧起他几乎白骨森森的伤手,这原是一双白玉般修长美丽的手。她看了很久,再抬目时就微笑了起来,烛火荡漾中容颜明艳不可方物。 带着令人难以言喻的神情,她这样微笑着问:“还疼吗?习惯了么?” 狄青麟的神智愈发清明,在久违的光明中,他半垂着眼帘,望向黄珊的表情仍然冷冷淡淡,高不可攀。 黄珊也不在意,只对他温柔的轻声说:“真好。从今以后,我一个人就不寂寞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珊亲力亲为,无微不至的照顾起了狄青麟。这辛苦事她做的开心极了,就像一个新婚妻子对深爱的丈夫一般,一颦一笑都是痴情。狄青麟仍然视她如无物,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但黄珊看起来根本不在乎。早上她给他净面绾发,中午陪他在院子里看花晒太阳,晚上又同他说话解闷,连沐浴换药的事也一并认认真真的做起来,一做就是月余时光,狄青麟的手已生出新肉,开始结痂愈合。 黄珊很仔细他的手,连拆卸纱绵也仔细,因此见到这番景象,欣慰的容光焕发,她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腕,向他盼然歪头:“三哥,你动一动手指。” 狄青麟垂睫凝视着自己的手,虽不理她,但片刻后,他指尖微微的动了动。 黄珊高兴极了,脸上红晕满布:“你看,手没坏呢。”她说完这话,倏尔静了一刻,扑进他怀里。她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喃喃道,“三哥,你瘦了。”又匆匆娇蹭他衣襟,“你抱抱我,三哥,三哥……” 狄青麟病后愈发雪白的面孔上神色冷淡,一丝波动也无。这段时日的接触,他早已发现,九公主忽来的爱意同常人不一样,她绝非情根深种,只是自我陶醉罢了。 他望着灯纱中的烛火,在周身绵密刺骨的疼痛中心不在焉的思索着,想了半晌,得出一点意思。 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让黄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这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一点若有若无的兴奋。这感觉在疼痛的折磨下很幽微,但到底是有的—— 黄珊突然从他怀里脱身出来。 狄青麟思绪一顿,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心被蛰到般瞬间一沉。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对折磨的反应总还是有的。 黄珊的脸上阴着一股莫名的戾气,仿佛方才的笑靥如花只是梦境。她呆坐片刻,终是转过眼珠冷冷的盯住他,慢慢开口:“我要把门窗都封死,让你关死在这间屋子里。等你死了,烂成一堆白骨臭肉,也不会有人来看你一眼。”她若有所得的微笑了一下,“没有人知道这块烂肉是狄小侯,你死的毫无尊严,比猪狗都不如。” 话音一落,她面容庄肃起来,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剩下一些食物和水在厢房里,黄珊将窗门用厚木板密密钉死,再次毫无预兆的将狄青麟关了起来。 人是离不开光的,这种与世隔绝的黑暗,寂静,崩溃的痛感和逼人濒死的饥饿是什么滋味,黄珊即使是死后也忘不了,所以她想让狄青麟也尝尝看。当初没有人救她,但是如今,她会去救狄青麟的,这样就好像她换了个办法救了当初的自己,一举两得。 黄珊早就想过了,用正常的办法没法儿让狄青麟爱上任何人。想要试试看,就只能用特殊的办法,对付不再是狄青麟的狄青麟。他太骄傲太自负了,才华绝艳到自怜即可,不必爱人,所以他不能是狄小侯,不能是狄少侠,黄珊要把世界变得没有人尊敬他,没有人认识他,甚至没有人见过他。 从今往后,不管他喜怒哀乐,都只跟她一个人有关系。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绝不是随叫随到。 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以后的事。 又是一个月,兰州初雪。 清早推门而出,碎玉满地,一树琼花,雀鸟足迹散成几行竹痕,倒有几分雅趣。黄珊一身纨素在寂静中庭瞧了一会儿,这才捧着一只瓷盖碗,踏着新雪走去东厢。 冬日晨光再次映入窗纱时,气若游丝的狄青麟正衣衫整齐的端坐在床榻上。他望见黄珊走进来,脸上仍带着冷冷淡淡,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不计较她的折磨,又像是透漏出一丝避而不言的讥讽。 但黄珊只解下披风,将瓷碗放在桌上,向他温婉的嫣然一笑:“表哥,今天下雪了。” 狄青麟仍寂寂坐在原处,眼睛却很诚实的看着那碗东西。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觉得该傻到自己饿死自己。 黄珊扶他到桌边坐下,轻言细语:“我做了碗粥给你,断食太久,只能喝些粥才不伤身体。”掀开瓷碗盖,米香扑鼻而出,几瓣玉白的百合融在其中,漂亮极了。 狄青麟默不言语的抬手拿起瓷勺,斯文的吃了起来。月余功夫,他仍有些泛出新红的手愈见瘦削,但动作已有些灵活。 黄珊觉得,他到底比自己强,自己死的不冤。这么想着,她又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它们凉而润,像块干净的冰。 狄青麟喝粥的动作因此一停,而这一停的时间里,黄珊又向他一笑,笑出一弯梨涡,声音腻腻的娓娓说:“中午天暖了,我陪你在院里看雪好不好?” 狄青麟苍白的脸孔闻言毫无表情,漆黑的眼瞳漠然盯着她。 黄珊继续平淡又有些憧憬的与他讲述:“也该移一棵梅树来,过些天花开了,你开窗就能看见。” 一室寂静。 狄青麟不说话,黄珊却也不尴尬,自得其乐的玩他的手,痴看他的面容。 等吃过粥,热水也已备好,黄珊不辞辛苦的将狄青麟的长发散开,然后又按他躺在榻上,为他清洗头发。许是天生丽质的缘故,狄小侯饱经几个月的折磨,长发浸在盆中仍是乌黑如黛,诗词有言美人绿鬓的,说的就是他这样美的黑发。 擦洗过后,她又持起桃木梳给他梳头,轻轻顺顺,一下一下直到发尾。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多久,狄青麟倏尔开口,说了一句话。 黄珊怔了怔,问:“三哥,你跟我说话了么?” 狄青麟向窗坐于榻上,黑发仍有些潮湿的散满一肩,他微微回过身,一瞬间的容色仿佛凝固了窗下的阴影。黄珊话音还没落下,握着桃木梳的右手便被他轻轻执住。 他狭长深黑的眼瞳藏在眉影之下望过来,片刻后,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一丝笑容,这一笑仿佛能令人闻到花的香气。 他叹息般轻出了口气,声音因虚弱而有些轻缓,但仍透着骨子里带来的冷静雅致的味道,:“算了,我到底对你生不来气。” “珊珊,我不怪你了。”狄青麟缓缓的温柔的吐出这样一句话。 旷日持久的周旋似乎消止了。 黄珊冥冥之中感觉这话是真的,但她也知道,狄青麟肯定想杀她想极了,这跟他生不生气是没什么关系的。自己折辱他,他如今毫无办法;自己对他好时却又只说些情话,让他满腹聪明才智用不出来,沉默自然成了按兵不动的好办法,但现如今,显然沉默对她不管用,那便不是求存之道。 狄青麟太骄傲了,他是绝不会自尽的那种人,那么审时度势之下,他的一切筹谋必须从改变态度开始。 黄珊心中毫不意外,她脉脉的凝视着狄青麟,嫣然道:“三哥,我不是早说过么。早晚有一天你会跟我说话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那。”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兰州的日子极为漫长,毕竟不管城多大,对他们二人来说不过是一座三进院,几样树鸟虫花。但不知不觉,似乎冬雪融了,迎春花清早怒放。 黄珊觉着这日子没过够,而狄青麟越来越在几近囚禁的日子里安之若素,还另添了两样雅致爱好,画画和养花。他偏爱大型盆栽树种,被黄珊戾气上头关在屋子里动辄十天半月,也就是盆栽树才能成活,等她柔情蜜意回转,廊下晒几天太阳,又是葱葱茏茏。 他画画儿,更只作工笔人物,一幅就十天的水磨工夫,画上人男女老少,不论丑俊,栩栩如生。黄珊爱他时,伏在他肩前能瞧上小半天,时间久了也觉得有趣。若是天气好了,还愿意在檐下搬条长案,添座铜炉,煮酒烹茶并赏雪,伴他作画。 现如今迎春花开了,兴许过些日子燕子也要衔泥回巢了,狄青麟的画已作成了*幅,手上还正画着一幅。他握笔很稳,细至勾点发丝也一丝不苟,玉白的指节扣着狼毫,丝毫瞧不出主人身上疼痛带来的难忍煎熬。 黄珊偎在他肩头,瞧着瞧着,把自己一只素手覆过去。狄青麟腕上一提,调转笔向,手却没有移开。 隔光相望,不必寻人,单瞧这一双手便已知何为动人。 两人身前铺开的画里,正躺着一个穿鲜红衣裳的绝色美女。这美人肌肤如玉,体态妖娆,容貌还未画就,但灵韵已作出几分。狄青麟见她再无甚动作,便继续在画上添起笔来。片刻后,他悬腕停笔,神态冷漠的凝注画上,画中美人五官仍是空白,但双手极美,十指白皙如雪,涂着未干的殷红蔻丹。 黄珊嫣然笑问:“这女孩子我见过,是不是死在你车上的那一个?” 狄青麟淡淡的“嗯”了一声。 黄珊道:“你干什么不画她的脸?她死的丑便不画?” 狄青麟仍悬腕执笔,但缓缓又将笔放下:“不,她的脸才是最动人之处,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画。” 黄珊似是歪头想了想,忽而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悄声问:“我知道了。你画的人都是你杀过的人。” 狄青麟不说话,但他苍白的唇角微微一弯,指尖轻轻摩挲了她手背一下,一触即离。他思考了一下,用一种平淡但又似乎认真的口吻与她叙述:“她是我第一次用手杀死的人。通常我会用刀。所以,她死的很慢,很痛苦,不像之前的人那么安详。”他的右手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回味什么,“用刀杀人就好像水中斩月,那是一颤间的迷醉,但思思的死,就好像灯熄了,倏尔涌出一股烟气,又忽的袅袅散了……” 他病态苍白的英俊面孔上显出了一丝明显的高兴意味,叹息般的继续说:“我掐住她的脖子,我的手中溢出了那一缕烟。那种接近死亡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明白么,珊珊?” 黄珊躺在他肩怀里想了想,认真问:“三哥,我好看还是思思好看?” 狄青麟的兴致丝毫没受影响,他盯住她的脸容,真诚的淡淡说:“你死时一定很美,会令人终生难忘。” 黄珊素知他是个人品风流的变态,听到这样的话也只当是赞美,她对狄青麟的价值观虽能理解,但毫无兴趣。她杀人并没有什么哲学的缘由,只是为了恨,等杀的多了,就变成麻木的冷酷,同切菜砍瓜也没什么区别。 但至始至终,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于是黄珊又想了想,最终靠在他怀里叹了口气,怅然的喃喃道:“三哥要是只喜欢看别人死掉的样子,那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喜欢我了。” 狄青麟微笑了一下,冷冷淡淡的表情缓缓波动着:“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脉和柔的鼻息,简直催人欲醉。 黄珊听了便有一分开心:“那我就放心了。毕竟就算三哥真的死了,我也会把你烧成灰,带在身边。” 狄青麟的表情仍带着初春冰消雪融般的微笑,黄珊的侧脸贴在他胸前的衣衫上,声音轻快又偏执:“你除了我,不会再见到任何人了。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第二天,黄珊烧了他所有的画,只给他留了几盆盆栽。她不允许狄青麟再回忆任何跟过去有关的事情,这方寸之间的院落里,她要他把一切心神都耗费在跟她周旋和忍受煎熬之中。过去,没有过去了,从今往后只有黄珊,不管是爱是恨,都只有黄珊。 狄青麟就像一条蛇一样,极尽蛰伏之能事,他不仅没疯,甚至连失态都没有一丝,也许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他狄青麟有朝一日竟能这么落魄,这么隐忍。当又一次被暗无天日的锁在厢房一个多月后,他再见到黄珊时还坐在桌前笑了一下。 门窗外的厚木板已经拆卸下来,丝丝缕缕的阳光透纱而入,狄青麟心中静静的算了算,如今大约有五月了?来兰州城时他一路昏睡,就此便开了个坏头,再数不清时日了。九公主似乎跟他一样身怀洁癖,一年四季只有白衣上身,翩然推门而入的模样尽态极妍,应当得起人间绝色四字,纵使狄青麟对美/色向来只当欢场风月,并不走心,也是欣然承认这点。她怀中斜抱一幅卷轴,高兴的娇声叫道:“表哥,从今天起,你给我画小像,好不好?” 狄青麟对她无有不应,立时便画给她。他这一个月已被饥饿折磨的形销骨立,执笔却依然很稳,一笔一画的描摹,个把时辰的功夫便作出一幅水墨人像来。画没着色,但笔下流转自如,仿佛在心中过了无数遍一般,将画中少女勾勒的神韵入骨。那少女坐在一方亭中,背对水榭楼台,身绕满园金菊,凝波美眸于水墨中与人隔画相望,一睇便欲入魂。 黄珊歪头观画,嫣然笑意如同一张纸人脸般涂在她的面孔上。她看着这张画,画里是在徽州刺史府见狄青麟一节,那时她刚从叠云山上下来,前一日还跟白玉京一起捡过花,跟他披着蓑笠,到山巅看了云。 可是白玉京呢,现在在哪儿呢。她恍然一回神,四顾一番后只觉仿佛胸膛中空落落的走风,然后才血淋淋一疼,直让黄珊疼的痛彻心扉,这才又觉出心落回腔子里了。 她长长的轻轻的呼了口气,像是疼的怕了,这才侧过颈来,向狄青麟一笑:“表哥,怎么画起这时候的事?” 狄青麟正用一种极其异样的眼神望着她,像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他看看画,又看看她,良久露出一丝仿佛有些孩子气的苍白微笑,认真的跟她说:“珊珊,你样子不对。” 黄珊“嗯”的疑问一声,狄青麟还未回答,忽而表情一滞,平静无声的吐出一口血来。 …… 黄珊几乎反反复复险些饿死狄青麟好几次,这一次呕血实在是脾胃败坏到极致的征兆。 狄青麟心中清楚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动容,而黄珊也惯常不将他的病痛上心,不死就行。但她很喜欢忙前忙后照顾他的感觉,因此从春末夏初开始便掌起熬药的活儿。 狄青麟重新作起了画。他武功被废后,体质本就较常人不如,如今更见面容清减,身骨萧然,平日里神色平淡至有残酷之色,又病的异常风流,让人移目艰难。他开始画起了黄珊。画的今日三笔明日两笔,并不痴迷,但时常画了一笔,就在案前无声无息的枯坐半日。百余天来,几乎日日如此,但直到入秋,这画也没画完。 一日午后黄珊在庭中扫黄叶,扫着扫着她傻瓜气上来,忽而扔了扫帚,蹲下去一叶一叶的去拾。燕子又快走了,泥炉上的药煨着文火,秋风一来,满庭苦香。黄珊捡了很久,到衣襟上捧不下了,才怔然抬头,望了望几步外的白杨老树。 她站起身,怀中的落叶散了一地,在四周死气沉沉的铺了层金。拂了拂裙摆,她这才想起药可能都快熬干了,不由自然而然的透过树和花与东厢窗案后端坐的狄青麟四目相视,笑着柔声叫他:“三哥。” 狄青麟只看着她。他并没什么不同寻常的神情,但这百来天里,只要不是身处暗无天日之地,他总是在这样看她,目不转睛,毫无表情,既像在看一具死尸,又像在看一样爱物。这注视已不像一样正常的注视,颇有悚然之处,但黄珊不在乎。 被狄青麟这样看着,对她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黄珊自顾自的柔声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月亮本来很圆,但回房后没多久,雨说下就下了。淅淅沥沥了片刻,伴着惊雷,暴雨滂沱成帘。 一豆黄光中,黄珊在屋中梳了会儿头发,就吹熄了灯。窗外天光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望着什么都瞧不见的铜镜,一声不发的枯坐着。几丈之遥外,狄青麟安静的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雨。此前不知多久,他在周遭全然漆黑之时就睡不着了。但他也不觉得如何痛苦,因为他时常不得不这样睁着眼一直不睡,直至三十余天。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他的呼吸很平稳,四肢温暖柔韧,就这样清醒之极的躺到了三更。 暴雨似乎弱了,狄青麟从床上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掀开床褥,手指嵌进许久之前被他生生抠出来的指孔里,轻轻的将床板提出缝隙,又斜斜放落进露出的坑洞中。他仍然平稳而轻柔的呼吸着,钻进这个一年以来挖出的坑道里,在坑中将上方的床褥重新拉好,最后盖上了那块床板,回身走了几步,便到了坑道的另一头。 这一边,是隔壁人家的西厢。 狄青麟从西厢的床板里爬出来时,照老样子,将床铺的整整齐齐。随后他缓缓的打开屋门,抄起门口的油纸伞,走进了风雨之中。但这一步刚迈出,这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搦白衣瘦影撑伞走了进来。她走的很慢,但几步也就到了廊前。一道闪电劈过惊雷,乍然白光中,黄珊雪白的腮容被倏尔照的一亮。她撑着伞,淡红的菱唇弯出个浅笑,神色有些开心似的,丝毫不见阴冷,只衣带当风的盈盈立在他面前。 狄青麟听她说:“三哥,我好佩服你。” 黄珊挽着狄青麟,共撑一伞走进了这户人家的西厢。 她进了屋,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将他轻轻按坐在桌旁,笑道:“吓死我了,险些把三哥弄丢了。”她这话说完,声音就有点幽幽的,“你知不知道我很怕?” 狄青麟本沉默着,此时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忽的笑出了声。笑声毫无功亏一篑后的崩溃,癫狂,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反而像是跟情人开了个玩笑,笑的酥而轻,像呼出的羽毛。他笑完,叹了口气:“别怕,我不走了。” 黄珊挽着他的手臂站着,半晌才喃喃的抱住他的脖颈,轻声道:“三哥太坏了。”她顺势向下弯膝,伏在他膝上。又是一道闪电,窗影树影中,黄珊仰着素脸,几绺被风雨浸湿的黑发搭在颊侧,衬得肤白似雪,眼黑如墨,她这么看着狄青麟,含着一丝微笑说:“三哥,我把你的腿废掉吧,以后我照顾你,你不用走路的。” 狄青麟还未对此有所反应,闪电的光已熄灭,漆黑之中他只觉得脚踝和膝盖处微微一凉,黄珊絮语袅袅:“三哥的刀,我的毒药。配在一起,脚筋膝骨断了也不怎么疼的。我弄完啦,三哥感觉怎么样?” 狄青麟双腿木然,已完全不能再动,他坐在椅子上,又笑了。笑声歇过,他想了想,漠然而平静的淡淡闲话:“我的刀是师父送的。许多年前,天下第一铸剑大师曾为万君武炼出一柄剑纹如蚕丝的弑主之剑,他不愿害人,就将这柄剑毁去,做成了这把刀。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牡丹山庄用它杀了万君武。既然果真能弑主,大概如今是轮到我了。” 黄珊沉默片刻,幽幽问:“三哥,你是不是恨我?” 狄青麟道:“我怎么会恨你?我从小开始,就梦想有一日能折磨你,最后亲手杀了你,那一定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如今没做到,是我输了。” 黄珊在黑暗中轻声接话:“三哥,你现在还想杀我么?” 狄青麟诚实的说:“想。” 黄珊道:“那我成全你。” 狄青麟的右手被递来那把薄如纸,清如水的刀。 雷声一震,闪电惨白劈下。光如白昼中,狄青麟垂目俯视下去,黄珊仍伏在他膝前,雪白的衣襟溅染鲜血,黑眼朱唇,在与他对视的一刹那间嫣然一笑,美的有些可怕。 她捧住狄青麟的右手,将刀从自己心口处缓缓送了进去。 闪电连劈数道,狄青麟专注之极的盯着黄珊的眼睛,刀已经刺进了一半,黄珊张张口,血沫从唇角流了下来。她的脸上一丝痛苦都没有,只是一眨不眨的凝视着狄青麟:“我也想慢慢的死,你是不是更喜欢这样?” 狄青麟苍白的脸孔上表情微微变了,他的眼眸中露出一抹奇异的光芒,手上青筋暴起。 黄珊的微笑融在声音中:“三哥,你看到我的样子了吗?……是不是永远都离不开我了?” 又一道闪电乍起。 那一瞬间的灿烂里,狄青麟抽手拔出那把刀,扔在了地上。黄珊胸前溅出一阵血雾,似乎眼见不活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又有些虚弱的抬起头,撒娇般叹了口气,用尽余力般柔柔的向他伸出双臂,狄青麟挽住她的腰肢,拥住了她。 光还在断断续续的雷声中明灭,狄青麟的手轻柔的贴在她的伤口上,鲜血从他白玉般的指尖淌下,他似乎连呼吸都屏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凝视着黄珊,从眼睛落到了沾染鲜血的唇上。 暴雨声中,狄青麟苍白的嘴唇轻轻的落上去,在上面摩挲轻触了一下,不知是情不自禁的亲昵,还是想吸入她的即将消散的魂魄。 “珊珊——”他最终叹息般的说。 …… 三更似乎过了。暴雨声歇。 狄青麟终于死在了黄珊手里。 隔壁这户人家其实只剩一口老鳏夫,被狄青麟在一个月前杀了,尸首埋在了院外的泥地里。狄小侯纵使身无缚鸡之力,杀一个普通人也是绰绰有余。黄珊剪下他的一绺头发埋在该处,算给老头陪葬了。 天渐渐亮了,落叶不堪摧折,又是湿铺一地。 黄珊转回自己那座三进宅邸里,先去东厢给狄青麟用来打掩护的盆栽树浇了浇水,又提起扫帚一如往常的扫中庭,兼思白玉京。 然后她准备吃吃早点,趁天晴,出门会一会多情环里的大人物。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天香堂庭院深深。 湛蓝空中飘着丝丝缕缕的白云,秋风阵阵吹拂,庭院中茂密的树闪烁着金叶。不知何处有钟声在响,悠悠远远,飘过十一重院落。 一个白衣少女正挎着食盒走在路上。她的发鬓如堕云般乌丽,肌肤丝绵般雪白,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眸圆睁着,透着拘谨和不安。她的步子轻的像只怯怯的小猫,头低低垂着,走过第七重繁花似锦的院落,钻进一扇朱红的小门。 第八重院中浓荫如云,安静的连针落都听得清。少女仍是悄悄的踏着小路,走至屋舍之前,敲了敲门。 隔着木门,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久病的声音静静传来:“进来。” 少女原本紧张不安的目光登时亮起来,她推开门,探进身向屋里一瞧,瞅见卧床之人立时羞涩低眉,口中细声说:“孙堂主,我来给你送饭。” 面容枯槁的孙宾裹着厚厚的棉被,只觉她仿佛笑出一抹春光,映得满室清辉。他静静回味了一刻,才咳嗽着叹道:“你怎么进来的?” 黄珊莲步轻移的走进屋子,将食盒里的饭菜捡在床旁的矮桌上,抱膝坐在他榻下,仰面神色无邪的答:“我一路走进来,没人拦我。”她说着,霞光晕然般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关怀,杏眼清澈的凝注着他,“孙堂主,你……你好些了么?” 孙宾被她望的一醉,但心中又一沉:“……最近,葛先生见你了没有?” 黄珊点头:“他老人家每天都来看望我,蒙他相救,我心里感激的紧。”她垂下头,“我无父无母,除了葛先生和孙堂主,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孙宾不由爱怜一笑,柔声低道:“怎么会。你生成这模样,倒该担心有些人关心过了头。” 黄珊的头垂的更低了,喃喃说:“我长得明明很丑……” 孙宾心中思索许久,也想不出她生长在什么地方,竟将绝色美女当作丑女来养。但总归不会是个简单的地方。他斟酌片刻,正要寻机敲问,但黄珊忽而抬起头,目光怔怔的望向窗外。 孙宾不动声色,咳嗽着问:“苏苏,怎么了?”他话音未落,只见她突然站起身跑了出去。 黄珊跑出屋去,随手扶门而立。 满园浓荫,鸟声寂静,毫无人响。孙宾在叫她,她却感觉什么都听不见,只一眨不眨的望着树影半掩的那道朱红窄门,门半开着,吱呀的动了动。 一阵微风吹过,一个白衣人推门而来。这人腰间悬着一把旧剑,回手将身后丛丛簇簇的白茶花阖门遮去,然后向她投来一瞥阔别许久的微笑。 黄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白玉京与她对视着,漆黑的眼睛里神光如故,他望了她许久,开口说:“跟我走。” 林中积叶如云,像是铺了满地黄花。高大的白杨树拔地而起,日光投注而下,与枝桠上的秋叶盘旋成漫漫金光。 风很干,吹得人眼睛发干,表情也发干。 黄珊总不能跟白玉京在别人家院子里叙旧,她不想让别人打扰他们,于是也不再管什么多情环,不去管该杀谁了,只跟他一起走到这里。这不是山间,但也是一片很漂亮的树林了,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遗憾。 黄珊并肩与他走着,恍惚间感觉不管怎样都走不到尽头,就顿下身,说:“就在这里。” 白玉京停下脚步,转身与她相对。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只静静的温存的等着她开口。 黄珊并没说话,不是因为在斟酌话语,而是反被他看住了。白玉京好像有什么古怪的魔力一样,以至于他看她一眼,她就把其余浑然忘了。那种浑然忘却如此不自知,等她回过神来,沉默已持续了许久,让黄珊意料之外的呆了呆。 然后她心想,原来我真爱他。可有什么用呢,她快走了,但是白玉京走不了。她这么爱他,怎么走的放心,走的甘心? 杀了他,舍不得。可不杀行么,她想到离开七种武器的后来事,怕的要惊恐了。 呆立着思索了很久,黄珊终于重新抬头盯着他,轻声细语的问:“你还来干什么?不怕死?” 白玉京沉默一会,说:“你跟我说过你不时便会散功,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出事。” 黄珊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我一样活到了现在。” 白玉京低头望着她,嘴角慢慢滑出一个淡淡的笑:“我知道。”他停了一息,出声轻道,“但也许从今以后有我陪你,你就不必活的这么辛苦了。” 黄珊一呆,仿佛觉得心化掉了,化成一汪水,却又自水中生出无尽戾气,她喃喃道:”陪着我?你怎么陪?你怎么可能陪着我?”她这么说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白玉京恍若未闻,只继续微笑说:“我孤身一人在江湖中漂泊了十几年,杀人放火全都干过,没什么新鲜事了。跑够了,就想要回家。”他凝视着黄珊,语气闲话寻常的轻和,“我跟你说过,我本来是没有家的,什么时候有了,一定告诉你。珊珊,你想去哪?今后你到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话音未落,黄珊表情阴晴变幻,怔怔说:“不,不对,你根本没法跟我在一起,……你骗人。” 白玉京叹道:“我把长生剑交给你。一生不离开你。我说的是真的。” 黄珊忽而肝肠尽断的厉声打断他:“你骗我!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你现在说的好听,真与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你们男人全都如此!你们都该死!!”她仿佛心已裂成碎片,颤抖着变声的音气说,“白玉京,我杀了你。你现在死了,你就是到死都爱我……你到死都只能爱我。” 白玉京张张口,黄珊的右手已像一道白影般穿过他的胸膛。 天边一声雁唳,淡入寂静的白杨林。 白玉京胸前的白衫染得一片深红,血顺着黄珊的手腕淋淋的滴在地上。黄珊像是回过了神,她痴痴的呆立着,半晌抬起头对白玉京说:“你的心还在跳。”她微笑了一下,但比哭还要凄冷,“你后不后悔?” 白玉京脸色如纸,但眼睛仍是黑漆漆的,倒映着深碧天光,疏云叶影,带着深静自如的动人神光。他深深轻呼了一口气,目光越过黄珊,含着微笑,淡然的遥望了一眼远天,片刻后又落回到黄珊身上。 他的声音仿佛要被风吹散,细微的让黄珊听不清,她更靠近他,屏住呼吸,却什么都没听到。等了一会儿,她便要开口去问,但话没出口,就滞在喉咙里。 白玉京的心停了。 黄珊迟疑的感受着,半晌才确信自己的触觉。她怔了片刻,下颚几乎靠在白玉京肩上,没有去看他的脸,但忽然抽回了自己的手。 白玉京在原地停立,风在间隙里吹拂起他的衣摆,又落下,像白鸟在倦飞——直到他砰然倒在了层叠的落叶上。 黄珊一眨不眨的瞅着他,像是怀疑他是不是在骗人,很久后,又仰起头望天。天上树枝交缠,漫天的黄叶在风中响,黄珊感到一阵目眩,不由跪坐在了地上。 她摇摇头,想要清醒一些,但仍是一片目眩。 树林那么深,让人看不清尽头,忽而一阵大风卷来,鼓噪起满地黄叶拂了她一身,黄珊伸手去握住白玉京的手,不知怎么有些怕风会把他吹走。落叶飘飞,又荡在地上滚卷,不知会去哪里。 寂静中,一个久违的冰冷声音在她脑海里忽然响起:“力量足够,是否进入下一轮回。” 黄珊痴痴的回过神,混沌的想了一会儿,问:“我才杀了六个人。” 声音道:“你杀了你爱的人,力量会多出一倍。” 黄珊有些糊涂,又问:“你怎么没下命令让我必须杀了白玉京呢?当初在倚天屠龙记时,可不是这样。” 声音道:“因为我知道你早晚会自己杀了他。” 是这样么?黄珊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她又坐了一会儿,就跪着挖起了土,直挖出一个深深的坑,将白玉京埋了起来。 做完这个,她站起身,回头走出树林。 风停了,积叶软而深,黄珊踩着它们,步子越迈越慢,她艰难的走了一会儿,直到一步迈出后再无余力的软倒在了地上。衣襟上的血迹又抢入她的眼帘,她知道是白玉京的血。 从此以后,她在路上走,不管走在天南海北,都再也遇不到他了。他的眉眼,他的笑,他说话的声音,再也没有了。 世上,再没有白玉京了。 黄珊终于被一阵迟来的剧痛淹没了。 她按在地上的手疼的痉挛,却说不上到底哪里在疼。比疼还疼,疼的让人生不如死。她慌张的回过头,却站不起来,只好拖着身体爬回白玉京埋骨之处,拼命的将土挖开。她的手总是那么美,纵使挖的鲜血淋漓也会瞬间被力量修复的完好如初,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挖到他的衣角,又慌慌张张的将他脸庞躯体上的泥土轻柔的拂开。 白玉京宁静的闭目躺在泥土里,发鬓漆黑,眉睫如羽毛般落在雪白的脸庞上,看上去有种生时未曾被留意的清雅秀气。 黄珊推推他的肩,叫他:“白玉京。”她商量般娇声轻道,“你睁开眼看看我。” 白玉京不理她。她又推推他,但怎么推也没用,便又改变策略,温柔的躺在他身边抱住他,喃喃说:“你睁开眼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她躺着躺着,觉得侧脸一片湿冷,抬手一抹,摸到淋漓的血。 黄珊望着这血,终于想喊又喊不出声的嘶鸣了一声。她揽住他的肩,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浑身颤抖的抽噎,想要他重新活过来。 白玉京一动也不动。 碧空中又飞过一行雁。 黄珊将白玉京的尸身烧成了灰,装进盒子里。三个月后,她到了徽州,走去了叠云山。 十二月,落雪了。薄雪如屑,落在后山的山路上,青苔石渗出湿意,古树枯枝夹杂松色,浮在云间。黄珊一步步拾阶而上,不知走了多久,终绕上半山。不远处两座茅屋并肩而建,柴扉外堆着几叠山雪,一棵高大的桂树静静伫立在院落中。桂叶落尽,白雪堆满枝头,恍惚若一树新花。 黄珊一身素衣,悄立远处看了看。片刻后,她循着山溪声,顺着溪流踩石而下,一路走到尽头。 大湖之上,又是一堕金乌。 浮雪映水,霞光漫天。断崖隔山,青松挂金,万物仿佛都蒸腾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黄珊一手轻抚着腰间的长生剑,一手捧着小盒中的遗骨灰烬,苍白的脸上终于微微浮起一个笑容。 她看了一会儿日落,出神般想到什么,在地上挑拣起一片狭长的黄叶,缓缓凑到唇边吹了个小调。 曲罢,她一步步踏进了湖水中。 沉日如火,落遍群山。山树被朦胧黄昏笼住,水光金晕熹微,推着黄珊飘向湖心,向瀑布崖头而去。 流瀑陷落,水声涳鸿。黄珊离断崖愈来愈近,霞光也愈来愈浓,她不由微微闭了闭眼,放开了手中的盒子。 先她一步,白玉京随万顷流水落下山渊。 黄珊笑了下,正要问他好不好看,下一刻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跌在一地黄土中。 她四下一望,只见周遭荒原莽莽,一座座壁断垣残的老旧村舍稀疏零落在不远之外,黑烟残起,寂静如死。 更远处,巍峨群山模糊矗立在烈日之中。 黄珊猛的摸摸腰间,长生剑还在。 声音在她脑海中毫无感情的说:“轮回三度,英雄。” ——七种武器完——   ☆、第一章 第一章 南宋理宗年间,朝廷因宋蒙灭金后河南空虚无人可守,便派大军北上入豫,先后收复南京、洛阳等城池,然最后不敌蒙古大军,北伐将士死伤大半,端平入洛的努力付之东流。至此宋理宗终日沉湎声色犬马,朝纲日益败坏,及至嘉熙元年,蒙古军几度逼至长江北岸,所幸均被诸将领率军击退,使之不得其门而入,长江南岸仍可得一片太平。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八百里洞庭上正自烟雨蒙蒙,两岸夹柳如绿云轻雾,燕子斜飞,掠过船坞不见踪影。坞外水路十数里外,正有几艘乌篷船线行水上,船尾船头各站有数名汉子,蓑衣下罩着一身黑色短打,满面精干剽悍之气。湖上水雾弥漫,视物不清,但船行甚快,浩淼洞庭如游家中。船在烟波中静行片刻,打从东北方有一叶小舟破雾而出,舟上汉子同这些人装扮一模一样,双方打了些手势后,一个汉子自为首的乌篷船头回身进舱,面色敬惧道:“大庄主,咱们就到了。” 舱中一个年青男人一身淡黄缎衫,形容俊秀,举止斯文,正卷着一本书在读。他听闻这汉子说话,立时抛书起身,上前出舱。舱口已有人递上蓑笠,他并不去接,而是远目望向前方。雨渐渐重了些,落水如丝,在无垠湖面上漾起叠叠波圈,不多时湖岸渐进,水雾烟波中,隐约有一围绿篱淡淡现出,篱外林边接着丈余长的渡头,竹色洗雨如新,空停水上。更近些,只见篱中错落几间竹舍,舍前杏花粉粉白白,沾湿枝头,煞是好看。 那年轻男人登时面含悦色,精神一振。他凝望着那处屋舍,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又神色不定。身旁众人不敢直视于他,只静等靠岸。甫一接渡,黄衫青年足下一点船头,轻飘飘便上了岸,他绕过树林几步走近篱门,朗声唤道:“连环庄庄主乔乾求见,不知主人可在家么?” 连环水庄是洞庭湖上赫赫有名的一方势力,乔乾来之前早知竹舍主人在家不提,他不等手下人报出名号便上前自报家门,言语间更是一片殷殷之意,实非其素日即君子谦谦之辈,只为这竹舍里住的乃是令他魂牵梦萦之人。他碍于庄中俗物,十天半月才来得一次,可谓相似甚苦,迫不及待。渡口那些汉子此时仍未上前,只静静在岸旁船上等待。庄主对竹舍中人讳如莫深,自从老妇人死后,整个连环水庄也没有几个人见过那人,更不论清楚两人的事了。 细雨霏霏中,篱内左侧一间竹舍一开,自舍中走出一个白衣少女。少女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年纪,只见肌肤胜雪,娥眉如黛,眼眸横波处如烟如雾,容颜秀美绝伦。她寂寂站在屋门处,容光羞煞杏花。乔乾只见得她这一眼,铁石心肠都化作一腔柔情,也不计较那少女颇有些冷淡的神色,只笑道:“语嫣,我来看看你。” 黄珊骗人已是驾轻就熟,上回当黄蓉,这回便稳妥的化名作王语嫣。 初到神雕之时,黄珊在废墟旁混混沌沌发呆了许久。她本携着一腔怨恨,行事偏激狠毒,不顾其他,可偏偏遇到张无忌,不知因为自怜还是心软放他一马,至此代受了五六年的千刀万剐之苦。这苦岂是好受的,简直折磨的她直欲癫狂,她这一生短短二十几年,经历尔虞我诈,直至受困而死,从未见过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进入轮回后,更是孤苦凄凉,折磨不断。就算是张无忌也不过是喜欢黄珊版的黄蓉罢了,又跟真正的她有什么关系?可这一切难道要怪她命不好么?越是嫣然百媚故意引人来爱她,她心中越是激恨难言,再见被她美色所迷的男人简直恨不得开膛破肚以泄怨毒,若要如此也便罢了,大不了不老不死一直做个魔头也好。可她爱上了白玉京,亲手杀了他,他死前却一点没有怨她。 她如今这么肝肠寸断,要怪谁呢?怪白玉京么?不怪他,只怪她自己。白玉京没有对不起她,是她自作自受。 七种武器的轮回过了,她身上再也不疼了。可这不疼却还不如疼来得好,身上的疼没有了,只让她感到空荡荡一片,想为白玉京流点眼泪,却一丝也哭不出。 黄珊孤零零站在废墟荒野之中,心底茫然之极,死气沉沉。白玉京的死让她脑中豁然空空一片,悔痛之下不由心想,自己做甚么要费尽心思来杀人?尘世间人又不是生来立志要修道的,喜欢美女本就再正常不过,干什么就倒霉要死呢?她已经受够了被人迷恋又被人痛恨的日子了,这对她简直好像揭疮疤,杀白玉京前这疼激起了她的狂性,自然是一遍遍揭只是冷笑不服输;杀白玉京后,她疼的终于怕了,杀人也杀得累了,只觉得人世冷漠,毫无意趣,但愿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跟谁打交道。她这么想着,又低头去看长生剑,这回清醒之下,却吃了一惊,忙举起手来看,那手分明缩小了几号,俨然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子的手。再一动用身上力量,虽能感受到力量还在,但脑子里招式清清楚楚,却用不出来。 黄珊做万人莫敌的绝世高手做久了,要什么有什么也久了,如今骤然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孩,登时就是一呆,竟觉得有些茫然无措。她忙问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毫无回应。此时再看山似乎更高了,火似乎更可怕,地似乎更广远,跟之前全不一样了似的。 经此变故,她也只好靠两只脚,意图走出这块不毛之地,往南边去。 这一走就是数月,黄珊总算发现力量是时灵时不灵,完全摸不出什么规律。此前她蒙骗人说自己时常散功,这下可应了验了。一路直到岳阳之间,她又不知遇到了多少坎坷事。挨饿受冻,苦累不堪都不算,各种拍花子的,偷钱的,劫道劫色的不知凡几,这其中既有歪瓜裂枣,又不乏看似正气凛然之辈。黄珊边走边看,更是心灰意冷,心中本因痛消磨的戾气渐长,一日撞巧,顺手就勾了连环水庄的庄主乔乾,这便姑且在岳阳住下,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一顺手也就使乔乾和他弟弟决裂了。缘故倒也简单,乔氏二兄弟都似极爱她,两相争夺下,半年前乔乾激恨之下砍掉了弟弟的左手臂,乔坤至此离开连环水庄,飘然不知所踪。乔乾遂了愿,终于没了对手,也气死了乔老夫人。 近在眼前的黄珊站在杏花树后,竹舍檐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也不出门去迎他,只表情淡淡的等在门前,又率先走进了屋。 乔乾跟在她身后,见她体态袅娜,乌发流云,只觉心笙摇荡,又闻她身上一缕缕细香,心中既感知足,又觉心酸。黄珊带他到一间茶室里,道了声坐罢,便再不言语,背对他走到一鼎小香炉旁静静添香。 乔乾只看着她,神色之凝注已有痴痴之意。他看了许久,也没顾得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黄珊添了香,站了一刻,转过身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很好。你还好?” 乔乾听她问,只觉被她关心的精神焕发,不由立刻道:“我很好,很好。”他又凝神打量她片刻,“东西缺是不缺?我着人来给你送。” 黄珊道:“不必。”除此之外,再无他字。 乔乾见她神情寡淡,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只觉苦涩直逼肺腑,他静了静,缓缓道:“乔坤来信了。” 黄珊的神情这才微微一动,她轻轻侧了侧身,动作娇美难言,问:“怎么?……他在那里?” 乔乾一看,不由呆了呆,见她关心弟弟,心中嫉恨欲狂,脸上却仍是笑了:“信说他人在嘉兴,今年仲秋便要成亲啦。”他软语柔声问,“我知道你总惦念着他,也知我对他不起。等中秋时,我们去观礼,好不好?” 黄珊一听这消息,心中还真是微微讶然。没料区区半年,乔坤竟能弃她不顾另爱他人。她转念又想,男人多半见一个爱一个,另觅新欢也没什么稀奇。黄珊脸上带出一抹怔怔之色,心下却不咸不淡的想,若她跑去嘉兴找乔坤,不知他多久又要变心?那新娘子也怪可怜的。她心说着可怜,但已定下要去嘉兴的心思,浑然已又想左了。她不动声色,仍用那怔怔的神情垂目望了香炉片刻,轻轻问:“他娶的甚么人?” 乔乾道:“说是并非武林中人,而是嘉兴一个官家小姐。” 黄珊仍怔怔站着,半晌喃喃道:“也好,也好。”她雪白一张杏脸上微显笑意,却又带出一分凄色,“官家小姐总比我要强的多啦。”她又转身望向乔乾,“我不去。你代我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以后,你也别再来了。” 乔乾的笑登时僵在脸上,他猛然从座上站起,却又像怕吓到她一样缓缓坐了回去,脸上露出着实勉强的欢意,仍不死心的粉饰太平:“语嫣,我时常来看看你。我……我就只是看看你。” 黄珊凝望他一眼,眼圈已微微发红,摇头道:“不必,不必。你这又是何苦?” 乔乾素知她看似柔弱,实则决绝,今日听了这话,恍惚间只觉再无回环余地,往日种种俱都浮现眼前,心中大恸,却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角带泪:“我不苦!只要能时常见到你,跟你说说话,我又有什么苦的呢!你要是往后不要我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他说着说着,终于遮掩不住长期压抑的相思之痛,惨然道,“不如你将我杀了,我埋在你院子外面,好歹也可以天天夜夜的守着你,看着你。我知足了,行不行?” 黄珊似乎被他伤的忍不住向后一退,眼中滚下断线珍珠般的泪来:“凭你这样的人品,定能再找到比我漂亮的女孩子……” 乔乾涩然道:“你以为我爱你美貌么?我气死了我娘,砍了我弟弟的手臂,可如今却觉得不后悔,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黄珊道:“你别说了!”她惯常语气淡淡,但这一句却饱含了气苦哀恨之情,她泪盈于睫的注视着乔乾道,“都是我的错,不然你好好的做你的庄主,他也不会落得个残疾收场,事到如今,还有甚么可说的?” 乔乾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令人望之心生不忍。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吓得黄珊花容惨白,却强自站住不动,乔乾逼近一步,将匕首塞进她手里,愤恨怜惜交杂的冷冷道:“你不如杀了我,替他报了这个仇。” 黄珊闻言笑道:“好,好。”她惨白的脸孔上神色既悲且冷,泪水涟涟不断,幽幽道,“乔庄主是八百里洞庭上的一方豪杰,是不怕死的。” 乔乾望她神情模样,知她心中永不会有自己,一时万念俱灰,竟也笑道:“不错,如果你来杀我,我动也不会动一下。”他说着,眼中竟滴下一颗泪来,声音却仍是温柔,“只盼我死后,你再不生我气,也稍微能惦记些我。盼下辈子你愿意嫁给我,跟我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黄珊还未说话,他猛然向前走了一步,匕首全没入他心口之内,眼见要不活了。 乔乾本想再同她说几句话,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踉跄坐回椅子里,手指沾着心口血,在桌上写下歪歪扭扭几个血字“不要伤她”,“她”字只写成了一半,就已气绝毙命。 黄珊呆住了。 她望着乔乾的尸首,脑中忽而混沌起来,左思右想,竟不明白他为何就这样死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理由,乔乾真喜欢上了黄珊版王语嫣,愿意为她而死。 这是美色的力量么?是么?她看着他,目光流连到那行血字上,忽而像受惊了一样猛地退后一步,撞翻了高几上的香炉。 白玉京死前的样子刹那间又浮现在她脑海里,令她如遭雷击,她不敢再看乔乾的尸首,心中恍惚想,她做错事了么?乔乾该死么? ……乔乾不该死。 一股涓涓细流般的力量汇了进来,黄珊浑身一抖,觉得这力量仿佛是从乔乾身上吸过来的一般,走也走不脱甩也甩不掉,几乎将她缠得窒息了,她猛然一声清啸,霎时间周身力量一发,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了茶室里。在渡口的汉子隔着重重树叶和杏花,在烟雨之中只见一抹白影电光火石间不见了踪影,心中不由骇然之极。为首的一个头领唯恐庄主出事,率众闯进竹舍一看,只见乔乾死在茶室之中。 他仰坐在椅里,胸口插着一把利刃,脸上仍挂着一抹凄然却又不舍的笑意。   ☆、第二章 第二章 秋塘映月,蝉鸣啾啾。微风一来,吹皱近岸水波,岸旁绿柳交错,花影丛丛。粉墙内灯火通明,语笑喧阗,前来观礼的宾客聚在前院,邱主簿一身酱色如意纹长衫,正带着两个儿子在前门口团团作揖,与酒罢离去的亲故好友欢声寒暄。漆门贴喜,宽阔天井下桌椅满布,前厅楼栏上三方十二盏艳红宫灯一字垂绦排开,映得满堂旖旎,人影纷繁。 邱主簿送罢一客,脸庞犹带欢色,但转瞬便轻叹一声,向邱大问:“乔……你妹婿去后院了没有?” 邱大道:“方才见他告罪离席了。爹,干么让妹妹嫁给个残……”他身边站着邱二,听哥哥话音不对忙道:“大哥!听爹的罢。” 邱主簿苦笑连连,半晌道:“你怎么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些甚么人?拿枪佩剑的,哪个好相与?你妹子又一心跟他,为父不过嘉兴地头小小一主簿,我又能怎么的?”说罢回身走进天井,又走进宾客中去。隔着雕栏画栋,前厅绕过,后堂烛火憧憧。正房檐头窗影下,隐绰可见几抹人像。片刻后几个仆妇丫头推门而出,有些个守在门前,更有几个贪玩贪吃的溜去厨房了。四扇雕花窄门紧紧阖着,里面正有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新郎官眉目俊秀,身量挺拔,唯独缺了左臂,他站在八仙桌旁怔怔看着自己的妻子,喜烛静燃,映得她面如桃花,如在梦中。 乔邱氏不过一少女,见心上人只呆看自己,又羞又喜,却也心生一片温存,她轻声叫:“乔大哥!” 乔坤这才恍然回神。他缓缓将秤杆放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携她的手,心中想了许多,但最终释然笑道:“春娘,你愿意嫁给我,我心里很感激你。” 邱春娘垂下眼帘,柔声道:“你别这么说,能做你妻子,我这辈子心满意足了。”她停了停,毫无怨尤的笑语,“我早知乔大哥另有心上人……并不奢求甚么,只想能照顾你,体贴你……” 乔坤一怔,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结为夫妇,有一件事我就要同你讲。我确实曾有心爱之人,为此兄弟阋墙,就此断了一臂,这才从岳阳下长江,落魄出走嘉兴。”他语气淡淡,往事种种一描而过,可其中恩怨纠葛,闻之已令人心觉惨然,邱春娘微咬下唇,眼圈一红,心觉愧疚正要打断,乔坤却接着道,“我在嘉兴流浪,每每心想兄长狠毒,……她心中却又没有我,残疾之身只觉心灰意冷,更羞于说出自家门庭,只想潦倒度日,了此残生。”他说到伤心处,不由嘿嘿一笑,虽无愤懑但仍怅惘,邱春娘不由偏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乔坤叹了口气,转道:“只是没料到,我在嘉兴还能遇到你真心待我。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好我心中清楚明白,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如今早不成样子了。春娘,我往日固然心爱别人,但如今你才是我乔坤的结发妻子,我若心里还想着别人,便太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起誓,从今往后只娶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人好。” 邱春娘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番话,惊喜交集之下,不由潸然笑道:“乔大哥,真的么?” 乔坤也笑,柔声道:“当然是真的。……我如今确实还忘不了她,但我发誓,此生再不见她。总有一天,我心里只爱你一个人。你愿意等我么?” 邱春娘道:“就算一辈子我也等。”她哭哭笑笑,此时抹去泪珠,两人静静相依片刻,春娘轻声问:“乔大哥,我跟……跟她比,谁更好看呢?” 乔坤脑海中黄珊的音容笑貌霎时浮现,她就站在湖旁花树里,回眸向他惊鸿一瞥。但他眼望着邱春娘年轻娇美的面容,笑道:“当然是你好看,你更好看。”他说出这句话,竟觉得心中一松,过往种种,仿佛都不那样令人心痛了,不由又道,“过几日也许家里就会派人来。若没有,我也要带你回岳阳,见见我母亲。她老人家一定很喜欢你……等回来嘉兴,我再不涉足江湖啦,咱们两人好好过日子……” 后窗外忽而簌簌一响,乔坤叫了声“谁”,眨眼奔到窗边,推窗一望,只见一轮明月,院中悄悄,除粉墙黛瓦外水声潺潺,再无余响。春娘在床上唤他一声,他不由关上窗,笑道:“没甚么,可能是鸟啊虫啊的。” 再过一阵,屋中烛火熄下,只剩檐角挑着红灯。红灯更远墙外,朦胧月下,远见一个女子离去的背影。 黄珊沿着湖塘缓缓的走,心中一阵好大的奇怪。她回头望一眼乔家院落,见灯影憧憧,不由出神般站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邱春娘比她不及万一,乔坤干甚么变心了?她冷眼看了这几天,知他对邱春娘已是心生深情,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可他心中仍念着她假作的王语嫣,却也是实情。这样的人,她本来是必要杀之而后快的,可她听了那番话,竟走了。 红灯还静静亮在树影之后,一蓬红艳艳的光仿佛比月色更浓,将秋寒都驱散了,屋中正有一对佳偶,鸳鸯交颈,洞房花烛。黄珊看着看着,心中酸楚难当,但竟不像从前般心生不平,戾气横生。她脸上流下一行泪来,但不知怎么,想想乔坤那番话,却又有些高兴。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明白。 黄珊笑中带泪的站在湖边,也不知多久后忽感一阵心窒,再一回神,身上的力量又用不出了。 这一路到嘉兴,又不知如此往复了几回。为了防备失力时的危险,她涂脏了手脸,身上只穿了蓝布衫裙,金银细软悄悄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湖边湿冷,她又站了片刻,心中思绪纷繁复杂,但终是迈开步子缓缓走了。 她这一走,恍惚间竟游荡走了一宿。回过神来,嘉兴城西门楼已开了,路上零星已有了行人。她在城中只觉得没趣,便趁人还少时出了城。 天光微开,朝霞染粉层叠飞云。嘉兴城外水田漠漠,阡陌纵横,黄珊随便捡了条路走,也不辨方向,胡乱走了一阵,在树林缝隙中遥遥望见一倾水雾迷蒙的白湖。湖边生着残荷饱藕,风吹叶动,一片翠白翻涌。她又在林中走了许久,待走出去时,已是腿脚酸软,疲惫不堪,天大亮了,湖那边已传来隐绰的采莲歌声。又行一会儿,只见林外西北房有个破窑,窑形如圆拱,当面黑漆漆一个矮窄窑口,约莫勉强能容少年人直腰通过。黄珊勉力走去,也不嫌脏乱,便要钻进窑洞里歇一会儿。 刚往里一探头,只听身后一声清喝:“喂!你在干么?”黄珊闻言回头一望,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兜着十数个莲蓬站在不远外,他歪头瞧着她,眼眸漆亮,神气机灵又浮滑。他见是个邋遢女孩,嘴角不由滑出一个坏笑来,溜达着走来问:“原来是个小叫花子。小叫花子,这窑洞小爷我占了,你别处呆着去罢。” 黄珊近看他虽衣着不堪,但面容白皙俊秀,显是常爱清洗,神情气质也算是十里八乡叫花子里极为不凡的了,呆了一下,便猜遇到了谁。但她此刻心情混乱,又脏乱不洁,实是没心力也没条件装相给他看,劳累之下,只默默站着不语。 那少年逗她这一句,半晌没等着回话,只见她低垂着头,孤零零站在一旁,不由心生恻隐。他又看她一眼,问道:“你从哪里来?家里人呢?” 黄珊一呆,半晌道:“我没有家里人。” 少年听后默不做声,独自一人钻进窑里,片刻后又探出身来向她道:“你傻站着干甚么?进来!” 黄珊迈步走进去。进去后打眼一瞧,窑中倒是十分宽敞,圆墙跟下倒是有十几个添柴口,但被杂草塞住,洞中光线昏暗,除了几口破缸破坛子,一张破板上堆着草席并块薄布外,再无其余家什。那少年冷眼打量她,从步履神态已知她并非市井出身,此时见她进洞后仍是一站,心中便先以为她嫌脏,不由嘲笑道:“大小姐怕不怕脏?别把你熏臭啦。” 黄珊站在原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缓缓在墙根处抱膝坐在了地上。 她这样儿,又叫那少年语塞一时,便不再说话,先从一口缸里舀出半瓢水,递了过来。黄珊在这轮回里觉不用睡,饭不用吃,水自然也不用喝。但她看着这瓢水,仍是不由得接了过来。那少年又递过几个莲蓬,冷冷道:“吃不吃?”话虽这么说,他却以为她必然饿得厉害,也不等她回话,便将莲蓬抛到她怀里,自己走到草席床上靠墙翘了个二郎腿,悠闲的扒起了莲子,看也不看她一眼。 黄珊望望莲子,又望望半瓢葫芦,最终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凑到嘴边慢慢喝了起来,又扒了几颗莲子含在口中,莲子清甜满口,嚼的她也不知是何滋味,心中却有些清醒起来,便想起来说了句“谢谢”。 那少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他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就听她道:“我叫黄珊。”少年本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住在破窑里,糊口艰难之外,更得了无数白眼和欺负,同龄的伴儿是一个也没有。他个性敏感多疑,又自卑自傲,故而刚才虽对她友善,却又忍不住出言相讥。可话说出口又懊悔,只拉不下脸来说话罢了。这时听她自报家门,想了想,终是说:“我姓杨,叫杨过。”他见黄珊抱膝坐在远远一角,不由又问:“你一个人,打算去哪里?” 黄珊被他问的又是一呆,她想了想,忽觉一阵凄凉,张口道:“我没什么地方可去。” 杨过闻言,旧日与娘在长兴的日子纷然重现,想起自己从小没爹,如今更是一个人猫藏狗躲的活在破窑里,饥一餐饱一顿,热一夏冷一冬,不由眼眶微红。杨过眨眨眼,却丝毫没哭,而是忍耐着将悲苦压下,他又打量黄珊半晌,最终冷冷道:“你要是不嫌脏,就在这里住下罢。” 黄珊又没说话,杨过从床上一跳而起,往窑口而来:“怎么,你还不愿意?” 黄珊摇摇头:“没有。……谢谢你。”她这一声谢却有些艰难,仿佛有许多年没甚么人做过什么事,值得她说一句谢了。今日没想到却连着谢了两回。 杨过已看出她生就个古古怪怪,不合群又怪癖的性子,因此也就不与她计较。他难得有个伴,心中隐隐有些高兴,但脸上仍一副懒洋洋又无所谓的神气,伸了个腰便钻出窑洞。 黄珊侧头朝外一看,问:“你干什么去?” 杨过步子一停,回过身来嘻嘻道:“你管我干甚么去?”他仔细观察黄山神色,虽看不出甚么异样,有些无趣,但终是说,“我不出去给你找点东西,你晚上睡地上么?” 黄珊又是一呆,张张口,想说谢,却有些说不出来。杨过却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今年多大啦?” 黄珊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就问:“你多大?” 杨过黑漆漆的眼珠一转,道:“我比你大一岁,你得管我叫杨大哥,知道么?” 黄珊听他这样儿,不知怎么竟觉得有趣,不由微笑道:“偏不,只叫你杨弟弟。” 杨过笑道:“叫杨大哥,往后我嘛,便勉为其难照应你一下。叫杨弟弟,你饿死在窑洞里我也不管了。你说,你到底多大啦?”他不过少年心性,又本是心热如火的人,相处不过几刻,又怜她孤苦,话语里便有几分亲近玩笑的意思。 黄珊已有许多年,没见过男人摒弃男女之情,只为萍水相逢便这样善待于她,心中不由一阵莫名温柔,想了想微笑道:“好罢,杨大哥。” …… 杨过这一走就是小一天。快到傍晚时,他背回来许多长草树枝,搭成一个厚厚的窠子。但转眼又溜出去,再回来时,已是暮色沉沉。远处的人家炊烟袅袅,几只倦鸟乘霞而归,没入林中。杨过这次手里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自己也高兴的一路蹦跶到窑门口,道:“晚上烤鱼吃!” 黄珊问:“哪里来的?湖里摸的?” 杨过得意一笑,却并不吱声,只在窑门口靠墙一坐,摸出一块薄锐的干净石头开始拾掇鱼鳞鱼肚子,收拾干净后冲洗一回,穿上树枝生了火。鱼在火上转烤着,杨过盘着腿,竟哼起曲来。采莲歌声渐渐息了,鸟儿也不再叫,远近只听他的歌声,和噼啪的火声。黄珊就坐在他身旁,在金乌余色中默默望着他,他过会儿看回过来,又嘻嘻笑道:“看甚么?你杨大哥是不是英俊潇洒极了?” 黄珊问:“你干什么这么高兴?” 杨过道:“晚上有加餐还不高兴?”他瞥她一眼,“我不高兴还能怎么,难道还哭给你看?”他话虽这么说,心中却知她为甚么要这样儿问。他刚死了妈孤身流落嘉兴之时,又何尝不是那个样。鱼渐渐烤的香了,杨过拿过一大块荷叶,将烤鱼一分两半,捡了一块大的,递给她道:“吃罢。” 黄珊摇摇头:“我不饿,你先吃。” 杨过笑道:“给你你就拿着。杨大哥不是白叫的。” 黄珊怔怔捧着烫手的烤鱼。袅袅热雾扑面而来,熏进她的眼睛里,又从眼底熏进心里,热气滚滚,似乎将她心都熏化了。黄珊这一生,还从没有人如此不计回报,毫无私心的对她好过,好的一片赤诚,坦坦荡荡。她低头吃了一口鱼,淡淡的没甚么咸味,但却好像比什么都香。 杨过问她:“好不好吃?”话语间一片自得之意,显然深觉自己这把手艺出类拔萃。 黄珊向他一笑,真心实意的温柔道:“好吃。”   ☆、第三章 第三章 当晚黄珊被杨过撵到他那张破板床上,他自己反倒睡在了草窠里。黄珊不用睡觉也睡不着,等杨过睡熟了,便从床上坐起,静静靠在砂砖墙上。她思绪纷乱的想着,胡乱望着漆黑的窑洞,又转眼落到杨过身上,看着看着,竟觉得这窑洞分外亲切,草窠里的少年分外可爱。她摸摸硬板和破席子,背上紧紧靠着墙,莫名一阵心底踏实。 她就这样坐到窑洞外渐渐天明,洞口处一抹蒙蒙亮色淡出黑夜,更渐渐撒进几缕金光,杨过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他侧头一望黄珊,见她正安安静静的瞅着自己,打了个哈欠笑道:“你醒的好早。走,我带你去湖边。” 他这一笑,黑眼睛里带出一抹逼人的灵气,鲜活的像日光般,哪怕照着一潭死水也能映出几分生机。黄珊心知他要约莫要去采莲蓬吃,却不知出于什么心,只问:“去湖边作甚么?” 杨过从草窠里跳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叶子,道:“不干什么,糊弄五脏庙呗。”他走过来撑着破板床,向她微微笑,诱惑道,“采莲子吃,然后杨大哥带你去玩。”他这便宜大哥倒有些当的上瘾,补充一句,“给你捉蟋蟀,采花朵。” 黄珊也不知被人送过多少金贵物事,但要给她采花捉蟋蟀的还是头一遭。她忍不住就笑了,笑着笑着,竟真觉得有些开心,道:“那好罢。” 两人肩并肩走出窑洞,走过清晨白雾弥漫的树林,踩着水田田埂,下了绿油油的几道缓坡。七拐八拐的阡陌小路上左一棵大柳树,又一棵歪脖槐,层层叠叠杂杂错错,映得人满眼都是绿意。路旁石头旁丛生着杂草,草中探出几朵纤弱的小花,鹅黄淡紫,滴露朝阳。 杨过走着走着见黄珊只顾看新鲜景,就伸手去牵她的左手:“快些走,你不饿么。回来再看。”但触手一片滑腻柔润,跟他全然不一样,又不由一呆,新鲜之余猛然回觉,这新捡的小叫花子是个小姑娘。他又回头瞅瞅黄珊脏污又纤细的模样,心想就这么个小姑娘早早没了爹妈,比他这能混吃混喝的还不如。这么想着,他脚下步子虽不停,却渐渐慢了些,只为照顾她走得不快。 黄珊被杨过牵在身后,心中古怪刚生,就听他在前面唱起小曲来。他嗓门清亮亮的,歌声在小路上引起一阵小鸟啾啾,远处更有狗吠鸡叫。黄珊默然在后面听着,又瞅了瞅被他握住的手,那丝古怪的情绪渐渐被一种陌生的感觉替代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被驱使着动了动手指尖,轻轻回握过去。 他俩人就像一只大鹌鹑领着只小鹌鹑,一路伴着鸡鸣狗叫,穿梭过小桥流水,绿树人家,奔到一片大湖跟前。湖边残荷叶卷,伴着蒲草丛生,远远粼粼一片波光荡漾,朝日挂在侧边山岭那一头。 黄珊还在赏景,杨过却拉着她继续沿着湖岸走:“这边别看啦,近岸的早没了。”黄珊被他拉着,倒还乖顺,只边走边看问:“你干什么不游到里面去?” 杨过道:“我得长多大的手才能拿得过来够吃的?难不成双手捧着,用脚蹬回来?”他自己说着,想到那情景,也笑起来,“青蛙也没那么厉害的。” 他二人又走了一阵,打不远处几个少女分花拂柳说笑而来,她们一眼望见这边,便二三结对偷偷笑起来,瞧神情似乎早认识杨过。杨过只作没瞧见,但一会儿那边女孩娇声软哝笑道:“那边的小乞丐,湖边没几个莲蓬好采啦。” 她旁边又一个女孩子道:“怎么今天一个小乞丐还领了一个小乞丐婆?”这话一说,旁边几个皮嫩的顿时红着脸打闹起来,间或飘来一句“你混说些甚么,不害羞”之类的话,又是一阵笑语,她们也似已把杨黄二人忘在脑后了。 这些少女兴许本没甚么恶意,又兴许这些年月来同在附近讨生活的杨过多有些细细微微的小磕碰,出言调笑罢了。但这话叫生受着的人听了却又是个中滋味暗自尝。杨过握着黄珊的手猛然一紧,脚步硬生生停了停。他在原地向那边的少女们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用恰巧让对方听不清晰的声调嘻嘻道:“爷爷我好男不跟女斗,你们这群丑八怪,将来好作乞丐婆都做不上,倒贴小爷都不乐意!”那群少女果然没听见,说笑着在不远处绕过,只零星飘来几丝仍带着调笑意味的眼风和笑声。 杨过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脸色不妙的朝湖里呸了一声,似乎将一口恶气都吐出去了。他呸完,这才回过头来,神情不露半点凄恨之色,只朝黄珊安抚一笑:“你别听她们放屁。” 黄珊心中一酸却又一热,但她也全然不露,只朝他一笑:“好,杨大哥,我不听。” 他们相携一笑,将那几个少女抛在身后,远远去了。沿着湖又走了好半晌,终于叫他们在一角偏僻湖滩摸到一处近岸莲蓬。两人撸起袖子上手就掰,吃了这顿也不管下顿了,共掰下二三十个,原地坐着吃开。 黄珊不用吃饭,便吃点猫食,多给杨过留着。她细细嚼着一颗莲子,问:“过阵子咱们怎么办?” 杨过苦了下脸,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道:“想那么远做甚么。总归饿不死。”他看黄珊半只莲蓬也没吃完,不由道,“你多吃点,咱们下顿还没着落呢。” 黄珊道:“我不饿,吃多了也浪费。你多吃点罢。” 杨过听了这话,便是一怔。他自从流落嘉兴以来,身边再没什么人曾给过他好脸色,更不要提关心他为他着想,他看着黄珊纤细的手里握着半只莲蓬,再不伸手拿其余的,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热流,但趁眼眶发红之时忙别过头去看湖,再转过来时又是笑嘻嘻的模样。杨过抛下手里的莲蓬大声道:“珊妹妹,你别怕,有我杨过一口吃的,我就分你半口!” 黄珊被他喊的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笑起来,便道:“嗯,我不怕。” 杨过沉默半晌,又道:“我是个孤儿,也再没有亲人了,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做个伴吧,没人对咱们好,那咱们就彼此对对方好。” 黄珊听到最后一句,过往二十多年电光火石间纷涌而过。她望着杨过年少的脸,他清瘦的脸庞透着一股少年意气的坚忍,黑眼睛漆亮漆亮,映着湖光,却像燃着两簇温情又生机勃勃的火苗,将湖岸照的融融的亮。 杨过道:“你怎么不说话?” 黄珊怔怔的盯着他回神,闻言终是微微一笑,轻声说:“好,从今往后,我们做个伴。”她放下莲蓬,起身走到湖水边蹲下,杨过后仰腰身欲看她在做什么,笑着好奇问:“黄珊妹妹,你干甚么呢?” 黄珊挽水的动作一停,声音在水边格外澈澈,也含着丝笑:“我洗把脸。”又一指荷叶旁的蒲草,“待会儿薅草。” 杨过把莲子又扔到嘴里一颗,也从地上跳起来,跑到她身边蹲下,顺手揪下一根香蒲长叶,凑到鼻子旁嗅着玩,问:“采这个干么?我给你采点好看的花儿多好。” 黄珊毕竟有力量在身,虽用不出来,但知道的却不少,她挽水洗着脸,想了想,道:“草芽能吃。等多采些晒干了,给你编个草席子。” 杨过奇道:“你还会编席子?” 黄珊从衣襟内层摸出一块干净手帕,擦干脸后道:“我只是知道怎么编,但没编过呢。”她扭头去看杨过,道,“杨大哥,先采一些,我将就编个袋子,咱们就能游到湖里面多采些莲蓬了。”她这一回首,只见面容晶莹白嫩,眉作春山,眼似秋水,容光皎皎生辉,几令湖光失色。对比之前脏污灰黑的样子,这番美貌格外令人惊心动魄。杨过瞠目结舌的“啊”了一声,全然没意料到。 黄珊淡淡的瞅了他一眼,静静去拔湖泥里的蒲草。若要照她以往的做派,此时佯作害羞或天真问他怎么了,都是添涂爱恋的好法子,可她不知怎么竟不愿做,更心里暗暗盼望杨过也不要纠缠在这上面。 杨过这人虽油嘴滑舌惯有一套,但本身却对男女之情极为迟钝,原著里他同小龙女相依为命长达数年,更兼做过合修玉女真经这般旖旎之事,可却直到小龙女出走,他接连遇到许多女孩儿才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意,更别提他此时还不到慕少艾的年纪。他瞧见黄珊长相极尽殊丽,只觉赏心悦目又有些隐隐高兴,刚要说两句夸她的话来调笑,却见她脸色又不阴不阳起来,登时没趣,想想还是凑过去,跟她一起拔草。 编草席的草是要放在烈日下曝晒的,但做个权宜之用的袋子却不必那么麻烦,随便编编就有了。黄珊蹙着眉,闷头尝试着编了一阵,总算弄出一个编纹勉强平整的袋子来,杨过本坐在她身边看她弄,但过会儿心觉无聊跑到一边儿嚼草根晒太阳去了。黄珊抖抖编好的袋子,一股久违的志得意满之情丝缕萦心,她自己尚没有意识到,只回过身,笑着将袋子抛到杨过身上:“喂,杨过!看我编的袋子!” 杨过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拎起草袋左瞧右瞧,笑道:“好嘛,不愧是我杨大爷的妹子,有手艺么!”他站起身,喜洋洋的甩脱掉上衣,正要脱裤子,猛然想起身边有个小姑娘,脸上一红尴尬起来。杨过想了想,把上衣抛给黄珊道:“接着!” 黄珊伸手捧过,他又道:“你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下湖了。待会儿你离我远点,等我下水了,你在岸边替我看着衣服。” 黄珊抿抿嘴,笑道:“好罢。”说着背过身,走远了一些,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半晌淌水声又汩汩而起,只听杨过高声道:“我去啦!”她再转过身去看,隔着荷叶和蒲草,远远只能瞧见隐绰一只黑乎乎的头露出水面,渐渐凫远了。 拜草袋子所赐,杨过这回拎了一大堆莲蓬回来。黄珊第二个草袋子编了一半,他已游回到水深及腰处了,一手拎着漂水的草袋,草袋上还别着一朵花色饱满的粉荷花。等回避黄珊穿上衣服,杨过乐道:“今天好叫我采了一大堆!”地上正放着鼓鼓囊囊装满莲蓬的草袋,黄珊听完他这句话,便见他将那朵娇嫩的荷花递到她跟前,说了声“喏。” 黄珊低头瞅瞅花,又抬头瞅瞅他,接了过来。 杨过道:“时节过了,这么大一片荷塘,就瞧着这一朵勉强还算配得上你。好看吧。” 黄珊又瞅瞅他,再瞅瞅花,抿嘴一乐:“好看。回去养在坛子里罢。” 杨过提起草袋,翘着嘴角却不以为意道:“随你的便啦。走,回家放东西。”黄珊闻言,抱起地上一大捧洗净的蒲草,与他并肩往原路回去。路上她四处朝田里瞧,待走到村落后面的缓坡上,才远远瞧见一大片绿油油比人高的作物,心中确信是络麻。编草席子总不能只有草,还要有筋,江浙一带惯有络麻这样的作物,野生的也不少见。精细贵重的白麻筋席要用茓麻作筋,编个普通席子用络麻即可,况且以她这三脚猫的手艺能编成个席子就算不错了。 她望着络麻田寻思,杨过走在她身边,往她凝目之处一瞥,问道:“看什么呢?” 黄珊想想,说:“过几日问问种络麻的伯伯,这阵子好拔笨头麻了,我们去帮忙,跟他把不要的笨头麻要来。”她解释了句,“笨头麻就是长的矮的,用不大上。但咱们又不卖钱,勉强编个席子也就将就用了。” 杨过这些年能活下来,也靠着时而不得已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往后几百年,村里小孩在地里偷刨几个红薯或拽几串花生吃,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杨过听她要甚么络麻,刚要道偷偷拽几棵不就行了,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他望着黄珊白皙娇美的侧脸,一股说不出口的郁郁堵在心口,令他有些发怔又有些难受,不由快走几步,稍往前些,不想叫她看到自己的脸。 黄珊听他不说话了,心里稍一奇怪,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落后半步,静静看着杨过瘦削的背影,心中温然一动。杨过还正在为自己生些难以启齿的闷气,下一刻就觉得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他掌心。他默然片刻,回头一看,只见黄珊正冲他嫣然一笑,神色信赖又温柔。 她说道:“杨大哥,你拉着我好么,我走得累啦。” 杨过一怔,心里莫名一阵酸楚发热,他沉默着回握住黄珊的手,半晌笑道:“好罢,那我就慢点走。”   ☆、第四章 第四章 七天后,黄珊终于编出了一条笨笨糙糙,但模样整齐的毛边草席。她将草席摊开在草窠上一看,才觉得这勉强算是人睡的地方。黄珊一面觉得心满意足,一面却又有些怅惘。她身上是有些金银钱票的,但却是锦衣夜行,不敢露财。她与杨过两人目前均是半大孩子样,进城挑房子免不得要与中人打交道,那帮子人惯没几个好心好肺的,难说会不会欺生欺小,到时候人财两空,却真是没处说理的。她谁也不相信。 至于附近的村子,基本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没有无人空房还两说,单从杨过远远的住在破窑洞里,就知道他不愿去的。 不单是杨过,黄珊自己也不想离人群太近。她摊平了草席,又回头去看那朵养在坛子里的荷花。荷花粉润渐褪,已经落的只剩两三残瓣了。黄珊将花瓣全都收集起来,放在一块干净石头上,想阴干好装进香袋里,却是因为舍不得扔。她刚蹲在石头旁边拨弄了会儿花瓣,杨过就从外面钻进了窑洞里,笑道:“你看我今天挖了甚么回来?” 黄珊回眸一看,只见*的草袋子里盛着大大小小十数个荷藕,淤泥已都洗净了,白白嫩嫩极招人爱。杨过扔下草袋子,凑到她身边蹲下来,猛然从身后摸出一朵鲜嫩的荷花来,嘻嘻笑道:“又来了一朵。” 黄珊被他逗的莞尔,接过荷花也搁进水坛,杨过道:“早先那朵扔了罢,怪丑的。” 黄珊摇头:“不扔。留着。”她说这话,透出一丝与平日淡淡语气不同的温柔活泼,杨过默默看了她一会,道:“以后我每天都给你采花。” 黄珊垂睫听着,心中一暖,也回道:“你给我采多少朵,我都留着。往后絮成香囊,每天换一个带。”她看回杨过,又道,“杨大哥,我身上有钱。只是咱们年岁小,又无依无靠,不敢随便露财,恐怕招来祸端。不过吃喝尽够了,绝饿不着冷不着。” 杨过一愣,道:“你有多少钱?” 黄珊想想,背过身从贴身出取出一只小香袋,松开袋口一倒,十几颗碎银子骨碌碌的滚了出来。她仰头微微一笑:“敢花的就这些,剩下些银票还不着急取。明天咱们去城里,置办新衣裳,买点好东西。” 杨过看着这些碎银子,沉默好半晌。他脱口而出想问她干甚么这么信得过他,但瞧着黄珊冲他抿嘴笑的样子,却又说不出口。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为甚么。 黄珊打量他神色,问:“杨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杨过低头随手拨弄着银子,终是手一握拳,仰头笑道:“没甚么!黄珊妹妹,早晚有一天,我杨过要赚大大的银子,到时候给你买大房子住,买绸缎衣裳穿,让你一辈子做千金小姐,过好日子。” 黄珊张张口,全没意料能听到这么一番话。她沉默半晌,才笑着说:“好。我等你给我买大房子,买绸缎衣裳。” 杨过点头道:“把银子放好罢。”他神采奕奕的从地上跳起来,到墙根把花坛子一搬,“趁天还亮,给花晒晒太阳去。”黄珊过去给他搭手,两人将坛子放在窑洞前的缓坡上,肩并肩靠坐一起,边看花边看夕阳。 傍晚云烟渐起,水田绿树化作一片朦胧光影。远山绰绰,落霞斜飞,湖溪彩光粼粼。黄珊捧着腮看远方,目光又渐渐落回到身前。荷花染着金晕,微微在坛水中轻颤,比画里还要美。 两人就这样宁静的看着太阳落了山,杨过突然道:“咱们总要去买东西,那你还编草席子作甚么?” 黄珊反应了一会儿,登时一呆。是呀,怎么把这茬忘了。她想了想,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为了省钱么。” 等年关将至的时候,两人总算不着痕迹的将破窑里置办整齐了。 他们并不买大件的家具,只断续的往窑洞里添些小柜子小箱箧,矮桌小凳子之类,两人并无什么家底,尽够使唤了。其余锅碗瓢盆,灯烛油蜡,柴米油盐,被褥衣裤,也在杂货铺子里挑拣足够。这些都好办,但如床榻之类,多是订制的,又不便大张旗鼓搬到窑洞里来,因此难以买到。无奈之下,杨过便在半吊子师傅黄珊的指挥下,学起了抹砖砍树围篱笆,二三个月后,总算把多余的添柴口都堵严实了,另在屋里照葫芦画瓢的起了一方泥砖大炕,铺上木板垫上被褥,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只是杨过跟黄珊混学的技术不过关,点火烧炕时丝丝缕缕的窜烟,因此不得已又留下两个添柴口通风。按着北方大炕一火二用的实惠劲儿,连炕又起一台锅灶,吃饭也就有了着落。 至此破窑洞虽还是个破窑洞,但内里居家过日子甚么都不缺了。黄珊坐在热的不甚均匀的大炕上,闻着窜烟味儿,心里却觉着说不出的酸酸的满足。她看了一会儿,又跳下炕,走到窑门口拉开木板大门。 外面雪花打着旋儿的漫天乱舞,远山素白半遮青意,村舍草瓦堆云,树头落雪如花。窑洞外已围了一圈稀松的篱笆,杨过正打开柴门,提着东西往里窑洞来,见她开门出来不由一笑,黑眼睛在风雪中熠熠动人:“我买糯米来啦。”他几步跑近了,黄珊才见不只糯米,他还倒提着一只白条鸡。 进屋关了门,他一摘斗笠,簌簌抖了两下雪,露出微湿的漆鬓和俊秀的面孔来。黄珊打量他,只觉仿佛这两三月饱食间,他火速就窜起了个儿。杨过将东西放在桌上,笑道:“晚上吃年糕!” 黄珊登时一愣:“咱们也没有磨,怎做年糕?我也从来没做过呢。” 杨过也是一愣,两人对视片刻,不由一齐笑起来。杨过笑完,说道:“这雪下不了多久,咱们进城买现成的罢。” 也是天公作美,不多时雪停了,杨过与黄珊一并往嘉兴城里去。除夕这日,多数铺子都要赶在下晌关门上板,两人紧赶慢赶买了水磨年糕,豆腐,现成儿的猪头肉并几色糕点。杨过左手提着这些家伙,右手又拎起一串炮仗,夹着一幅对联并几张红纸年画。 黄珊两手空空跟在他身后,笑道:“杨大哥,我帮你提一点。” 杨过颇为神气,摇头嘻嘻笑道:“用不着你。还有甚么要买的没?”黄珊想想,道:“我想不着了。那咱们回罢。” 杨过道:“好!” 一路奔回窑洞,又是好一段路。黄珊累的手脚发酸,气喘吁吁,但是却觉着这年过的稀奇,她第一次觉出有种高兴劲儿叫穷高兴。等远远望见窑洞和那一圈篱笆时,杨过大叫一声道:“咱们到家啦!” 黄珊脚步微微一停,仿佛被他一瞬间喊进了心里。她怔怔望着不远处黄蒙蒙的沾雪破窑,忽而心想,原来我也有家了。 入夜之后,黄珊凭着脑内菜谱,手底厨艺半生半熟的将鸡烧了,肉炖了。杨过将一只大红蜡烛翻出来,点在铜灯里,又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一时间破窑洞里混着肉香味儿,炕烟味儿,油蜡味儿,热气腾腾又乱七八糟。杨过坐回椅子上,四处望了望窑洞内的模样,最终又落回到黄珊身上。晕黄烛灯下,黄珊的姿容娇艳绝伦,一身棉布衫裙也穿得极尽婀娜。她弯腰面对着锅灶,一手抓着锅勺一手掐着腰,表情认真到有点严肃,透出股千金小姐做厨娘的违和感,杨过越瞧越想笑,但笑着笑着,眼中不觉有些模糊。 他眨眨眼,刚想下去帮忙,黄珊已抄过一只陶盆,口中笑道:“出锅!”杨过两三步抢过去端菜盆,笑道,“饿死我啦。” 一桌饭菜已周全了。青菜是没有,但鸡肉猪肉硬菜不缺,年糕白莹莹的盘了一盘,四色糕点裹着纸包,令人垂涎欲滴。 黄珊与杨过面对面坐在凳上,两人握着筷子,却只互相望着笑,没有动手。 半晌杨过才道:“咱们过年啦。”此时他心中情难自已,若是对面坐着个长辈或者少年,说不定早一行热泪流下来了。但因黄珊是妹妹,他只是笑。 黄珊听了这话,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盈盈一笑,“嗯”的点头。 杨过又道:“珊妹妹,以后每个年咱们都一起过,越过越好。” 黄珊道:“好。” 杨过笑着叹了口气,提起筷子大声道:“吃饭!” 黄珊正要继续点头,忽而想想道:“等等,杨大哥。过年是不是要先祭神仙的?” 杨过道:“祭个屁的神仙。神仙管过我姓杨的死活么?今晚爷爷吃着,他饿着罢!” 黄珊想想,又道:“那要不要祭下祖先?” 杨过一呆,他举箸停下,片刻后道:“我都不知道我爹是甚么人,更何况甚么祖宗了。”他又沉默一下,道,“咱们去看看我妈罢。” 铁枪庙更在破窑之后,但相距不远。两人踩雪而至,月光朦胧下,破败庙宇里黑黢黢一片,老远瞧不见神像。杨过牵着黄珊的手,绕到庙宇西边,又行数十步后停了下来。 白雪如被,将一方圆墓裹住。那圆墓隆起小小一包,显是杨过自己挖的,墓前竖起一块圆木,上面甚么也没有写。 杨过道:“妈,过儿来看你。”他说着,直挺挺的跪进雪里,朝穆念慈无名的坟上磕了三个头。 黄珊从布袋里掏出几包纸,展开放在墓前,分别是几样年糕和肉菜。做完这个,她心想,就冲她生了杨过,也不妨给她磕几个头,便跪在杨过身边,如他一般叩首三回。 寒风卷起雪粒,簌簌声中,隐绰断续的鞭炮声远远的响。杨过呆跪在坟墓前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道:“过儿有了个妹妹,今天她也来看你了。她是这世上除了娘以外,第二个对过儿好的人,长的跟娘一样好看,说话跟娘一样好听……过儿往后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黄珊跪在他身边,怔怔听着。 杨过又道:“以后过儿一定会出人头地,到时候天天给娘烧纸带好吃的。也好一辈子照顾好珊妹妹。娘,你替过儿跟爹爹说,他老人家也过年好。”他又磕了个头,长跪不起,半晌猛地从雪里站起,伸手去拉黄珊:“起来,雪里冷。” 杨过给黄珊拍拍膝上的雪,又站直腰,对长眠于此的穆念慈一笑:“娘,过儿先走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年夜饭罢,杨过和黄珊爬到暖炕上,一人裹一个被窝,肩并肩坐在一起守岁。屋里红烛伴着油灯一起朦胧胧的亮,飘飘曳曳的让人看着看着就犯困。外面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的怪热闹,窑洞留下的两个添柴口映着外面的雪色,不时炸个闪烁的亮。 杨过脑筋转着弯道:“咱们总不能一直吃家底,年后我进城去看看,或是做个铺子学徒,或是给有钱人家放牛,总是一个进项。” 黄珊在被窝里眨了眨睫毛:“过儿,咱们的银票够吃几年的,你干甚么不念念书,将来考个进士做官老爷?” 杨过想了一圈,先回过神来笑骂:“过儿是你叫的么?叫杨大哥!” 黄珊占了便宜也不卖乖,笑道:“好罢。杨大哥,咱们银票够吃几年的,你干什么不读书考进士当官儿?” 杨过思索片刻,缓缓摇头道:“我妈并没教我识过几个字,若要从头念起,何年何月是个头?何况要做官我杨过总要做一个大大的清官,可那样甚么时候才能给你买绸缎衣裳,买大房子住?” 黄珊道:“我不求绸缎衣裳,不要大房子住。杨大哥,你将来到底想作甚么呢?” 杨过闻言一怔,撑着腮望着烛火出了好一会儿神,半晌他才笑道:“原本我这日子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一门心思都在肚子上,哪有心思想将来要干甚么?”他想了想,道,“我从小就跟我妈在一块儿,她教了我点武功,这才让我好悬能在嘉兴地头讨到点生活。她从不说我爸爸的事,但我妈武功已然厉害的很,我爸爸岂不是个更厉害的大英雄?”杨过说着说着,脸上透出一丝憧憬又酸楚的神情,“我将来长大,也想做个像我爸爸一样的大英雄,不给他丢人。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高兴有我这样的儿子的。” 两人沉默片刻,杨过这才叹了口气,道:“如今武功甚么的也学不到,还不如想点别的。” 黄珊怔了怔,许久后才道:“原来杨大哥是这么想的。” 杨过道:“我现在不想别的,先想想怎么赚大钱,再就是快点长大,变成大人,这样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我才能照顾好你。”他侧过头翘起嘴角微微一笑,白皙的面孔在灯火下愈发有几分褪去青涩的英俊,又伸出手来摸摸黄珊的长发,骄傲道,“你看你长成这样,也绝不是该住破窑洞的命。” 黄珊本温顺的垂头听着,此时忽而伸手捉住他顺到自己发梢的手。她把杨过的手抓过来握到身前,又默默凝视了片刻,只觉得他的手温烫烫的,握住很暖。那只少年瘦削的手毫无龌龊的安心回握住她,主人笑道:“怎么不说话了?” 遥远的鞭炮声仍间或响着,黄珊心中跟杨过躲在某个角落里平淡生活,远离江湖纷争的期待渐渐淡到消散。既然他喜欢那样的生活,那就脱不开江湖。既然脱不开江湖,走远远的离开嘉兴,避开郭靖夫妇就不是一招好棋。不是为了借他们的势,事实上想借也未必借的上,而是为了让杨过有个宗师指点道路。她虽知道许多武功秘籍,但自己没了力量却练不出来,武功既然不算自己的,她自然也无法指导杨过练武中的困惑。内功修习毕竟凶险,这种情况下,她恐怕高深武功秘籍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就算杨过聪慧绝顶,她却也不能冒这个险,也不敢,舍不得。 因为有些东西,世上只有一个,没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纵使不是爱,道理也一样。 黄珊又沉默了许久,终是道:“杨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杨过心中一动,随即压下好奇,有些慎重道:“你说。” 黄珊想的慢,第一次觉得谎撒的艰难,因此说话也缓缓的:“我其实懂武功,应该算是蛮厉害的那种。但我当初因为乱练了一门功夫,不时便会武功尽失,这回也是如此,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说完,她心里竟觉得难受,不由握紧杨过的手,凝视着他道,“杨大哥,我不是故意骗你,你不要生我气,好吗。” 杨过本有些发怔,正犹疑要不要相信,毕竟黄珊同他心目中武功高手的样子差的是太远了。但他回过神朝她看去,一见她脸上神情不由吓了一跳,黄珊并没哭,但看起来却莫名有些惊心的凄楚,杨过忙笑道:“我干甚么生气,你已经像个小傻子了,要是才见我就跟我一五一十倒了底,那就傻到家啦。” 黄珊闻言,面具般的表情才渐渐动容了,半晌才有些依恋的向他微微笑了。 杨过又伸手去摸摸她的头发,道:“别瞎想了。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珊妹妹,我一辈子都不跟你生气。”他见黄珊似乎缓过来了,才松了口气,好奇涌了上来,不由问,“那你练得什么武功,这破功夫总用不出来,练了还不如不练!” 黄珊这才笑了,道:“不说那个破功夫,我知道许多好的,明日就说给你听。” 杨过始终对她所言的“武功很厉害”缺乏直观认识,便也不是很当一回事,但为了教她高兴,只答应的好好的,又问一句:“那咱们总有个门派罢?” 黄珊笑道:“我给你说武功秘籍听,只是讲讲算了。难不成你还要拜进为师门下做个小徒弟么,过儿?”她雪白腮容上摇曳着晕红的烛光,观之宛若神妃仙子,微微一笑之下,令人心中难抑倾慕。杨过听她使坏,心里一软,但毫不犹豫的使坏回去,伸手对着她梨涡一掐,捏她脸蛋道:“再敢乱叫,看我怎么收拾你。” 黄珊顿时一呆,她也不知多久没被人掐过脸蛋了,一时拿不准该怎么反应。但杨过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打了个哈欠,道:“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困死了。” 黄珊蹙着眉摸摸脸,又反应了半晌,最终决定暂时先这么算了。她想想,却不接他话题,只道:“明日起,咱们没事读读书,诗书都仔细读过,我再给你说两门武功,分别叫凌波微步和独孤九剑。” 杨过一蒙脑袋笑道:“好罢,那你不去看社戏了?” 黄珊斩钉截铁道:“不看。没闲工夫。” 大年初一起,杨过便真被她撵起来念起了书。黄珊知他底子薄,只得先教基础,至少得读通记熟易经,至至少要熟记易经六十四卦,否则凌波微步就是无稽之谈。年关前后没有书铺子还开门,两人此前又并无闲情识字念书,家中并无纸笔,黄珊便与他仔细念诵一遍,再在院前雪上写字与他看。杨过聪慧至极,几乎过目不忘,不多时就讲过了幼学琼林,三字经与千字文。待到上元节前几日,他已将幼学琼林上的字识熟,这便跳过四书,强行直奔易经而去,纸笔也终于买来了。 黄珊如今是只盼他学多学快些,她力量时有时无,是全然指望不上的。一旦遇到凶险事,除了替他挡死却不碍性命外再无他用,更别提她手无缚鸡之力,连上去挡死都未必来得及。故而修炼困难、过于玄奥、多需深入探索的武功她并不教,也不敢教,只先说不需内功支持的两门绝妙功法,一门是按图索骥可成一二的凌波微步,一门则是个“登峰造极之万金油”独孤剑法。若他修习稍有所成,轻易死不了。 窑洞里虽窜着烟味儿,但总比雪地里暖和多了。天光初亮,杨过便坐在桌前,开始按书写字。他握笔的姿势标准优美,凝神下笔时漆眉微攒,眼梢斜飞,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文质风流。 黄珊剪剪灯花,这才又侧身撑腮看他写字。一见字的模样,那就好说不好看了,只勉勉强强算是端正大字,能认得出来。他腕子上虽有劲,但习字不过半月,这事难以强求。黄珊见他一字不错,就很是满意了,嘴里淡淡夸道:“不错。” 杨过边写边道:“那是自然。”不过写着写着又垮下脸来,把笔一搁,揉腕子道,“天天写啊看啊,无聊的要命。珊珊,你要么先给我使一遍你说的什么步法剑法?” 黄珊扯过他的纸,问:“易经六十四卦都记熟了么?” 杨过道:“倒着背都背出来了!背给你听?” 黄珊瞅他一眼,思考了一会儿,旋即起身出去,回头跟他轻轻招招手,道:“来。” 杨过顿时从椅子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去。晨光熹微,一轮圆月淡淡挂在天际,照的白雪莹莹反光。黄珊一身素蓝衫裙,手执一根树枝,在地上转来转去,直画出了许多圆圈,又放了小石头在圈里,这才停下,道:“我现在是用不好这步法和剑法的,成与不成虽不知道,但我可以试试使得极慢,做个样子给你看。凌波微步是一门按易经六十四卦的卦象方位行走的轻功步法,走完所有卦象方位,你脚下当恰巧踏出一个圆圈来。杨大哥,我走给你看,你看仔细些。” 她站在白雪淡月之下,说罢便面无表情的垂睫望地,每走一步,就口中念出一个卦象方位。她走的极慢,但杨过仔细看,也觉出她走的艰难,在心中一模拟,只觉得这步子简直蹩脚难走到极点,不自己摔倒就不错了,更别说凌波踏虚了。但她走完一圈后,又再走一圈,停下问:“记住了没有?” 杨过道:“差不多。可是蹩脚的要命,这怎么走?” 黄珊这门步法走的太慢,与高手对战是万万不够的,但出其不意躲一二招还是做得到的,便道:“你来抓我试试。” 杨过抱着臂摇摇头,道:“我才不去。”但话音未落,整个人嗖的窜过来,拦腰便抱,黄珊见他实在是个坏家伙,不由微微一笑,杨过只觉眼前一花,黄珊不知怎么竟躲到他身后侧去了,还伸手一推,登时将他推进了雪堆里。 杨过趴在雪堆半晌没动,冷不丁突然爬起来,一脸兴奋的思索之情,黑漆漆的眼眸神光流转,不知想到什么了。他又这么坐了半晌,这才站起身,跑到黄珊画的那个大圆圈上站定,然后慢慢按心中所记走了起来。慢了还好,步子一快他就要摔倒,但雪地上摔了又能有多疼,挠痒痒一样,等到日光大盛,天地灿烂之际,他终于连贯的走了一趟,最后站停在最后一个卦位上,微微笑着看向黄珊。 黄珊问道:“懂些了?” 杨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忽而灰影一晃,黄珊虽看出他的步子,却不及他快,被他猝不及防拦腰抱起,在雪地上转了一圈。 杨过清声笑道:“看你往哪儿跑!” 黄珊被他转的眼晕,但迎着清冽的晨光,也不由笑起来。笑了一回,她用手碰了碰他冷的有些发红的脸颊,道:“回去吃饭,吃完继续念书啦。” 杨过仍抱着她,仰起头眨眨眼:“晚上杨大哥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黄珊不由微微叹息,但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对杨过几乎一点脾气也没有,便莞尔道:“好。看花灯。”   ☆、第六章 第六章 中秋悄至,又是一年采莲时分。南湖上细雨朦胧,微风摇过绿荷,掀落串串珍珠。烟波之上绰绰然隐着几叶小舟,舟上歌声细远,湮没在荷云之内,飞雾之中。 黄珊手执长篙,间或寻隙一滑,小船闲拨烟雨,悄然飘进荷田更深处。她脚边放着一只箩筐,里面铺着一半翠绿莲蓬,杨过翘着二郎腿躺在箩筐旁,随手抛着一颗莲子,一面吃一面玩,时不时侧头望她一眼。 湖上歌声更远更渺,闻之恍然如梦。杨过听着听着,又掀起盖在脸上的斗笠,冲黄珊道:“珊妹妹,还是我来划船罢?” 黄珊轻盈盈的站在船头,一搦鹅黄素影比湖中芙蓉更婀娜三分,闻言也不回头:“你躺着罢。”又淡淡笑道,“我再仔细瞧瞧嘉兴的样子。” 杨过也不与她辩嘴,只道:“那你也将蓑衣披上,不要生病了。” 黄珊笑道:“我不怕冷。” 杨过从船上坐起来,无奈道:“我怕了你了好么。”他站起身,亲自替她披上雨蓑,又四顾一番,伸了个懒腰,“这有甚么好看的,早看够啦。” 黄珊也不与他搭话,她记不得黄蓉与郭靖是什麽时候来的嘉兴,但记得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嘉兴的中秋是过一个少一个的,说不定何时就走了。杨过也许不觉得什麽,但黄珊看来,嘉兴便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地方,她这一生从未有过去一年那样安宁快乐过。正这样心不在焉的想着,杨过出声轻问道:“你怎么又不开心?” 黄珊一怔,说:“我不开心么?” 杨过道:“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近来总是这个样,到底什麽事,你跟我说不好么?” 黄珊静静划过一篙,笑道:“我心里害怕一样事。”杨过默默听着,她便接着道,“我怕杨大哥若是有一天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人,就再不理我了。” 杨过奇道:“你是什麽样的人,我杨过自己长了眼睛,难道看不出么?” 黄珊歪头轻靠在长篙上,问道:“那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杨过嘻嘻笑道:“唔,你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天下第一聪明人,天下第一大善人。” 黄珊莞尔道:“这是什麽孩子气的话?一点不好听。”她叹了口气,“相反,我大概是个大恶人。” 杨过将船上掰开的莲蓬踢下湖,打乱船外潇潇雨声,忽而道:“珊妹妹,我心里想,你跟我杨过是一样的人。” 黄珊心头一动,侧头看过去,却听杨过一笑:“你要问我哪里一样了,我却也说不清,可同你在一起,我便觉得熟悉,像是熟悉到了心里。”他作势拍了拍胸口,漆黑灵秀的眼睛望着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黄珊怔怔的,半晌点了点头。 杨过拍手道:“就是这个样。”黄珊摇了摇头:“杨大哥,或许我杀过很多人,也害过很多人。” 杨过毫不犹豫道:“你杀了什么人,害了什么人,又同我杨过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如今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更亲,你从没害过我,我做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不理你,厌恶你?”他按着斗笠,歪头想了想,声音在湖面雨中回荡着一番任性意气,“更何况,我不信你胡乱杀人害人,定是他们该死,该杀。” 黄珊闻言一呆,恍惚间白玉京的模样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心中顿觉痛苦不堪,厉声道:“不!是我不该杀他,他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她心中兀自悲痛难抑,回神一望,只见杨过正呆立在她面前怔怔不语,她心悔对他发脾气,却又说不出话,心情激荡间恍惚的后退了一步,杨过顿时回神,伸手将她往前一拉,道:“小心!” 黄珊踏空的一步踉跄回船上,人怔怔的望着被杨过牵住的手。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谁也没有开口,晨雨渐歇,迷蒙湖上忽而飘起一阵洞箫声,箫声曲折婉转,忽而缠绵,又转入清畅洒然,闻之仿佛遥见潇潇碧流,汤汤海潮,秋风飒起,涤荡红尘一清。待箫声戛然而止,两人才恍然回神。 长篙横在舟上,小船正信波而飘。 杨过笑道:“咱们回家罢。” 黄珊望着他的面孔,心中一酸,道:“杨大哥,对不起。你怪不怪我?” 杨过道:“你就算打我一顿,我也不怪你,何况几句话?只是见你难过,我心里也觉得难过。”他扬起一个洒然的笑来,张开手臂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回去做月饼,买闸蟹吃!你再教我练剑读书,好不好?” 黄珊靠在他肩窝上,心头酸楚仍在,但安宁之感如潮水般渐渐涨起,她说不出话,只“嗯”了一声。 不多时,两人便划船靠岸,杨过提起箩筐与她并肩往窑洞去,一路上又不停说些玩笑话逗她开心,黄珊虽不觉多开心,但为了让他宽心,慢慢便舒眉展颜起来。 二人说笑间已到了家,打开柴门走近窑洞,却见洞门虽好好掩着,但上面的挂锁已不知被谁生生扯落在地上。黄珊心中一跳,还没动作,杨过冲她一指比在唇前,脸上神色变换的噤声半晌,猛然开门大喝:“大胆小贼!给你爷爷我滚出来!” 黄珊只听得一个少年“啊”的喊了一声,杨过却正瞧见一个少年从自家炕上跳起来,他这还哪有客气的,两三步跑进屋骂道:“你干甚么闯进我家来,还打落了门上的锁!”他一面说着,眼珠一转,身影忽而一晃,使出凌波微步要出其不意擒拿住那少年。那少年确实被他飘忽的轻功吓了一跳,但他自小学上乘武功,杨过的手甫一挨上他,他便下意识使出大擒拿手来与他过招。两人半斤对上八两,正过了几个回合,只听门口一个清澈娇柔的声音道:“杨大哥!” 那少年只觉得这声音好听之极,心神一晃间不由得望门口一看,恰见一个少女素立晨光之中,她身裹鹅黄裙衫,乌发杏脸,清丽绝伦。杨过趁他失神,手上一翻绞住他腕子,对着他屁股一踹,将他按倒在地,一股火生的邪性,不由骂道:“看甚么看!你这小贼敢到你杨爷爷家里打秋风,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看我不揍你!” 那少年挣扎着大声道:“我不是小贼!”说着又被杨过狠锤了两下后背,疼的哎呦叫了一声。 杨过道:“那干什麽打坏我家的锁,还躲在屋子里不走?” 那少年道:“我爸爸带我来的!你问我爸爸!” 杨过怒道:“我上哪找你爸爸去!你赔我锁!”他虽这么说着,却听出这人另有同伙,不由得警惕起来,抬头向黄珊道,“珊妹妹,你先进来,把门关上,咱们绑住这小贼,再想办法招待他那同伙。” 那少年见跟杨过全然说不通,又被他骑在背上好一通锤,心中十分委屈愤怒,因门口还站着一个天仙般的女孩儿,不由又添几分羞臊,大声道:“我爹是大理段皇爷的徒弟,我不是坏人!你快放开我!不然我爹来了要你好看!” 黄珊已依言关门走进窑洞,她淡淡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见他又红着脸抬头看自己,便驾轻就熟的向他嫣然一笑,登时令他看得发呆。 杨过道:“珊妹妹,你别理这小贼,帮我拿条绳子来。”说着又锤了那少年一下,“再乱看我揍你!” 黄珊向杨过道:“杨大哥,我看他也没什么恶意,咱们别绑了罢。”她并不想将武氏兄弟得罪的死死的,毕竟或许将来便要共同生活在桃花岛上,留一线好相见,因此又垂睫向那少年娇柔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脸红着支吾了片刻,道:“我姓武,叫武敦儒。”他话音刚落,窑洞大门一开,一个衣着脏乱的人腋下夹着一双小女孩走进屋来,只见他颈上系着一个婴孩围嘴,头上乌发漆黑,但脸孔十分苍老,他一双眼睛瞪住屋中情景,将那两个小女孩往地上轻轻一放,跳过来伸手便向杨过一抓。杨过反应极快,因懂得凌波微步,毫厘间擦过他这一招,望一旁滚跑避开。 那怪人“咦”的一声,显然有些惊讶,但下一招又朝他一抓。这一抓带出五成内力,但爪未至时,黄珊便叫道:“老爷爷,这里是我和哥哥的家,你别抓他罢!” 地上趴着的武敦儒此时也反应过来,爬起来叫道:“爸爸!你总算来了!妈和弟弟呢!” 那怪人正是武三通,他听了两声唤,心中不由迟疑,这一抓便停住了,又站在原处想想道:“我去找你妈和弟弟,你带着两个小妹妹在这里玩,不要出去。”他苦恋养女何沅君不得,脑子早有些半疯,竟也没与黄珊和杨过说些话,转身便走,几步就消失在了门口。 此时他带来的两个女孩,程英和陆无双姊妹俩也从地上爬起来坐好,陆无双左腿断了,正疼的掉眼泪。程英见此地陌生有些害怕,但眼见几人都不过大她几岁,又都无恶相,便也放心了几分,忙着小声安慰妹妹。 杨过看着这情况,心中暗道邪门,又觉出几分不安来,不由道:“珊妹妹,你到我身边来。”等黄珊走过来,他悄声道,“那怪老头不像什么好人,又武功厉害,这里面不知道有甚么事,一会儿我们两个趁机就跑,你跟紧我,知道麽?” 黄珊也悄声道:“不急,先问问。”说着,她便冲看过来的程英一笑,关心道,“她怎么了?” 程英见她美貌温柔,便心生几分好感,小声道:“我妹妹腿断了。” 黄珊问:“那个老爷爷干甚么抓你们?” 程英道:“老爷爷说有坏人要害我们,要带我们躲起来……”说着似乎担忧家中情况,不由落下泪珠来。 杨过虽对那个怪老头把坏事引到自己家里生了一肚子邪火,但是眼见两个小女孩形容可怜,又不由心软下来,他想了想也没甚么办法,不由叹了口气,走到灶台旁边,捡了两个温热的馒头,问:“你们饿不饿?” 程英和陆无双两人都没心思吃饭,便一起摇了摇头,反倒是武敦儒饿了半天一宿,有些饥肠辘辘,他眼巴巴的看着馒头,却不好意思开口跟刚才结了梁子的家伙要东西吃。杨过看了他两眼,却还是抛了一个馒头给他,道:“喂,吃罢!” 武敦儒两手接过,吭哧半晌,还是小声道:“谢谢。” 杨过嗤笑了一声,不去接话。 黄珊默默坐在程英姊妹两个身旁,一时却也不想说话,只静静出神。待会儿武三通与柯镇恶便会带着武氏和陆立鼎夫妇来窑洞汇合,李莫愁在这群人里武功算是高强之辈,又擅长用毒,她现在又使不出力量,是不好对付她的。 这么想着,她站起身,向那姊妹俩一笑,远远走到窑洞里面的炕上坐下,不想与她们靠太近,免得被李莫愁误抓。杨过也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黄珊笑道:“嗯,我不怕。”她又问,“杨大哥,咱们还走么?” 杨过又看了眼程英陆无双姐妹两人,思量半晌,终是面露不忍之色,悄声道:“我再看看罢,兴许能帮上些忙。也不知什么仇人,连小女孩也要杀。珊妹妹,你先出去避一避,好好躲起来,我等会就去找你。” 黄珊轻叹一声,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咱们别管了快跑”的话,似乎这话一出口,便有自惭形秽之感,只摇摇头,道:“我跟你一起。” 杨过闻言便更有些坐立不安,他皱着眉,挣扎着要不要走,有心留下,却怕黄珊被牵累。然而不过一会儿,各怀心思的几人便没得考虑了,只听洞门又是一响,武三通随武三娘抱着两个人抢进门来,黄珊立时站起,任他们将奄奄一息的陆氏夫妇放在炕上。武三娘漆黑着半面脸,形容诡异的冲黄珊愧疚般微微一笑:“对不起,小姑娘,家夫连累你们了。你们快离开躲躲罢。” 杨过并没看到她另一面漆黑的脸孔,只立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有大仇家么?” 武三娘长叹一声,并不言语。陆无双眼看父母浑身鲜血生死不知的倒在炕上,立刻踉跄着扑上前大哭起来,程英站在一旁,也是默默垂泪。 陆立鼎头骨尽碎,但挣扎着一口余息,颤巍巍的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手帕,缎面四角绣着红花绿叶,鲜艳欲滴。他把手帕微微递出,对扑在身前的陆无双轻声道:“把手帕给你姐姐。”又转向程英道,“阿英,你把这手帕系在脖颈上,万万不要掉落了。” 这方曾作为李莫愁与陆展元定情之物的手帕,在此性命攸关的时刻实为重要,陆夫人心疼女儿,陆立鼎怜惜孤苦侄女,一番推让争夺后,这手帕还是被撕成两半,程英与陆无双各自一半。此事方罢,洞外异变便生,李莫愁已跟踪而来,同奔出去的武三通和守在门外的柯镇恶斗在了一起。 杨过在窑洞里转了几圈,又忽听外面传来雕声鸣唳,正忍不住要出门去,大门却忽而崩裂成几片,一个杏黄衣衫的女道士飘然而入。黄珊此时已悄然的站到杨过身边,但眼见李莫愁进来仍是心中一片悚栗,她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却有些恐惧发生甚么变数会害了杨过。 李莫愁美目流转一圈,在黄珊身上一顿,随即提起陆无双程英姊妹回身欲走。杨过趁这功夫早已打量了洞外情景,但见外面的人伤的伤昏的昏,便知道这女道士就是大仇家了,他实不忍那姐妹二人被抓走,胡乱叫道:“美人姐姐,怎么话也不说就来我家里抓人?”说着便要扑上去抱住李莫愁的腰。 黄珊恍若窒息,一把拉住杨过,惊声道:“杨大哥!”这一霎那间李莫愁已将二人提出去,手起掌落便要拍上二女后心,但她掌风忽的一滞,电光火石间侧身一避,自颈后抽出拂尘往身后一扫,只听“铛”的一声闷响,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被拂尘钢柄击的粉碎,李莫愁吃不住力向后猛退两步,浑身巨震,登时惊惧莫名。她眼瞧见儿女颈上都系着锦帕,有心分个真假,却忌惮发石子之人深不可测,不敢继续逗留,当即脚下使出轻功一点,拂尘却出其不意的侧出一卷,将最近的陆无双拉到怀里,如一阵黄烟般远飘而去。程英见状,大叫着表妹追将出去。 黄珊早知黄药师就在左近,是以并不出乎意料,见事情尘埃落定,杨过平安无事,这才松了口气。她仔细望了眼杨过的神情,只见他脸上并无多少后怕之色,反而看向她道:“珊妹妹,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那女道士去哪儿了。” 黄珊摇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杨过道:“不行!那女道士怪可怕,你要也被她抓去可糟糕。”这是他才回过味儿来,道,“方才不是叫你往里面躲么,你怎么站到我身后了!” 黄珊也道:“你也知道她可怕,你去找她,我留在这里怕也要怕死了。”想了想,终是拉他手道,“杨大哥,咱们不去了罢,你我也追不上那女道士。” 杨过与程英陆无双本不过萍水相逢,想要追去一面是有些担忧,一面却也是少年心性。他听黄珊的话,寻思确实如此,便道:“好罢。那我们看看他们去。”说着一指倒在地上的武三通和正扑在武三通身上的武三娘。 柯镇恶正为李莫愁掠人而去的功夫骇然,闻他二人说话,便道:“两个小娃,他中的是那恶女人的冰魄银针,剧毒无比,你们小心不要上前。” 武三娘此时扶起了丈夫,开口道:“柯前辈,既然事情已了,我们这便走啦……”说着却也知冰魄银针毒性霸道,丈夫生死未知,不由面露凄色。 柯镇恶道:“武家娘子,且留步。”但武三娘并不作声,只将窑洞里的大儿子和郭芙身边的小儿子叫道身边,一家四口踽踽而去。 郭芙挽着柯镇恶的手臂,道:“大公公,他们中了那甚么冰魄银针,还能活吗?” 柯镇恶拄了拄铁杖,又出声留人,只道等郭靖夫妇前来一看,但武三娘并不回头。 杨过半揽着黄珊的肩,此时才看到武三娘中毒的脸面,见他们夫妇二人明知要死却不留下,骇然之余又颇觉奇怪,他看了半晌,忽而转头瞧了眼黄珊,心想若是她中了这毒,那自己纵是替她死,也要给她活命。他这样想着,一面因自己有可舍命之人而开心,一面又因想到的乃是生离死别之事而心生伤感。黄珊站在他身旁极近之处,忽而若有所觉的回眸望过来,他们默不作声的互相凝视片刻,竟不约而同的微微一笑。 二人俱是身量初成,又都面目美好,郭芙跟在柯镇恶身后,杏眼望向他两人,望了一阵后,却也不上前搭话,只站在柯镇恶身旁撇过头去。 林间路上,武敦儒跟在妈妈和弟弟身后,不由又回首向窑洞门口一望,黄珊带着微笑的余韵转过头来,望见他后淡淡凝注一眼,垂下睫来。 武敦儒又是一呆,踉跄着被弟弟拉进了树林。 柯镇恶这边正要问黄杨二人姓名,却听远处忽而传来两声清啸,男声雄浑,女声清扬,啸声高低相伴,愈来愈近,郭芙正百无聊赖,此时听到声音,不由高兴的大叫着迎上前去:“爹爹,妈妈!”淡绿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树林里,又过了些许时候,自林中走出一对年轻夫妇,两人携着郭芙,很快便走到篱前。只见男子三十余岁,身量高大,浓眉大眼,唇上微须;女子二十六七岁,面容秀丽娇美,眸光流转间颇具灵气。 柯镇恶闻声偏头,道:“靖儿蓉儿,你们总算到啦。”   ☆、第七章 柯镇恶这边正要问黄杨二人姓名,却听远处忽而传来两声清啸,男声雄浑,女声清扬,啸声高低相伴,愈来愈近,郭芙正百无聊赖,此时听到声音,不由高兴的大叫着迎上前去:“爹爹,妈妈!”淡绿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树林里,又过了些许时候,自林中走出一对年轻夫妇,两人携着郭芙,很快便走到篱前。只见男子三十余岁,身量高大,浓眉大眼,唇上微须;女子二十六七岁,面容秀丽娇美,眸光流转间颇具灵气。 柯镇恶闻声偏头,道:“靖儿和蓉儿,你们总算到啦。” 第七章 郭靖见窑洞前方树木翻倒,一片狼藉,先向前问柯镇恶道:“大师父,李莫愁和陆家人哪去了?” 柯镇恶双眼翻白,站在原地拄着拐杖道:“李莫愁携着一个小娃逃走了,不想她武功如此厉害,堪比十几年前的梅超风。”他想了想,道,“方才有一人在暗中相助,不然我这条老命恐怕也要交代在这里。那人使得好一手暗器功夫,倒有些像黄岛主的手笔。” 郭靖道:“啊,那许是岳父的弹指神通。”他与黄蓉对视一眼,心中均是半喜半忧,喜的是有了黄药师的踪迹,忧的是那陆家女孩被李莫愁抓去,生死已是不知了。 黄蓉牵着郭芙雪白的小手,此时才又将视线转向篱墙院后相携而立的一双少年少女,那少女一身鹅黄衫子,容颜之绝艳令人难以移目,她先瞧了那少女一眼,才瞥向她身旁那个蓝衫少年。这一眼望来,往事昔情立时纷纷浮现,黄蓉不由“咦”了一声,引的郭靖也看了过来。目光甫一落到蓝衫少年身上,郭靖心中便是一惊,不由仔细打量了片刻,只见他身量高挑挺拔,乌鬓漆眉,双目神光灵动,望之英俊狡慧之极,若非身上不着锦缎,依稀便是十几年前的故人杨康。 郭靖愣了半晌,回过神来问:“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夫妇二人打量杨过时,杨黄二人又何尝不再打量他们。杨过在嘉兴地界里泼皮小无赖般活过了几年,看人的功夫虽还稍显稚嫩,但亦颇为老辣,自然瞧得出这对夫妇神色有异,那女的虽然表情不定,但这男的脸上却颇有几分真诚亲厚之意,眼珠一转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不知道您二位怎么称呼?”他也不是诚心要问,话锋一转又道,“我家里还躺着一对夫妇,瞧着似乎快不活了,这可怎么办?” 郭靖立刻便想到是陆立鼎夫妇,这下也顾不得问杨过的名字,告罪一声便几步抢进院子,钻入窑洞。黄蓉将郭芙留在柯镇恶身边,也跟了过去,待进门一看,只见郭靖弯腰探看僵躺在炕上的陆立鼎夫妇,他伸手试了试,直起身长叹一声。 黄蓉道:“靖哥哥,人死入土为安,咱们将他二人安葬了罢。” 郭靖回头看她,便也瞧见了站在窑洞口的杨过,他点点头道:“总不好留在这位小兄弟家里,咱们先将他二人带出去。”又向杨过道,“小兄弟,我瞧你与我一位故人神容极为相似……你是不是姓杨?” 杨过心思一动,他两手空空,一穷二白,这对夫妇瞧神容态度却像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没道理来骗他。他迟疑的与黄珊对视了一眼,瞧见她眸中清澈如水,心中莫名一定,想想便道:“我是姓杨,你怎知道?” 郭靖闻言更觉所料是真,忙道:“你姓杨名过,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这下杨过才心中大惊,他怔怔打量他半晌道:“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姓穆?” 郭靖大步迈进,惊喜激动之下双臂紧紧按住杨过的肩膀,却没料杨过不知怎样一退,这一按竟按了个空,他一呆,笑道:“好孩子,你这脚下功夫好俊,是你妈妈教你的么?”他又问,“你妈妈呢,怎么不见她?” 这一下登时戳了杨过的心窝子,他握紧黄珊的手,紧盯着郭靖道:“我妈妈早几年就去世了。” 他话音一落,连正惊疑不定的黄蓉都不由心中一沉,道:“你妈妈她怎么死的……?!” 杨过心中酸痛,强忍住泪意道:“不知道,看了大夫也看不好,她去世时叫我将她葬到嘉兴的铁枪庙,同我爹爹在一起。” 郭靖夫妇惊闻故人身陨,一时颇为感慨悲恸,二人怅然对视一眼,郭靖道:“你带我们去见见你妈妈的墓,我们也好祭拜一回。” 杨过这时却没动,而是问:“你们究竟是什麽人?”他回忆起辛酸往事,正心中难受,语气不由冷硬起几分,黄珊闻言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望着他侧脸唤他一声:“杨大哥……” 杨过回觉过来,不由侧头向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没事。” 这一来,郭靖夫妇的目光便一齐落到了黄珊身上。郭靖原本并没余出功夫来瞧她,此时近看之下,顿觉异常惊艳。他心爱妻子,自来便视黄蓉为天下最美之人,此时也不由心道,这女孩与蓉儿当年比也是分毫不差,只不知与过儿什麽关系?黄蓉见杨过对她极为回护,亲密之情于神色间袒露无疑,不由心中一动,但面上声色不变,而是笑道:“我是你郭伯母,与你母亲乃是同门姊妹。你郭伯父当年同你父亲更是结拜兄弟,连你的名字都是他给你起的。”她顿了顿,又问,“你与这小姑娘是一同来的嘉兴么?这些年你二人两个孩子,日子可怎么过?” 郭靖没能意会到黄蓉探底的意思,心思反而放在了后半句上,闻言不由感慨道:“没料你这孩子这些年竟一个人讨生活,也不知受了多少苦。”他说着面露关爱之色,“从今往后就跟着伯父一起过,伯父定好好待你,等你长达成才,你妈妈九泉之下也要欣慰。” 他这话一出,不只黄蓉心中有些异样,杨过本人也有些吃惊。他打量郭靖半晌,目光中的冷硬之色褪去许多,终是道:“我带你去见我妈妈。” …… 待郭靖二人拜祭过穆念慈,回到窑洞门前时,两声雕鸣忽而自空中传来,眨眼间两只白色大雕自前方林中飞掠而来,郭芙兴奋的叫道:“雕儿过来!”那两只白雕扑展着双翅,一只落在郭芙肩上,一只仍低低盘旋在几人身旁,哀哀低鸣。郭靖定睛一看,便见它一只脚爪上乌黑肿大,正流出恶臭脓水,不由立刻道:“这李莫愁好歹毒的暗器。” 黄蓉自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取出九花玉露丸碾碎与白雕敷上,道:“靖哥哥,我来看顾白雕,你去将陆氏夫妇的尸身葬了罢。” 郭靖称是,杨过心思一转,便道:“我也去搭把手。” 黄蓉笑道:“也好。黄姑娘便留在我身边罢,正好跟芙儿做过伴。” 几人已在穆念慈墓前叙过旧事,是以郭靖也知道这一年来黄珊与杨过相依为命,情义颇为深厚,杨过甚至明言要不管去哪里都要跟她一起。他亦可怜黄珊一个小女孩儿孤苦伶仃,并不疑有他,心中已有将他二人都带去桃花岛生活之意,闻言便道:“好,往后都要在桃花岛一处生活,让芙儿她们熟悉一下也好。” 黄珊心中一动,先不理黄蓉,只与杨过相视一眼,立时便看出他暗藏犹豫之色,便微微一笑:“杨大哥,你去罢。我跟郭伯母一起等你们。” 杨过听她这样说,也便应下,同郭靖二人自窑洞中抬出陆氏夫妇的尸身,往树林里去了。黄珊望着他背影消失在绿树幽径之中,这才回过头。她先向一旁的郭芙温柔一笑,轻软和气道:“芙妹妹。” 郭芙自小在桃花岛上,也没个同龄的玩伴。她方才一直见杨过与她二人神态亲密,多少心中暗自羡慕。此时听她与自己说话,又见她美丽温柔,心中便不讨厌,陌生之余又生出一丝好奇喜意,她睁着杏眼望她一会儿,道:“你给我采花玩么?” 黄蓉不等黄珊回话,先摸摸郭芙的头,道:“芙儿先自己去玩,娘跟你黄姊姊说会儿话。你就在附近玩,不要走远了,记得么?” 郭芙望了望娘,又望了望黄珊,一撇嘴道:“好罢,我去找大公公去。” 这下一来,周遭便再无他人。 黄珊面色淡淡,见黄蓉拿出手帕来,便宁声道:“郭伯母,我来帮你罢?” 黄蓉笑道:“不用你,这鸟儿爪上有毒,你别沾手了。”她低头将手帕包扎在白雕爪上,一面柔声问,“听你口音,倒像是苏杭一带的。你家在哪里?” 黄珊抬睫看她一眼,又垂下头,半晌道:“我心里明白您干甚么要单独跟我说话儿。”黄蓉听她这样讲,但笑不语,眸光静静的落在她身上,显是一副与聪明人讲话不需说透的样子。 黄珊怔怔静了片刻,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我还不记事时就让师父抱上山了。” 黄蓉虽有心探探她的底细,但闻言也不由微微展眉。黄珊继续低声道:“我师父是个隐士,名叫李秋水。她老人家从不在江湖上行走,甚么也都不关心,只在山中钻研武功。几年前她因修炼一门自创的功夫,走火入魔死了,临死前嘱咐我务必要将那套武功练成,我应了。”她抬眸淡淡望了黄蓉一眼,道,“但我练功也出了岔子,这几年来时不时便会武功尽失,变成废人。我试过从头再练,但也不成,散功之时,一丝内力也修不出来。” 黄蓉纵是见多识广,也从未听闻过此等异事,心中惊讶之余,半信半疑。她思量半晌,笑问:“所以,过儿方才在窑洞里躲开他伯父的那种步法,是你教与他的?这一年来你二人生活用度,也是你出的钱物罢?” 黄珊面色微微一动,露出一个淡笑。她一笑,方才眉目中的淡漠之色淡去许多,竟隐隐透出丝颇显天真温柔的神思,她道:“我自一年前散功来,偶然间遇到杨大哥,便一直同他在一起了。他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又聪明的紧,不管什麽东西一学就会啦。” 黄蓉见她此刻的神态,恍然回忆起少女时与郭靖一起的往事,心中微微一动,对她生出丝淡淡的好感,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虽瞧起来有些心思深密,但若她真是同杨过患难一年,又将精妙武功悉心相受,便不会是甚么心思不正之辈。 她这样想着,却听黄珊继续淡淡道:“郭伯母,你不放心我也不奇怪。但我是不会跟杨大哥分开的。郭伯父瞧起来又不像会放任杨大哥不管,所以桃花岛大概我是去定啦。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你们的情义我心里记得,将来会还的。您要是非要将我跟杨大哥分开,情义就是仇怨啦,我不管报恩还是报仇,都从不食言的。” 黄蓉闻言一笑,却不是恶意。她年少时便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因此也不将黄珊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对待,便道:“你年纪轻轻,口气不小,我倒来听听你要怎么报答我们,又要怎么报仇?” 黄珊一双清澈水眸望着她,微笑说:“那便要看你们将来遇到什麽事了。” 黄蓉望着她,心中不停思忖。杨康毕竟是间接死在她的软猬甲上,若将来杨过以此为仇,这便是杀父之仇,不由得她不忌惮会养虎为患。尤其他身边还有个摸不清深浅的女孩儿,事情便更有些不好说。但她转念一想,若是将杨过放任不管,有这少女教他高深武功,将来他若知道往事,再来寻仇之时便不可预测。若是将杨过带到桃花岛上,少年时他至少便受了他们的养育之恩,倒时再仔细教导他做人的道理,不怕他将来分不清是非。退一万步讲,纵使他仍要寻仇,至少言谈举止间也能瞧出端倪来,她仔细留意亦可防患于未然。 依着黄蓉的意思,最好是将这少女同杨过分开,杨过随了他父亲杨康,本就是个机灵鬼,一对机灵鬼加在一起,就没那么好看顾了。但事到如今,用阳谋显是不可行了。这女孩虽看不清深浅,但却不是个恶人,阴谋下手去对付她又有些过分了。 二人对面而立,静静相视半晌。正各怀心思,东面树林里传来一阵错落的脚步声,杨过的声音率先传来:“珊妹妹,我们回来啦!” 黄蓉没去瞧郭靖他们,而黄珊闻言立时侧过头去,待见到杨过的身影,不由嫣然一笑。她神色十分专注,似已将别的都忘了,眼里只有杨过。黄蓉见她如此,忽而心中一定,回过味儿想道,这女孩儿就算有些聪明劲,也仍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罢了。欧阳锋她都能耍的团团转,怎能连个小女孩儿都降不住?她又望了眼黄珊和杨过,暗叹一声,罢了,到底怎样还要再看看才知道。 杨过走在郭靖前面,不远处的郭芙正自己跟白雕玩,见爹爹和杨过都回来了,便拉着柯镇恶一同过来,先跟郭靖告状道:“爹爹,妈妈跟黄珊说话儿,不带我一起。” 杨过闻言顿时瞧了黄珊一眼,两人对视片刻,又错开视线。 郭靖向郭芙道,“你要叫姊姊。”郭芙吐吐舌头缩在柯镇恶身后,郭靖也不去追究,而是反向黄蓉二人奇道,“你们说甚么了?” 黄珊先微微一笑,道:“郭伯母怜我少年孤苦,与我说体己话呢。” 黄蓉看她一眼,冲郭靖道:“爹爹他老人家明明就在嘉兴,他既然不愿意见我们,我们是定找不到他了。如今找到了过儿,不如先回桃花岛罢。” 郭靖还未说话,杨过却反而出声道:“我在嘉兴过的不错,就不走了。” 郭靖顿时愕然,他断然道:“这是什麽话,你二人小小年纪,怎么在嘉兴过活?你往后要读书练武,做个英雄俊才,我若是扔下你走了,将来还有何面目见你的爹娘?” 杨过道:“我现在也能读书练武。我跟珊妹妹现在很好,就不麻烦郭伯父和郭伯母了。” 郭靖急道:“你这孩子!”他说完却也无法,不由便望向黄蓉,盼她能说服杨过。黄蓉本一直注意着他,见他看过来,心中暗叹,但到底还是出言道:“过儿,你总要替珊儿想一想。” 杨过顿时一愣。 黄蓉柔声道:“在这窑洞里受苦受累倒还另说,你也知她生得花容月貌,若是周边绅豪或是江湖中人有心术不正的,要强抢她,你二人在嘉兴无依无靠,到时可怎么办?” 杨过还从未想到此处,闻言一时语塞,不由去握住黄珊的手。黄蓉又道:“就算你能练武,可一面武功不是朝夕可成之事,没有三年五载难以小成,你怎么可能敌得过苦练数十载的江湖老手?再者,珊儿纵使能教你武功,但她毕竟也是个小女孩罢了,所知毕竟有限,你遇到修炼困境之时怕也有心无力。”她向黄珊一笑,“珊儿,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算是说到黄珊心里了。 黄珊知道杨过为甚么不要走,她又何尝不想跟杨过往嘉兴乡间一躲,平淡自在的过日子?何苦要跟十分陌生的人去陌生之处过活,寄人篱下?她侧颈仰头去看杨过,他亦若有所觉的看回来,目光之切之深,令她四肢百骸都暖透了。 要让杨过种一辈子田么?或者去考秀才做买卖么?他自己可是说,要做个大英雄的。 黄珊要让他如愿以偿。 郭靖这边仍在劝道:“你郭伯母说的是。跟郭伯伯去桃花岛罢。” 黄珊也冲杨过一笑,淡淡道:“杨大哥,不管你去哪,我都跟你在一起。” 杨过迟疑片刻,目露果断之色,抬头向郭靖道:“郭伯伯,我跟你去桃花岛。” 至此一行数人再无它事,在嘉兴小憩后,便租船下河返程。路上郭靖夫妇如原著般收留了父母双亡的大武小武兄弟俩,几日后换船出海,直奔桃花岛而去。   ☆、第八章 第八章 黄珊几人自白滩旁上了岸,只见滩上怪石嶙峋,青草茵茵,不远处几道山峰耸然兀立,遮住对面风光。郭靖黄蓉嘱咐几人道:“眼前这是试剑锋,过了试剑锋,往后是桃花岛上的大阵,阵林中机关重重,极易迷路,你们几个要跟紧,待记住常走的路之后,也万万不要胡乱在阵中跑闹玩耍,记得了么?” 见几个孩子都认真答应,他二人才携着小辈沿石路往桃花岛精舍所在之处去。绕过试剑锋后,只见好大一片树林,杨黄二人跟在郭靖夫妇身后,只见林中树种繁多,百花间映,杂以奇石异草,观之纷繁缭乱,令人目不暇接。林间野径曲回弯转,在其间行走,太阳一会儿在人左边,一会儿又不知怎么去了右边,唯有两只大白雕仍比翼悬飞于几人头顶的空中。看了一会儿后,杨过只觉已辨不清方向,不由有些心慌,对郭靖夫妇的话也真正放在了心上。他自进了林子便牵着黄珊的手,此时不由又重新跟黄珊道:“你千万不要一个人进来这里。” 黄珊道:“这话该我拿来道你。” 杨过嘻嘻一笑,郭芙听见他二人又亲亲密密的说悄悄话,还笑得开心,不由道:“你们笑什么?” 杨过随口扯道:“我们瞧这里好多漂亮花草,心里高兴。” 郭芙闻言不由舒心,白嫩小脸上容光焕发,笑道:“那当然。我外公栽得无数名贵草木,外面人兴许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样。” 杨过闻言不搭话,小武却好奇道:“芙妹,你外公是谁啊?” 郭芙傲然道:“我外公是东邪黄药师。” 大武小武二人自小在大理生活,并没涉足过中原武林,加上爹又疯疯癫癫的,倒并不知道江湖八卦,但黄药师大名还是听说过的,闻言吃惊过后一阵艳羡。杨过不比他们,本就不知道黄药师是哪头蒜,加上又不愿奉承她,便只淡淡一笑。 郭芙兴致来了,便如数家珍般指着林中认识的草木花侃侃而谈起来,她不过九岁,又并非天资灵慧,所知不过寥寥,但郭靖夫妇听她娇声脆语,不由也心生快乐,相视一笑。 几人又走了一阵,终于出了大阵,走过一小片桃花溪地,拐进一片青翠竹林,竹林更远处,隐隐绰绰可见一片不知品种的大草地,风吹摇叶宛如碧海。竹林中又过了清啸亭,行至两忘峰侧,始见一片精致屋舍傍溪绵延,掩映于繁花绿树之中。 这时已有仆人迎上前来,郭靖夫妇吩咐为几个孩子安排屋舍,并洗漱更衣,再摆中午饭。再一看,郭芙早欢呼一声,急不可耐的跑去自己房里了。杨过黄珊二人随着仆人在秋菊桂树间穿梭,不多时便到了安置之处,彼此屋舍比邻。 黄珊推门而入,打量屋中摆设,俱是清致典雅。一道白纱画屏隔出内外二间,外间桌椅阁架一应俱全,笔墨书籍规整有致。墙上挂了一幅水墨小画,依稀似是试剑锋。内间桃木钩素拢着碧纱白锦帐,床榻上被褥如新。黄珊坐在镜前打量自己,晕黄人面,鹅黄衣衫,她看了一会儿,恍然想起自己似乎已有日子不穿白色了。 武功尽失,千里奔波,也容不得她穿白,也穿不出洁净的白色了。 她便又想起了杨过。想到杨过,就不由无声笑了一回。 等她沐浴完毕,换上一身藕荷色秋衫坐在镜前梳头时,杨过便跑来敲门了。他绕过纱屏时,黄珊刚将白珍珠簪在乌发间,回首见杨过笑望着她,不由嫣然问:“杨大哥,我好不好看?” 杨过笑吟吟的道:“好看极了,跟仙女儿似的。” 黄珊却笑意淡淡一收,叹了口气道:“美人不是白看的,可能要命。” 杨过耍滑头道:“原来我已经死了么?” 黄珊被他从凳子上拉起,又扶肩走出门去,答:“那是因为我对你好。” 杨过拉着她走过窗前丛丛金菊,闻言莞尔道:“好,我知道你对我好。那你就发发慈悲,往后也对我好,教我长命百岁罢。” 黄珊望着他的侧影,想了想这个问题。她倒不是在想要不要杀杨过,就算不论他在她心上的分量及特殊的地位,单看黄珊自己,她也不愿杀人。日子过的这么好,杀人来做什么,揭疮疤么? 日子过的很好,很好。 因此黄珊只是想了想那种千刀万剐的疼,漠然想了想,便答他:“好罢。教你长命百岁。”她说着,侧目一望,便又见到来时的一栋小楼,不由出神看了一会儿。杨过听她又不说话,便转头瞧她,想逗逗她,见状也看过去:“你看甚么?” 黄珊想了想,道:“想到一个人。”她话音一落,心中像是一轻,一段曾纠缠她一个轮回的苦楚困惑仿佛一阵轻烟般倏尔飘过,让她微微出了会儿神。 杨过观她神色,问道:“什麽人?” 黄珊回过神,终是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一个好人。”她想了想,“我跟他都很倒霉,后来我算是救了他一命,为此吃了好多苦,虽然心甘情愿,但却深感不平。大概还有些怨恨。” 杨过静静听她说完,才又道:“那你笑什麽?” 黄珊盈盈望着他,仍是笑,轻声对他说:“因为我也终于碰到心甘情愿对我好,又不图回报的人了。我本以为我天生命苦,遇不到。如今遇到了,我不怨了。” 杨过怔怔与她相视,像是忽然困惑,又像是茫然清醒。他这样看着黄珊,半晌仿佛也想通了什么般,缓缓笑了起来。他漆黑双目中亮光闪烁,神色让人看不明白,却又深觉莫名触动。 杨过握住她的手,重新在路上缓缓走着,不再叫她看自己的神情,片刻后,他道:“我也不怨了。” 几日后,郭靖夫妇再次将几个孩子唤到一起。黄珊一见桃花岛上正主俱齐,柯镇恶拄杖立在最中,不由猜到所为何事。果然开门见山,郭靖先向柯镇恶一拜,道:“大师父,靖儿今日欲使这几个孩子拜在门下做徒弟,不知您老人家同不同意。” 柯镇恶对大武小武和杨过黄珊没甚偏见,郭靖是他爱徒,如今要收弟子,他自然只有高兴的,当下便一口应了。郭靖这才又转身问几人是否愿意做他的徒弟,其余人自然都愿意,只是到黄珊这里,他顿了顿道:“珊儿,我听你郭伯母说,你原有师门,只是尊师故去了。如今不知你怎么打算?” 黄珊微笑道:“郭伯伯,我确实本有师门。而且我练武练坏了身体,现如今时好时坏,修不出新内力来,只怕拜在您门下,也只能给您蒙羞。郭伯伯厚爱,珊儿心中感恩,但只怕做不成您的弟子了。” 郭靖闻言安慰道:“如此也罢,你好生在岛上修养,教你郭伯母为你调理一番,你年纪还小,将来总会变好。” 黄珊道:“我也不指望能好起来了。只是我有一事相求,恳请郭伯伯体恤成全。我如今是师门唯一一人了,恐怕门派将在我手上断绝,如今惟愿将武功赠与杨大哥修习,以免我这一派的武功就此失传。此事只作赠与,不算传授,杨大哥若能修习明白,还要多仰仗您做他师父多多指点,求郭伯伯答应我这桩心事。” 她这话一说出口,郭靖便知并无什麽大碍。他当年拜师江南七怪,却也受恩于全真教马钰,老顽童周伯通及丐帮洪七公,杂学多家高深武功,是以并不见怪。相反,黄珊欲要他指点杨过她门派武功的修习,变相便也是将一门高深武功告知于他了。郭靖正值壮年,又功力深厚,已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为人又敦厚仁善,正气浩荡,绝不会贪图他人武功秘籍。他想了想,道:“武功修习,重在基础扎实,否则难成大器。过儿目前最要紧的是学牢根本,不好多牵扯精力。待他根基扎牢,若要修习其他功夫,也没甚么不可。如有困惑,尽可来问我。”话语间已是答应了。 黄珊便莞尔笑道:“那就好啦。多谢郭伯伯。我回去先将秘籍默下来,教给郭伯伯过目,这样等杨过根基扎牢时,您于这门功夫也能了解一二了。到时何须他有疑惑再来请教,您直接教他,他学的不就更容易了么?” 郭靖一惊,道:“不可,我怎能平白受你门派的高深武学?过儿若练无妨,我总会助他。” 黄珊道:“郭伯伯怜我孤苦,难道不是平白将我带到桃花岛养育,还要收我为徒?如此大恩,却不求回报,珊儿心中不敢稍有忘却。郭伯伯高义如此,何苦推拒珊儿一片孺慕之情?”她说着,盈盈望向黄珊,道,“郭伯母,您说呢?” 黄蓉与郭靖都见过杨过的精妙步法,一望便知其中暗藏精义,又于这几日中试出杨过丹田中微薄的真气清正平和,当也为道门内功,绝非歪魔邪道,是以方才才答应黄珊之请。此刻黄蓉也未料到黄珊竟愿意将门派武功合盘告知郭靖,她虽知此举既是感恩又是献好,但也不由赞她小小年纪,颇有气度,纵使有些心机,但仍不失光风霁月。依着郭靖的磊落坦荡,绝不会占她小孩家的便宜,但黄蓉却只盼他好,并不在意这个。她见黄珊将话音抛给她,却不立时应下,反而先再试一试她到底真心还是假意,只笑道:“师门武功,总不好轻易外传。我们带你来桃花岛,缘由同大武小武二人一般无二,不需你报答什麽。你有这个心已是很好。” 郭靖见爱妻与自己想到一处,不由也点头赞同。 黄珊心中纳罕一瞬,便想清楚怎么回事,干脆道:“我却也不是为了报答。郭伯伯郭伯母就如同我的亲人一般,将武功讲与自己的亲人,又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呢?这几门武功要诀,不如先给郭伯母收着,我派武功本偏清灵潇洒一路,郭伯母也多少能参照一二。武功固然有门派之别,但也不必过于敝帚自珍,被您二位知晓了,又不是使之陷入小人之手,反而能令其得以光大完善,我都不在意,郭伯伯郭伯母就不必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份上,黄蓉便知她实有此意,心下反而生出几分好感。她想想,向郭靖柔声道:“靖哥哥,咱们不为贪图他人武功。只是你答应了珊儿要指点过儿修习这门武功,那总免不了要细知其中精义,否则恐怕反而害了过儿。既然总要得知,反不如先了解深透。你虽看了,但不去修炼,也不去用它,又有什麽妨碍呢?再推辞,珊儿也要伤心了。” 郭靖被她一番言语劝说,心想确实如此,当下便暗中决定绝不修炼。他为人质朴纯善,心想如此,便是如此,也就不再为难,应下此事。 杨过全程一语不发,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待跟郭靖一起给飞天蝙蝠柯镇恶磕了头,便算是拜过祖师爷,进了郭靖的门墙,至此与郭芙、大武小武成了同门兄妹。 因黄珊这一节,黄蓉也知如今只能教杨过武功,别无他法,是以并未做干涉。只教五个少年少女每日下午要一起同她学两个时辰的诗书杂艺,以此启蒙开悟,修身养性。郭靖也不与黄珊藏私,教几个徒弟武功并不避讳她,是以黄珊便在一旁看了一上午的入门基础武学。他自江南七怪教给他的东西开始教起,等武课一过,几人都已大汗淋漓,浑身酸痛。郭芙更是被小武颤巍巍的扶回房间去的,她本欲让仆人抱她,只是郭靖严令不许。 杨过是自小吃过苦头的,虽没有大武小武那样有武学基础,但一上午的摸爬滚打还不在话下,他拜过郭靖后,便跑向黄珊这边,拉着她一起去吃午饭。 两人走在后面,渐渐落后了其他人。黄珊从袖里摸出一方手帕,道:“擦擦汗。” 杨过笑道:“你帮我擦。”说着还微微弯下腰来就她。 黄珊瞅他一眼,还是扇扇睫毛,给他擦起脸。手帕擦过美人尖,擦过平洁额头,掠过漆黑长眉和他那双初具风致的桃花眼。黄珊正要继续擦,杨过忽而伸手按住了她。 黄珊一停,问:“又怎么?” 杨过望着她,罕见的低声道:“我一定好好学你教我的武功,将来做绝代高手,带你到处去玩,我们走遍天南海北,谁也不怕,再收个五七六八个徒弟,都叫你师父。” 黄珊怔怔听着,忽而温柔一笑:“你就要说这个?……你呀。” 杨过也笑,仿佛方才少年样的固执认真并不是他:“这只是顺带一说。”他说着将手帕从她手里抽出来,塞到怀里道,“这帕子我要啦。” 黄珊轻声道:“这是女孩子用的。我再给你找一个。” 日光灿烂,透云而金。杨过揣好手帕,向她一笑,秋风来,一阵桂雪飘落在他明亮执着的眼睛里,他道:“不用,这个就很好了。”   ☆、第九章 第九章 自黄珊将逍遥派的几门武功一一默写出来,交给郭靖夫妇后,两人研习琢磨一番,心中颇为震惊。姑且不说小无相功和天山折梅手这两门武功,练成后天下武功无不可化为己用,只单看北冥神功可吸人内力,便可让中原武林为之震动,若消息传出,恐怕就有一场丝毫不逊于当年有关九阴真经的血雨腥风。不过北冥神功歌诀奥义玄妙,是为道家正宗,精要即为海纳百川,无所不包,并非一门专门夺人功力的邪道功夫,而是讲究阴阳真气,无所不纳,不分他我,亦更注重吸取天地日月精气为己所用。若修习者神智清明,道心自然,这门武功便是一门浩瀚精深,可窥大道的绝顶内功;但若被小人所得,专取奸邪之道偷人内功,贪心不止,那就是一场灾祸了。 郭靖夫妇暗自商议许久,知黄珊必定也将这门武功的歌诀法门说给杨过听了,如今只得用心教导杨过处世之道,盼他能长成清正坦荡的翩翩君子。 如此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便是五年。黄珊不能练武,闲来无事便在岛上写字画画,裁衣刺绣,另还学着栽花种草,与黄蓉相处的时间便比其余四人多得多。五年之间,即便养狗也要养出感情了,何况人与人之间。黄珊脑海中的知识是力量给的,用浩如烟海形容也不过分,杨过等人跟郭靖学武时,她便常同黄蓉一起谈诗论画,写谱弹琴,甚至交流孤本古籍。 黄蓉自小是被当做才女养大的,黄药师惊才绝艳,见女儿聪明伶俐自然什麽都要教她学会学通,可没料她这样一个才情风流的绝代佳人,却嫁给了傻小子郭靖。黄蓉虽深爱郭靖,但一家人常年在桃花岛隐居,她身边不是孩子就是老头,空有雅意,无人可诉。如今有了黄珊,倒也方便排遣寂寞,一来二去,两人反而相处出几分真情实意。 三月春风熏人欲醉,桃花岛上百花嫣然,已如人间仙境。黄珊伏在桌前,执笔补全《玉玮别目》残卷,这部道藏据说曾于安史之乱后失传,不知黄药师哪里弄来许多残本,仔细收集在了弹指阁中。黄珊闲来无事,便权作打发时间,欲将这九千余卷的道藏补全。她凝神写了许久,窗外鸟鸣啾啾,忽而又夹杂进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黄珊听了,便侧头去看。 轩窗之外,几株贴梗海棠正开的艳光灼灼,武敦儒正立在如烟似霞的花丛后痴痴望着她。黄珊将笔搁下,侧身朝他倩然一笑:“阿儒,什么事?” 武敦儒回过神来,扬起笑脸跑到她窗前,抬手递进一束嫩黄明艳的连翘花枝,道:“我昨个见你屋里花快谢了,今日瞧这个开得好,你养在花瓶里罢。” 黄珊着一袭杏粉春衫,云鬓素挽,鸦黑发间只簪了一朵羊脂玉兰花,她自桌案前往窗边走来,行动见牙色百褶裙细纹袅袅,春风吹动薄衫,愈见一握楚腰。武敦儒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爱贪看,眼见她将花枝接过,插在瓶里,一时心中满足,只觉仿佛已变成那一折花枝,日日夜夜伴在她房中了。 黄珊对此自然无有不知,她若想杀大武,早就杀了,也不必留到现在,因此也只作不知,转而问道:“你们跟郭伯伯练完武功啦?” 武敦儒道:“刚练完了。桃花全开了,好看的紧。小武他们都在桃花林那边,咱们也去看看罢。” 黄珊歪头一笑,和气道:“我整理下笔墨,这就去。” 跟神雕原著相比,如今事情早变得不一样了。杨过不仅没去全真教,反而学了一身精湛武功。他本就是个极其聪慧的人,在桃花岛上虽没有他人内功给他吸取,但他修习北冥神功日夜不辍,伴以凌波微步,已在膻中穴内积蓄了不俗的北冥真气,较之杂取他人芜杂内功,反而更凝练精纯一些。至于小无相功和天山折梅手,因需要高深内力才能尽展其妙,他只多做研习,并未深入修炼,但也已入了门。如同鸠摩智般模仿少林七十二绝技自是绝无可能,但寻常武功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日久见人心,黄蓉因与杨过一同生活的时间久了,对他的偏见也散了个七七八八。自去年起,两人间的言谈举止都是自然亲近了许多。事实上岂止黄蓉,郭芙与他也熟得很了。 黄珊与大武穿过翠竹林,便见一片桃树花影叠叠,明媚春光下,粉云红雾缭乱人眼,烂漫无边。春风乍起,浮蕊飘香,落英缤纷,林中复行几步,便有一阵清脆婉转的笑声传来。 黄珊聆听片刻,笑道:“芙妹玩的好开心。” 大武立时趁机挑唆,也笑起来:“大约是杨过在逗她开心,方才也是芙妹不让他走,我才去叫你。”黄珊听了,微微一笑。二人穿梭在桃花影中,不多时便见前方林间空地上正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着宝蓝衣裳的站在一旁叫好,另外一对正在练剑喂招,桃花纷飞间,一双碧影姿态优美清隽,赏心悦目。 黄珊在一棵桃树下静立片刻,又看过几个回合之后,出声笑道:“芙妹使棹歌中流,点他右腕阳谷穴。” 她话音一落,两抹碧影中有一人忽而收招后退,步履飘飘的脱出剑影,几步就到她身旁来,正是杨过。黄珊笑道:“怎么不打了,认输了?” 杨过收剑入鞘,束发碧绦随风飘过左肩,又带落几片桃花,眸中神光流转的笑道:“你可来啦。” 郭芙这时也收剑过来,噘嘴道:“珊姐干嘛打断呀,再有几招我就赢啦。” 大武小武杨过都是她的师兄,平日里关系又不交恶,自然都多少让着她,是以闻言也不反驳。杨过便哼哼哈哈的敷衍她道:“你最厉害啦,打不过你。” 小武也立刻哄道:“总归也打累了,咱们看看花,聊聊天,好不好?” 郭芙也不过就是随便撒娇,话锋一转又朝黄珊娇声软语道:“咱们采桃花,珊姐给我做桃花面罢。上回娘吃了都夸说得她真传。” 杨过立刻道:“就你贪吃。珊珊做的那叫面么,费了十道二十道的劲儿,就得那么一点点,累死人了,不做不做。” 郭芙道:“我问珊姐呢,不许你插言。” 杨过立时揽过黄珊,半抱半靠的将下巴抵在她发间,道:“我说得算,珊珊听我的话。” 大武在一旁眼见杨过如此这般,胸中一团妒火烧得五脏生烟,但又着实无可奈何。小武看郭芙只顾跟杨过说话拌嘴,心中感想一如他哥,他忙道:“师娘说今晚她亲自下厨呢,咱们有口福了,芙妹你要是饿了,咱们先回去吃点点心好不好?” 郭芙想想,拍手道:“好吧。咱们就在亭子里吃点心,看桃花。”她说做就做,不多时唤来仆人将一应水果点心清茶摆在亭子中,五人围坐一团说笑。 黄珊向来不多话,她本也就是个喜静的人,只微笑听着。她看得出,郭芙还是更喜欢同杨过一起,这也不奇怪,大武小武虽也是年轻俊才,但叫杨过一比,就黯然失色了。 十八岁的杨过,已经不是个少年,而可算作年轻男子了。纵使不提外人,单是熟悉如岛上诸人,乍一见他也要悄悄惊艳。怪不得十八年后的郭襄见他摘下面具一刻要呆呆怔住,他确是世上少有的清隽风流。 几人说笑着,兴致忽来,郭芙从身上取出一只玉笛来,笑道:“我来吹笛子,珊姐姐唱曲,好不好?” 黄珊不无不可,想想道好。 郭芙便凑唇吹走起来。笛声清脆婉转,颇为妩媚灵动。此时众人赏春兴浓,不宜唱愁词,黄珊想了想,不拘什么,开口清唱出一首俞国宝的《曲游春》:“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厌髻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馀情寄、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她声音软丽清绵,动人心肠,唱的西湖春色熏人欲醉,缠绵不已。词罢,郭芙也停了吹笛,翩然浮想道:“我还没去过杭州。外面一定比桃花岛好玩的多。” 小武笑道:“以后我带你去大理,大理的风光美得很,不必西湖差。” 郭芙道:“好罢。先去大理,再去西湖。” 黄珊听她孩子话,不由也有些出神,回想起嘉兴旧事。她想到动心处,不禁微微一笑,抬眼去看杨过,恰与他目光相接。 杨过撑着下巴笑吟吟的凝视着她,也不知已看了多久,此时又自碟子里捡出一块海棠糕地给她,道:“这个好吃。” 亭外桃花树林中,郭靖与黄蓉也正瞧着他们说笑。半晌黄蓉叹了口气,柔声道:“靖哥哥,你要将芙儿嫁给过儿,我本没意见。可你也瞧见了罢,过儿心思不在芙儿身上,咱们总不能乱点鸳鸯谱。” 郭靖张张口,道:“这能瞧出什麽,小孩子玩闹罢了。” 黄蓉不由莞尔气道:“这还是小孩子么?当年我们一起游湖,也不过这般大。该瞧出来的都瞧出来啦。” 郭靖想起旧事,也笑道:“我当时倒吓了一跳,之前全没看出你是女孩来。” 黄蓉道:“因为你是个傻哥哥么。” 两人笑过一回,郭靖还是踟蹰说:“要么叫过儿来问问?” 黄蓉摇头:“何苦如此?过儿若不喜欢芙儿,却又抹不开情面拒绝,那便不好了。他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由他们去罢。咱们芙儿这般品貌,还愁得嫁么?” 郭靖思忖片刻,终是应下了。 当日吃过晚饭,杨过便又撇下三人,单同黄珊一起离开了。二人并肩在桃花岛上漫步,杨过照旧将今天发生了什麽事,不管有趣没趣,杂七杂八讲给她听。 娥眉月淡淡一弦,天上薄云如雾,泛出几点星子。不知多久,他二人已走过萧萧竹林,绕过试剑锋,到了滔滔夜海之边。 杨过道:“今日还听师父说,丐帮不日将号召天下英雄共赴英雄宴,陆师伯家的师兄已跟师娘通过书信,将这事一力承办了。到时候,咱们都一起去。” 黄珊明知故问道:“陆家庄在哪里?” 杨过道:“说是在大胜关,那边毗邻边境,再往北就是蒙古了。蒙古这些年日趋南侵,害我大宋生灵涂炭,朝廷又腐朽不堪,还不知能否抵挡住这些蒙古鞑子。”他说着说着,忽而握住黄珊的手,侧身望她,漆黑的眼睛里星光似火,“这些年,师娘教我们学了许多道理,有些颇为狗屁不通,我也不在意。但师父说的却有些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们学得一身武功,若只用来好勇斗狠,恃强凌弱,那武功学的再厉害,也不算作英雄。过些日子,师父要派我们几个离岛发放英雄帖,到时我杨过游遍大江南北,见到好人就要帮,见到不平事就要管,见到恶人就要治,见到如嘉兴胥吏般的狗官就要杀一杀!” 杨过英俊的脸容上露出一股混杂着畅快和愤恨的意气,旋即又叹了口气,道,“要是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像我这样的孤儿日子也好过些了。” 黄珊听他话音落下,便道:“你已然有这般宏愿,干什麽不去念书做官,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总能治世抗敌。武功即便再练的如何出神入化,终究也是管不了天下的。”她淡淡道,“世上恶人是杀不尽的,不平事是管不尽的。朝代更替,自古有之,强秦为汉所灭,汉后又有魏晋,金国何其强大,如今也已飞灰湮灭。数百年后,又焉知是否还有蒙古呢。做官也没甚意思。你纵有治世宏愿,人微言轻则行事不利,要指点江山却不得不先浸淫权谋,否则只怕不得好死。古有多少名臣将相,死于非命后流芳百世?争名夺利问鼎天下,又有多少平民百姓为此流血千里。为了治世,就不得不保住自己的位置,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却不得不先做许多妥协,治世的愿望便又无限期延后了。数十年后,又有几人能记得自己初衷?” 月下海边,少女正值豆蔻年华,说出的话却如此冷酷无情。杨过怔怔听着,只觉她仿佛心灰意冷,厌世已极。他打量她神色,见她月下肌肤如冰似雪,往日温柔散去,却显出一副毫无人气的漠然来,不由轻声试探道:“珊珊,皇帝老爷想的事,咱么何苦操那个心。” 黄珊回过神,这才感到方才心中一片幽冷,仿佛与杨过间因月光分隔万里。她一呆,凝视他道:“可……你不是要做个大英雄么?不是要拯救万民么?” 杨过笑道:“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少的饭。我杨过天生惫懒,虽极敬仰你说的名臣将相,却做不来也没本事做那为万民而思的大事。天下不平事我自然管不过来,但我见着了就管管眼前的。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我没本事做,但我见着视民如狗的奸官恶贼,仗剑杀人却还可以试上一试。世间大多不过升斗小民,有几人能做人上之人?但贩夫走卒,亦可尽己之力,行慷慨之事,不失为无名豪杰。我杨过这辈子,生就如此性情,练就如此武艺,任性而为,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黄珊怔怔听着,道:“那万一有一日蒙古入侵,你要不要同大宋江山共存亡?” 杨过一愣,道:“什麽意思?大宋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好鸟,我干么跟他的江山共存亡?他死他的,我活我的。” 黄珊立刻问:“大英雄大豪杰,百姓罹难之际,不当与蒙古大军浴血奋战,死而后已么?岂能亡国而苟活?” 杨过道:“这自然是大英雄大豪杰,我杨过佩服的紧。可人之气节偏要以死为证?那蒙古人可好开心,中原义士死个干干净净,往后日子好过的很了。”他笑道,“若是正当时了,慷慨赴死毫无二话。若是没死,一条命留下了,却也能使蒙古官军寝食难安,说不定哪一夜里就有人取他狗头。”他似乎想了想那种情形,又叹了口气,“力挽狂澜是大丈夫所为,螳臂当车则是莽夫之勇。……若真有这一天,蒙古已势不可挡,事已不可为,就不能跟他们正面硬碰了,当要韬光养晦,以谋后事。” 杨过说完这话,又猛一回神,再看黄珊,便见她似乎渐渐回转过来,冰冷之色消融不少,不由眉眼含笑,柔声道:“高兴起来了没?” 黄珊望着他垂视下来的脸孔,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 杨过笑着开玩笑嘘道:“看来你杨大哥这辈子做不成你口中的大英雄大豪杰,你怎还好放心,不瞧不起我就阿弥陀佛啦。” 黄珊淡淡道:“你为此而死,我自然心中自豪。”她静了片刻,轻声接道,“可你要是真死了,我活着却也没什麽意思了。”她又微微一笑,“不过随你开心。你要死了,我会给你报仇……成千上万的,十万数十万的给你报仇。” 杨过被她那句“活着也没意思”说的心神震动,他怔怔听着,胸中忽而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悲苦,不由忽而伸臂抱住她,大声说:“我绝不死!我还要看着你变成老婆婆,到时也还给你采花戴,给你抓小兔玩!”他如今英俊年少,文武双全,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同原著此时相比已不同了太多,郭伯伯,郭伯母,芙妹,柯公公,甚至小武都对他好,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只觉得如果没有黄珊,一切都没滋味,没意思了。 黄珊靠在他胸襟前,笑道:“你怕是看不成我变成老婆婆了。”她心中一片茫然,也不知甚么感受,“你也总会死的。……人总会死。” 杨过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说好了咱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当然能看到。珊珊,我们都长命百岁,到时你先死,我再死,你不看着我咽气,就不用伤心了。” 海水汤汤,白浪叠叠,嗡鸣着扑上岸,试剑锋的那一头,灯火透过花林,遥远而朦胧的闪烁。 两个瞧上去十来岁的少年在海边如若垂暮老朽般说些死不死的伤心话,若要教人听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黄珊听了也想笑,她笑着笑着忽而觉得眼中滚下泪珠来,不由一愣。抬手摸一摸,手上果然一片湿润,不由道:“杨大哥,我哭了么。” 杨过一愣,恍然想想,确实六年来从没见她流过泪,此时不免格外心疼:“唉,别哭,怪我不该说些英雄宴的话。”他说着,又振作一笑,安抚她道,“我练剑给你看。”说着退后几丈,手起手落间白光出鞘,衣袂翻飞,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青影,一面演练一面清声报出剑招:“山外清音……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他身姿清逸潇洒,时而侧回,时而飞转,剑尖灿然生光,招式变幻间随风指月,精雅莫测,已将一路玉箫剑法练得如指臂使,神韵自成。他听闻海潮声,忽而剑随心动,又转演一套似是而非的剑法,却是将碧波掌法用剑使出,只见剑意如白浪翻滚,层层叠叠,摇摇荡荡,忽收忽出,灵动之极,转又为落英神剑剑法,剑光漫天如霰,一时如狂风乍起,漫天落花,渐渐已看不出成套剑法,全真剑诀,越女剑法,甚至柯镇恶杖法,韩宝驹的金龙鞭法,全金发的秤法,似乎都散落各见,杨过本为了逗黄珊开心,但此时似乎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一心都在剑上。 黄珊俏立风中,看着看着,忽而轻声念起《独孤九剑》的总决:“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她愈念,杨过的剑法便若有所感般,愈来愈变幻莫测,繁复不定,到最后剑光飘忽吞吐,银光洒洒,竟全都似是而非,分不出这是哪招,那是哪式。 黄珊已自不远处的花林中折下一枝桃花,边拆玩花瓣,边口头与他喂招。她忽而说一招玉箫神剑,忽而又说一招全真剑法,后来兴之所至,竟连说几招剑法,仿佛正有数人合攻与他,杨过一一拆解,愈发挥洒恣意,到头来忽而清声长啸,啸声隐隐远处,与海浪声高低相和。 黄珊微微一笑,忽而将手中桃花散入空中,杨过振声喝道:“破箭式!”话起影动,剑光如星似雪,漫天闪烁,及至桃瓣委地,他锵声收剑,周围三尺剑光所及,一片落花也无。 杨过极为高兴,几步抢上前来,笑道:“怎样,剑练的还像样罢?” 黄珊在风中嫣然一笑:“练得好。”她凝神一思,又道,“既然你快离岛了,我再教你一样功夫,叫生死符。这门武功厉害却也阴损,留做防身也好。”她说着又笑起来,“遇到恶人,不必多说,先吸尽对方内力,北冥神功有化毒奇效,就算遇到使毒的人也不怕他。若陡然之间难以力拼,就用生死符阴他好了。这门功夫倒也简单,你掌上托水,逆运真气,将其练化作极薄的冰片,再寻机用北冥真气激发,做暗器用即可。” 杨过笑道:“听起来倒挺有趣的,这几日我便练来试试。” 黄珊道:“好。” 杨过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安静片刻,又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黄珊在如梦如雾的月光中盈盈而立,杏粉衣裳与落花朦胧一色,映照她本人神如秋水,面若琼花,美貌动人心魂。杨过已不是第一次凝视她了,更不是第一次见她笑容,但也不知怎么,恍惚间只觉海潮生歇,星火失色,心中砰然大动。 这一下像是不知觉的松动了什么,致使他还未作准备,便又一股难以抵挡的莫名之情澎湃而来,似将他整个胸膛的要涨裂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又欣喜不知所以,非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似乎想永远这么看着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肯眨一眨眼。 黄珊脸上笑容渐渐凝固了,声音在她脑海中道:“神雕侠侣必杀目标——杨过。” …… 杨过的感情姗姗来迟。许久不至,也不知所起,惊觉之际已是一往而深。声音说的话,黄珊只当放屁,但这变化让她放空半晌,会过意来,就渐渐生出一股难言的惶恐。 她不想改变现状,现在很好,很好,不要变,不能变。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便什么也先抛在脑后,站在她前面挡着海风,道:“先回去罢,你脸色不大好,冷了么?” 黄珊怔怔回神,半晌道:“……不冷,不冷。我们回去罢。” 杨过揽住她的肩,只觉得什么都同往日不一样了,指尖碰到她的肩发,鼻间闻到她的暗香,都让他难以自持,心怀动荡,一时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竟默默不语的穿过半个桃花岛,走到了屋舍前。 黄珊一路也极为困扰,她跟杨过自来如此,从未有什麽异样,避让开来十分刻意。她心想,万一他伤心了怎麽办?思及此处,心中先便舍不得。 两人已不知如此并肩漫步了多少回,多少年,黄珊望着花丛树影间两抹依偎的人影,只觉脉脉温情动人心肠,过往种种哪样不美,哪样不好?干甚么不能长长久久如此下去,干甚么非要变? 及至门前,黄珊才恍然低声道:“早些休息。”说完也不回头,推门而入,身影淡入灯影窗纱之中。 杨过悄然在她屋前站了片刻,心中乱七八糟,又不敢细想,终是转身匆匆离开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时值深秋,北地百草枯黄,狂风卷叶,万物萧索。豫鄂间的岭川荒原之上,风声呼啸送来一阵马蹄奔腾,啼声由远及近,野岭回转之处,一骑黄马于碧空下卷土而来。马上的灰衣人一路不停,直奔大胜关而去,沿路多遇到同往该处的江湖中人,但他只疾行赶路,下晌便到了大胜关的镇集,不在繁华处多做停留,又复行十数里,穿过一片萧萧秋林,终是在一座门前种有数十棵古槐的灰砖大院前勒马而停。 高阔的乌漆大门内立时奔出两个庄丁,极其熟练的抱拳道:“敢问阁下是来参加英雄宴的么?”灰衣人翻身下马,自鞍上解下一把乌钢长剑,回身亦抱拳清声道:“在下杨过,奉家师郭靖郭大侠之命前往北地送英雄帖,如今回来复命啦。” 两名庄丁细看一番,只见他长身玉立,漆眉星目,虽面有风霜之色,但仍是青年才俊,神光毓秀。这事本也没甚么好冒充,一对峙就露馅了,故而两人不疑有他,笑迎道:“原来是杨少侠!一路辛苦,快请庄里休息!”说话间的语气已是亲近尊敬许多。其中一人先趋步进庄,往郭靖黄蓉处报信去了,另一人则在一侧引杨过往后院住处而去。 此时郭靖夫妇正在接待全真教的孙不二和郝大通,几人主宾归座叙旧正欢,几番往来之后,黄蓉笑道:“今日午后我丐帮正欲举行帮主交替之礼,二位真人既然到了,不如一同前去观礼罢。” 郝大通泰然坐在下首首位上,闻言道:“黄帮主盛情,我二人荣幸之至。”他话音方落,只见前厅屏风后一团火似的红影绕出来,欢声道:“爹娘,大师兄回来啦!” 郭靖方要斥女儿无礼,一愣之下满脸喜色道:“过儿回来了?”说着站起身,向全真教的几人一笑,“这是小女郭芙,性格颇有些顽劣,让道长见笑了。”又向郭芙道,“这几位分别是全真教的广宁真人郝道长,清静散人孙道长,还有赵志敬赵道长,尹志平尹道长,都是你的长辈。” 郭芙见到生人还是颇有些规矩的,闻言乖乖的一一问好。堂中正在见礼,一阵脚步声自墙外疾来,众人眼望向大敞的槅扇花门外,只见一个灰衣青年从左侧院中几步踏来,绕过园中金菊花影,往厅中一跨,模样俊美熟悉,正是杨过。未等他人开口,他先拜倒在地,高声道:“师父师娘,杨过回来了。” 郭靖一见爱徒,顿觉意气风发,抢上两步扶起他道:“回来就好。”说着掌心发出一丝内力,往他体内探去,当时就吃了一惊。数月不见,杨过体内的内力几乎涨了三倍,气海之充盈澎湃,恐怕在座已练武二十多年的郝大通也不及他。激增如此,简直令人震惊莫名,郭靖自然欢喜他功力精进,但又担心他出门在外是否曾做下错事,滥用北冥神功吸取了他人内力。他正为难不决,杨过却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来,道:“师父,弟子这一行遭遇颇多,少待便说给您听。” 郭靖听他主动这样说,又见他神色坦然含笑,心下先安稳了七八分,便拍拍他的肩,道:“也好!先来见见全真教的几位贵客!” 郝大通先笑道:“咱们同杨少侠已见过了,正是他上终南山送的帖子。郭大侠教的徒弟很好,很好。” 杨过如今与全真教也无龃龉,场面上自然笑的妥帖,抱拳一一寒暄道:“见过郝真人,孙真人。赵道长,尹道长,别来无恙。” 郭靖心中总期盼能教杨过长大成才,如今听到全真教的夸赞,又是受用又是欣慰,再想想惨死的金兰义兄杨康,更是心中滋味难言,不由又重重拍了拍杨过的肩。 郭芙这时也在黄蓉身后,按着娘亲的肩道:“大师兄,你没看见我呀。” 黄蓉捏捏她雪白的小手,道:“你先带你师兄去后面,他远道归来,一定疲惫的很。”说罢才回过头来,对杨过柔声说,“过儿,不忙叙旧,先回去歇歇。我跟你师父还同全真教的道长们有话要说。” 杨过这边应下,与郭芙二人一同穿过侧面镂花阁架,欲往后院去。两人甫一绕过屏风,便与黄珊碰了个照面。黄珊正自后堂门外跨进高槛,步子堪堪停下,风吹袖动,白衫如云,绯带如霞。她目光凝然怔了一瞬,随即眉目染晕,嫣然一笑。 杨过张口呆立半晌,心神动荡不能自已,这数月的功夫于他就像数年,数十年,使他在外之时,仿佛看云也是她,看树也是她,看甚么都像她,直到见到真人的这一刻,一切才都轰然消散,风月自是了。杨过痴痴看着她,被郭芙一叫才回过神,登时几步抢上前,紧揽住黄珊的腰原地悠了一圈。 如今杨过与她已不再是当初的兄妹之情,黄珊也想笑揽住他的脖颈,但却做不出来。她隐隐开心又隐隐抗拒,便双手轻轻推拒他,轻声道:“郭伯伯他们还在前面呢。” 杨过心怀激荡,仿佛胸腔要涨裂开了,浑身力量无处发泄,当即抱着她几圈转到了后院庭下,犹觉不够,恨不能望天长啸一声,或者垂头狠狠亲亲她。但又顾忌颇多,一时又兴奋又难受,最终也只是双臂箍住她腰肢,于毫厘之间不住唤她:“珊珊!珊珊!” 黄珊见他眼睛漆黑深亮,光芒异样的都有些吓人,一时瞠目结舌,回过神来,却觉得仿佛满面发烫,不由转眼去寻郭芙,可一瞧之下,哪里还有郭芙的人影? 杨过此时的态度同在桃花岛上时大相庭径,将黄珊弄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还是寻出个话头来,继续轻推他:“你先放开……我们,我们好好的说话。”她自觉心思清明,可越说越心慌气短,脸上烧的发晕,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杨过眼见她雪白腮容上红晕愈染愈深,眼波醉人欲滴,只觉心化如水,却也一阵脸红,便笑道:“好,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讲。”说着缓缓放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 两人便走到小花园里,在亭中坐下说话。 原来当初他们师兄妹几人离岛后便三两分手,各自往中原南北送英雄帖,杨过先去了全真教,回程之际碰上一个叫陆无双的跛腿少女被一群乞丐围攻,便上前替她解了围。但一沾上就没脱手,风波接连不断,丐帮走了她师父赤练仙子李莫愁又寻上门来,俨然一副要将陆无双连带杨过碎尸万段的意思。杨过往北这些日子,耳闻目睹李莫愁辣手留下的许多惨象,对她也没甚么好容情的,当下便打了起来。李莫愁没想到杨过学的是北冥神功,毒掌一出还以为他必死,没料想四掌甫接,一身功力便如江河入海般从手掌涌向杨过体内,惊恐之下再想撤开却不能够了,北冥神功的吸力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武功尽数消散,最后宛如醉酒,迷迷蒙蒙,成了一个废人。 陆无双对李莫愁恨之入骨,当即便要拔刀将她杀掉,但洪凌波拼死相救,最终带李莫愁逃走了。杨过并未出手杀她,一来与她并无冤仇,二来她作恶无数,早晚有人会去寻仇。陆无双骂他不帮忙,杨过见她已没甚么危险,也不管她,径自去了。 此后他又往返于北地,送出许多英雄帖,也惩治了不少江湖败类,见时日已近,便催马往大胜关而来。他早知郭靖定要问他为何功力飞涨,每杀一人便写下一张罪状,命人画押按印,到时话说起来,就有据可凭了。 黄珊听他眉飞色舞一通描述,连带着什么地方风景好,什么地方吃的香,甚至李莫愁的美貌都说了一嘴,听着听着不由莞尔。杨过意犹未尽,停了片刻便问:“你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师父他们,都碰上什么事啦?我走了,你还吃得香睡得足么?”话说到一半就又不正经起来。 黄珊嫣然道:“吃得很香,睡得很足。”顿了顿,“我直接同郭伯伯他们来了陆家庄,这些日子断续见了些武林豪侠,涨了点见识罢了。芙妹他们总爱出去逛,我懒得动,多半在房里呆着看书弹琴,偶尔阿儒也来看看我。” 杨过登时道:“武敦儒这小子,早在嘉兴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鸟,珊珊你少理他。” 黄珊心中感受着他与日渐增的爱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男女之情同兄妹之情相比,善变太多,天长日久几如戏言。她不想变,曾经他们多好啊,那才是她一直渴求的快乐日子啊。 可除此之外,她又总日日夜夜的想,想起杨过对她的爱是不同的,因为他爱的是黄珊自己,不是她假扮的任何人。 黄珊怔怔出神,又听他道:“珊珊,在想什么?” 黄珊沉默片刻,道:“其实,阿儒对我……很好。” 杨过面不改色道:“那也没用,因为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不由娓娓反问:“怎么,你倒清楚了。” 杨过闻言便将两人交握在石桌上的手按向自己的胸膛,笑吟吟道:“那是当然,因为珊妹妹喜欢的人是我。” 黄珊莞尔嗔道:“又胡说八道了。”她要将手抽回来,但杨过手上用劲,毫不动摇。 “我没胡说八道。”杨过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珊珊,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又是一阵不知所措,她不敢看他,可却又忍不住与他相视,而这一眼看过去,恍然之间仿佛树也不见,碧天也不见,漫漫然全是他漆黑深亮的眼睛,而他的心隔着胸膛在她手下砰砰的跳,似乎烫得她手心瑟缩,一阵晕眩,不由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杨过只是追问:“你先告诉我,是不是?” 黄珊无奈以极,却又莫名心软,终是道:“……唉,是。” 杨过沉默半晌,深深望着她道:“……珊珊,你……”他紧握着她的手,“这段日子,我一个人在外面,总也见不着你。我想你想的很苦,白天也想,夜里也想,想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怕,……我想万一有一日我再见不着你了,我是不是就要发狂疯了?” 黄珊心渐渐的往下沉,一阵阵的惶恐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她随着他的话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忽冷忽热不知所以,此时勉力微微一笑要打断他:“怎会,你什麽时候想见我,都见得着。” 杨过闻言噤声一刻,随即缓缓道:“可我想时时刻刻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珊珊,你嫁给我做妻子,好不好?” 话音一落,黄珊脑中便一阵恍惚的嗡鸣,只想着话说破了,覆水难收了。 她闭了闭眼,半晌才喃喃道:“…不要说这个……我……”有心要断然拒绝,可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杨过要她嫁给他的话反复在她心中回响,却渐渐像着起来一般,熏得她脸上绵绵滚滚的发烧,不由豁然起身想要走开。可杨过随她站起,更前踏一步俯身就她,伸臂揽住她一侧细肩,大声道:“你不要走。” 黄珊几乎又与他呼吸相闻,只觉得心砰砰乱跳,重的有些发疼,气短道:“你,你……” 杨过痴痴凝视下来,见她晕生双颊,菱唇嫣红,激动爱怜之下几欲寻吻,混乱道:“珊珊,我……” 黄珊脑中混沌,只觉手下他的心口剧烈跳动,慌乱之间目光又撞进他黑漆深亮的眼眸中。只这一霎那,旧日回忆纷涌而来,她再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漫天黄叶仿佛蒙上血色,激得她凄声大叫一声,登时手脚无力,险些跪倒在地。杨过吓了一大跳,忙抱扶住她,急道:“珊珊,你怎么了?!” 黄珊神色惶恐迷乱,半晌才在杨过一叠声的叫唤下回过神,她像是不认识般怔怔盯着他看了许久,又缓缓垂睫望了望自己的手,眼中忽而滚出泪来。 杨过扶她坐在石凳上,一面探她的脉,一面又忧急道:“你哪里不舒服么?”待试出她脉象无碍,稍一寻思后心中一动,本要问她想起什麽了,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半晌,回想她方才悲痛欲绝的样子,一阵心疼难过,却又心想,原来他对她过往如何,几乎并不知晓,她为什麽这样伤心?想着想着,杨过忽而又忆起早年在嘉兴南湖上,她也曾像今日一样失魂落魄,口中说的是“我亲手杀了他。” 他又是什麽人? 两人相对无言,不知多久,大武小武相伴从回廊拐角处而来,口中向二人叫道:“师兄,阿珊,师娘叫去参加丐帮大会!” 杨过闻言一阵犹豫,黄珊却轻声道:“你去罢,我回去睡一会儿。” 杨过道:“我送你回去。” 黄珊抹去泪水,向他微微一笑,道:“你快去罢,我好了。晚上英雄宴我自会去的,咱们在前面正厅相会,你不用来找我。”她说着,站起身抚平裙纱,快步走向二武,将他留在亭中。擦肩而过之际,她在大武身侧轻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阿儒你替我看着杨过,不要叫他来找我。”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是夜,陆家庄中张灯结彩,喧闹沸腾。群雄共聚于正堂大厅中列座豪饮,竞相攀谈,说话间便提及蒙古大军南侵之事,各个激昂愤慨,恨不能上阵杀敌。 新任丐帮帮主鲁有脚见气氛正好,便起身抬杯朗声道:“蒙古不顾当日宋蒙灭金之盟,背信弃义,占我大宋江北领土,气焰嚣张,恶行无数。近日我们又得到消息,说是蒙古大军不日即将南下攻宋,咱们江湖中人,一身武艺学来,正当奋不顾身,拒敌于千里之外,捍卫我大宋江山,保全我黎明百姓。举办这英雄宴,正是盼望诸位豪杰能同聚一堂,一起商议出个妙策来抗敌。”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一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杨过坐在郭芙几人身边,魂不守舍的胡乱喝了几杯酒,时不时便往大厅内外细细逡巡一番,始终瞧不见黄珊的身影,不由心烦意乱,又有些担忧。他有心要离席,但大武总拉着他说话,引得他脱不开身,只得胡乱敷衍,只盼这大会尽快结束,到时不管怎样抗击蒙古,他跟着一起出力也就是了。 想着想着,他又是一阵出神,不知多久,才被厅外猛然响起的呜呜鼓号声唤醒,抬头一望,只见大厅之中正涌进数十人,当先三人中,左手边的是个浅黄锦袍的摇扇贵公子,右手边是一个金冠红袍的中年藏僧,两人拥簇着一个极高极瘦的黄袍藏僧在厅中立定。此时再细看那黄袍僧人,只见他双眸半闭半睁,面容枯槁,脑门奇异的凹陷进一块,像个碟子一般。至于三人身后的其他随从,则不少做蒙古衣袍打扮,似乎来者不善。 杨过打量间,郭靖已与那贵公子交谈了几个回合,一听之下,原来此人名叫霍都,是个蒙古王子,今日特来英雄大会想寻个盟主给他师父做做。 杨过在群雄鼓噪叫骂声中又回过头来打量那黄袍藏僧,据说叫金轮法王的。那人仍是双目微阖,似乎正在养神,毫不在意厅中众人如何。他看了半晌,也不觉得这藏僧如何了不起,心想有师父和师娘坐镇,量他几人也翻不出花来,便不再关注,只默默想自己的心事。没料三言两语下来,霍都竟将众人挤兑的无言以对,鲁有脚抢到厅前,使出打狗棒法便同他斗了起来。 杨过自来便在下午听了黄蓉所讲的打狗棒要诀,此时凝神细观,见鲁有脚虽初学乍练,又功力有限,但一手棒法使起来仍是极其精妙,棒影如团团碧绿,绊粘颤转,打的霍都看不出门道,颇有些束手束脚。他看了片刻,便觉出鲁有脚棒法破绽越来越大,接着便见他一时不慎便被霍都夺下打狗棒,一脚扫断了脚骨,登时鲜血淋漓,败下阵来。 杨过一面听着厅中骂霍都手法狠毒,一面不停回忆方才二人对阵时的一招一式,却见黄蓉身随影到,左手轻挥,右手探霍都双目,他一躲之下,打狗棒已被黄蓉用这招“狗口夺棒”抢了回来。她这一下极为精妙,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但立时轰然叫好。霍都更是一脸愕然,但他反应奇快,望了眼脸色难看的师父,立时笑道:“在下已将打狗棒奉还,这便请教黄帮主高招!” 他话音一落,杨过便从座位上跳起来,步若流星的走上前去,亦笑吟吟道:“你可不值当我师娘动手,先过了你爷爷我这关再说罢。” 郭靖见杨过竟跑上前邀战,登时站起道:“过儿不要胡闹。”却是担心霍都功力精深又为人阴狠,会伤了杨过。黄蓉已自郭靖处得知杨过功力大进之事,又想到他所学武功与众不同,想想便小声道:“靖哥哥,让过儿试一试也无妨,他所学凌波微步精妙无双,纵使打不过也跑得掉。” 霍都这厢打量杨过一番,见他步履平达,呼吸绵长,显是精浸正宗武学。但他小小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足为虑,脑子一转便向四方团团抱拳道:“天下英雄请了,郭大侠爱徒上前挑战于我,于情于理我也只得应下。但我也知他不过一介小儿,比武一事当不得真,权当我指点后辈了。但我师徒三人此次不请自来,为的是给天下英雄选出一位实至名归,德才兼备的武林盟主,不如在此约定三场比武,咱们从头比起,谁赢得两场,便取盟主之位,如何?” 他师徒几人虽极其无礼骄狂,但此话却说得令人无法反驳,众人正聚头商议,却听杨过先道:“好说好说,今日与你比划比划,我也不当真,权作指点后辈了。” 霍都性情本自傲狠,闻言不由冷笑道:“小子狂妄!” 杨过嘻嘻一笑,脚下忽而踏起凌波微步,厅中众人只见他灰色衣影如烟如雾,霎时挪腾到了霍都身边,不由一齐大吃一惊。霍都更不用提,急忙后撤几步欲看清他步伐招式,却听杨过哇哇道:“我不欺负你,一双肉掌跟你玩玩!” 霍都闻言气的七窍生烟,心道你自己找死却不要来怪我了,乳臭味干的小子纵使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及不上他如今成就。闻言大叫声来得好,将扇子往腰间一别,使出一套独门掌法来与他对招。 两人甫一打起来,众人也顾不得商议,俱都凝神观战。只见杨过如奔雷疾电般绕行厅中,端得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灰袖当风翻飞,出掌如风卷残花,飘飘洒洒,又如海潮白浪,滚滚不尽,不多时似乎漫天都是掌影,将霍都罩进网中。他身姿潇洒清逸,掌法精妙绝伦,繁复莫测,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纷纷心折。而霍都却定然站在圆圈当心,身形挪腾间从容接掌,一时半刻倒也看不出谁落于下风。 然而百来招之后,霍都心中便一阵莫名惊疑。他与这小子对掌用了五分内力,自认为压制他绰绰有余了,毕竟不好将他打伤打死,免得郭靖发难。初时也正如他所料,杨过掌法固然精妙,他却也不差,两人以快打快掌接掌分,不亦乐乎。可时间久了,霍都渐觉气力不及,这才发觉似乎每一掌打出的内力都一去不复还,一沾上杨过的手就消失无踪了,一掌两掌间,内力所失甚少,他自然没有觉察,可一百两百掌之下,他不由悚然而惊,回过神来探查体内,竟只剩下全盛时期五成内力了! 但杨过愈战愈盛,每一掌裹挟的内力愈来愈深厚,逼得他若不想被一掌打伤,就值得使出全力与他过招,可这么一来内力流失的就愈来愈多。霍都失力之下面白气短,再一看烛火摇曳间漫天掌影纷迭而来,不由一阵头晕目眩,稍不留神,杨过忽而大喝一声“着!”一掌携着十分内力,拍向他心口。霍都惊惧交加,勉力偏开少许,却仍被击中胸膛,这一下气血翻涌,剧痛难当,他惨叫一声后退三步倒在地上,脸上青白交加,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一片寂静后,喝彩声轰然满堂,许多人都不由心惊道:“不知郭大侠怎教的徒弟,小小年纪如此厉害。” 杨过脸色红润,站在厅中雕梁画柱、繁花灯影中,真是丰神如玉,气态风流。他背着手,仍是笑吟吟的道:“我已留了三分余力了,没想你太不中用。好叫你知道,这是我们桃花岛的碧波掌法和落英神剑掌,我师娘十五六岁时就能将这门掌法使得出神入化,你连我这个区区小儿都打不赢,快回家种地去罢,莫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黄蓉本有些担心他贸然使出北冥神功,将霍都吸个一干二净,暴露了功法惹来大麻烦,此时见他如此鬼精,在座莫不以为霍都是本领不济败在桃花岛掌法下,不由微微一笑,心下高兴。 而霍都这厢匀过一口气来,掏出扇子指着他大骂道:“你使得什么妖法!竟然吸我内力!” 杨过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嘲讽道:“输了就输了,这么大人唧唧歪歪教人瞧不起。各家内力都是自成一派,异种真气入体便是重伤,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说着双手抱拳,得意洋洋的向在座豪杰团团作揖。 群雄不疑有他,纷纷大笑讽刺,又夸杨过少年英雄,气得霍都两眼发晕,忽而扳动扇子的机括,只见几点乌光激飞而出,转瞬携着一股腥气扑向杨过后背。 郭靖急道:“过儿小心!”他话音未落,只见厅前白光灿然乍现,叮的一声细响后,霍都惨然大叫一声,身上反中了那几点剧毒暗器。在座众人竟没有几个看清杨过的剑招,他出剑太快,几乎同时击回那几点暗器,以至于数点金铁相碰却只发出了一个声音。 杨过长身玉立,望着脸容青黑半死不活的霍都道:“早说了,爷爷我是让着你的。”他话音一落,忽而听身后一人叽里咕噜念了几句藏语,他回身一看,只见那个名叫达尔巴的红衣藏僧双手合十一拜,自袍下取出一根长达四尺的金刚降魔杵,一步一拄杖的走上前来。随金轮法王而来的几个蒙古人趁机将中毒欲死的霍都拖了回去,而达尔巴每走一步,那根碗口粗细的金杖就轰然撞击地面一次,使得沿路青砖纷纷碎裂。黄蓉不由一惊,立时道:“过儿退下,这人练得是外门硬功,不要与他正面对拼。” 那藏僧恍若未闻,右手握杖横飞,瞬间堂中罡风阵阵,烛火闪烁,杵头金光闪闪,眨眼便扫至杨过头脸,众人惊呼一声,生怕这年轻英才被一杵打得头浆迸裂。杨过看不清他的门道,也不与他硬拼,仗着凌波微步在他前后左右飘忽不定的游走,那金刚降魔杵舞将起来,杖风愈来愈烈,在厅中化作一团金光,水泼不进,周围座客都不由起身后退,免被波及。其时南帝四大弟子之手的‘点苍渔隐’褚东山也在当场,他的兵器是一对乌铁大桨,本身也练就一身无双硬功,可此时观来,也不由对这藏僧达尔巴暗中相敬。 杨过堪堪游走在杖风所及的边缘,期间虽有险象迭生,但无论达尔巴怎么进攻,终究沾不到他的衣角。郭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想要将杨过叫回来,又怕出声惹他分神,被杖身击中,便暗自站起,在一旁运功戒备,一旦杨过遇到危险,便上前接下。 二人又游斗片刻,在座诸人都以为杨过不敌,只是勉强躲避,但正当时,只见他忽而步伐变幻,踏向一卦方位,反身使剑拨了杖身一下。他这一剑用劲极巧,并不与杖力对碰,一沾即走借力打力。达尔巴不疼不痒,变招挥杖打他,他便仍是游走,待时机出现便刹那间出剑拨杖,众人一时没瞧出门道,但数十回合之后,却见达尔巴脸色发涨,眉头皱起,手上青筋隐现,似乎有些吃力。又过了数十个回合,他脸上已然开始见汗,挥杖也渐渐显出滞重之气,似乎金刚杵凭空重了百斤一般,再看他的金刚杵法,招式似乎有些偏碍。他杖风更烈,法度却不复庄严。 群雄这才看出杨过对敌之策,却不知他的剑劲怎么使的,只有黄蓉嫣然一笑,心知必是他用小无相功拟出几式缠字诀的打狗棒法,将达尔巴的金刚杵粘住了。又过几招,只听金轮法王忽而用藏语说了几句什么,达尔巴终是大喝一声,浑身大汗的将杖身击在墙上,只听轰然一声,墙砖碎裂凹陷出一个大坑。他毫不气馁,重新挥杖而上,但此时杨过却没再游斗,而是洒然一笑,身影晃动间道了一声“破杖式!”,灰襟红袍霎时交错,烛火一弹剑光,达尔巴呆立原地,两手鲜血渗出,他不可思议的看了看剑伤,但犹不放弃,又要再斗,杨过便又使出拨剑来粘他杖势,达尔巴虽硬功卓绝,但双手受伤毕竟不如之前,两人过招未百便有些持杖不住,被杨过觑到机会飞身借力一拨一挑,道:“撒手!”话音一落,达尔巴金杵脱手而出,砰的一声闷响砸到青砖地上,滚出数米之外。 群雄看的目眩神迷,此时再忍不住,轰然大声叫好,掌声汹涌如滚水沸腾。 金轮法王脸色铁青,又向达尔巴怒喝几声,后者恍然回神,不顾鲜血赤手空拳跃上前来,杨过却不想与他打了,跳来跳去绕着他走,一转之下身影电闪,没入人堆。达尔巴在厅中空地茫然半晌,没找到他的人在哪儿,惹得众人一阵大笑。但笑声未绝,异变突生,忽而自大厅窗外跳进一个人影,几步穿梭过喧闹人群,到了大厅中央。众人只觉身边一阵风闪过,连衣角都没被碰到一下,不由大惊失色。再细看,却听那人嚷嚷道:“有完没完!个老毒物追了我上百里地啦!”只见他一身破衣褴褛,像是个乞丐,白发白须,却红光满面。人群一静之下,便有人高声喜道:“是洪老帮主到啦!” 丐帮众人也耸然动容,齐声高喊:“洪老帮主!”说话间已有人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郭靖和黄蓉也一步抢上前来,当即便要拜倒在地,洪七公使手上竹棒往黄蓉肘下一托,笑道:“蓉儿怀了孩儿,不要跪不要跪。靖儿你也快起来!” 黄蓉便欢声道:“多年不见,您老人家还是……”她话说一半,忽而被一个口音古怪的声音打断,众人循声而望,却见金轮法王缓步向前,口中道:“在下金轮法王,一直仰慕北丐威名,只恨缘吝一面。今日既聚,便请指教一二。” 洪七公打量他一会儿,还未说话,只见厅外黑漆漆的夜色里,一个灰影滚滚奔来,迅如雷电,眨眼便到了眼前,那人握石倒立而行,锵锵几步飞奔进厅,这才双足着地落下。此时再看他模样,只见须发棕白脏乱,高鼻深目,眼光锋锐又浑浊,他四下一看,瞅准洪七公就抢步而来,声如金石磋磨的哑声叫道:“欧阳锋!我们再来比过!” 群雄登时骚动,不少人还认得此人,正是当年五绝之一的西毒欧阳锋。只是看来他仍疯的可以,竟将洪七公当做欧阳锋,还是不认得自己是谁。 郭靖一见他模样,登时怒道:“是你!”说着便要上前与他接掌,但黄蓉忽而拦住他,只听洪七公叫道:“你个老蛤蟆,真是疯的可以,你已经败在我的打狗棒法下,不打啦不打啦!” 欧阳锋登时目眦尽裂,大叫道:“我没输!我没输!要你见识见识我的蛤蟆功!我才是天下第一!” 黄蓉当即喝道:“你后面那个黄袍藏僧正要与你抢天下第一的位置!你打得赢他吗!” 欧阳锋一呆,猛然回身,目光如刀的向身后一扫,道:“是谁?!”说着便死死盯住金轮法王,两人俱是绝顶高手,甫一打量,便知对手不凡。 金轮法王顿时头皮一麻,他此来是为了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没想同这么个老而不死的疯子先火拼一场,但此刻叫他承认自己武功不济,不是天下第一却也不能。他向来自视甚高,是藏地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惊才绝艳之辈,如何肯认怂?他还没想好说些什么,欧阳锋半疯半癫,脑子混乱,也不思考各种情由,上前便与他对了一掌。 一掌之下,两人脚下青砖微陷,灰尘扑然一腾。欧阳锋不由得后退两步,卸去劲力,金轮法王则强忍不退,暗自气血翻腾,又十分心惊,正要寻机调息,却听欧阳锋道:“好,好,好和尚!”说着又击出一掌,反比方才更加雄浑刚烈,金轮法王无奈之下只好又与他对了一招,这下不得不退,否则非被打出暗伤不可。 他看厅中众人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心中着实憋气,但也知今日事不可为,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道:“今日领教西毒高招,青山不改,绿……” 欧阳锋哪里管他这一套,他将洪七公从华山追到了大胜关,无非就是洪七公不肯认输罢了。听到金轮法王说话,他哈哈大笑着道:“和尚不要走!我们打个几百回合!”当下便要将他缠住。金轮法王脸色铁青,生怕与欧阳锋拼了个两败俱伤后,被中原武林人士占了便宜,立时大喝道:“大家伙儿走!”说着当先一步抢出门,引得欧阳锋握起石块,倒立起来一路铿铿拔地而去,直追入黑夜之中。 厅中群雄面面相觑,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当即灯火重上,宴席重开,各自向洪七公问好敬酒,又祝贺郭靖收得如此佳徒,激起一片欢腾笑语。 杨过这下更走不脱了,被郭靖带在身边,往来应酬,直到酒罢散场,才得回到后院。当时已过三更,他远远望见黄珊屋中一片漆黑,便以为她睡了,踟蹰徘徊许久后,终是先回屋去休息。这一觉睡得他极不安稳,脑中一时是与霍都和达尔巴过招的情景,一时又变成黄珊巧笑嫣然的模样,他见她俏生生立在桃花树下,不由笑着跑上前去,但再近几步,却见她忽而泪流满面,绝然回身而去,追赶不上的没入如烟花影中。 杨过猛然惊醒,却见窗外天光明媚,已是清晨,不由推门而出,径直跑到黄珊屋前,敲门道:“珊珊,珊珊!”房门却出乎意料的未锁,应声吱呀而开,内中红烛如新,床褥整齐,似乎主人根本未在此过夜过。 杨过呆立门前,猛然奔进屋中,四顾之下,只见窗纱光影下,贴墙桌案上摆着一只线筐,线筐里静静躺着两枚香囊。一枚是杨过用旧了的,另一枚只绣了一半。 郭芙和小武正清晨骑马归来,两人说说笑笑,忽而见大门里奔出一抹灰影,抓住门口庄丁问:“昨天英雄宴时有没有个极美的女孩子出去?” 庄丁一懵,却登时道:“是有一个……同郭大侠夫妇一并来的那个。” 杨过如遭雷击,登时呆在原地。郭芙闻言也不由上前问道:“什么?珊姐大晚上的去哪里?她又不懂武功!”她又见杨过双目发红,神情变换恍惚,便摇他袖子道,“大师兄,你怎么了?你不要急!” 她话音未落,指尖就是一空。 杨过已然如一道烟影般飘然而去,消失在她眼前。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黄珊昨晚一个人曾悄悄在正厅外的院墙树下站了许久。外面的庄丁并未留意她,全自往大厅中伸直脖子看热闹。黄珊便默默的听着,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群雄的叫好声,隐绰的欢饮声,见到金轮法王一行人被欧阳锋追逐而去,她也就放心了。 放心了,也就该走了。 北方深秋,夜风阵阵。月色像一层似有似无的烟雾般笼在黄珊身上,照她将陆家庄抛在身后。 她脑子里混沌的很,下午时乱糟糟思索了许久,早些时甚么覆水难收,也许再没有以往那样的好日子了的想法全消散个一干二净,她脑子里只想两个人,一时是杨过,一时是白玉京,想到杨过酸楚欣悦,想到白玉京锐痛锥心,她越想越是清楚:她或许是没法子跟杨过在一起的,她恋慕同杨过一起的美好日子,……但她心中所爱的人,仍然是白玉京。 那么她爱不爱杨过呢?若她自己也不知道,又如何答应嫁娶之事?杨过待她情深意重,她纵是拒绝他,也比假意应允强些。可她本性亦有自私之处,满心想若是直接拒绝,那么两人的关系必然再不如以往那般了。 故而她决定悄悄走掉。她走了,长痛不如短痛,杨过必知这是何意,纵使结局相同,她却再不用直面相对了。 灯火渐去,人声更歇,黄珊愈走愈远。每走一步,她便想起杨过的笑脸一次,每想到他一次,便又想到了白玉京。两番不同的凄凉纠缠一起,她走着走着,心想天下之大,离开杨过她又该去哪里呢?想着想着,又想通了:事到如今,她又只剩下白玉京了。 那么就回岳阳吧。 两地相隔千里,黄珊此时毫无意兴,也不寻官道,只径直走在旷野山壑中,心想能走到哪里便走到哪里,她这般不需饮食,不需睡眠,了无牵挂又死不了的样子,什麽也不必怕。 就这样走到初阳升起,又至山岚淡淡散去,她横穿过红叶交杂的山谷,远远见到了一处藏在坳中的小县城。城内除衣食铺子之外,更以山货药庄一类为主,亦有小摊小贩列货街前;往来人等中不乏贫民,也着实有一些衣着体面之辈,其中不少人大约是来收购药材的。 两边路旁的各色布招迎风摇曳,牌匾门额缭绕着晨时未散尽的寒意和出锅早点的热气,藏进了淡雾之中。黄珊白衣绯带,在有些喧闹的人群中娉婷而过,引得不知多少人几度回首,她恍若未见,直到肩上被人亲昵揽住。 黄珊脚步一顿,几乎同时被人点中了哑穴。 那人有一把清润动人的嗓音:“师妹,你身子不好,怎麽出门也不叫上我呢。快回客栈休息罢,待会儿叫人来给咱们送饭。” 黄珊微微侧头,这位已然可杀的陌生人正情意绵绵,目光闪烁的望着她,他衣着飘飘,面容俊瘦风流。 “阁下是什麽人。”黄珊坐在客栈房间的圆桌前,手沾茶水写到。 那人自方才起便一直坐在对面痴痴看她,此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珊不动声色,但却像不开心似的垂睫侧头,扭身不再看他。她这一转身的勾人之处,简直是媚极难表,如漆般的长发拨水般滑过,微微遮掩住她耳垂上摇曳的珍珠。那青年只觉她无一处不美若天仙,不可爱至极,便想也不想将她的手抓来握在掌心,趁她红着脸往回抽手时又道:“我姓秦名问,叫我秦哥哥好不好?妹子,自从昨夜陆家庄上一见,我就失魂落魄的,你怎么生的这样美?”黄珊仍使劲挣手,他便笑道,“轻一点,轻一点,弄疼了你我要心疼死了。”他话音一落,便见她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红晕满布的脸容上登现两分泪意,点漆水眸微微泛红,纵是铁石心肠见了她这样子也要化作一腔春水了,又不由忙道,“莫哭莫哭,妹子,我是真心爱重你,想你想的茶饭不思了。”说着说着,他又言语轻浮急迫起来,“若是这辈子不能同你一起,我定是活不成了。好妹子,哪怕就一日两日的我也快活死了。你要跟了我,从今往后我若再看一眼其他女子,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黄珊听了他这番教人恶心的情话,似是吓着了又似是羞着了,半晌才颤着左手在桌上写道:“你纵是如此,也要同我爹娘商议才是……怎可,怎可劫掠于我?” 秦问当即道:“正有此意,正有此意。在下也是实在情难自禁,才将你请来小坐片刻。好妹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怎么不会武功?你爹娘又是哪两位英雄豪杰?”他见黄珊欲言又止,知她意思,便柔声笑,“我解开你哑穴,但咱们得好好说话儿。” 黄珊珠泪盈于睫,此时勉力忍耐,睫毛沾湿的眨了眨,点点头。待穴道解开,才张张口,娇声呖呖道:“……我,我姓王。” 秦问听她声音如斯柔润动听,一时更添陶醉,紧紧摩挲她的手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黄珊垂头道:“……语嫣。”她头愈垂愈低,哭音细细的,“你放我走罢,我家在岳阳,只是偷偷跑来来英雄宴瞧个热闹,你若……若……再来见我爹娘也就是了……” 秦问仔细回忆了岳阳的武林豪门,想了片刻未曾记得有姓王的一家,不由又笑:“好,好,我定会去的。好妹子,既然咱们互有情意,你要我亲一亲,好不好?” 黄珊顿时花容失色,惊慌之极的又要抽回手:“不,不行……你怎么这样子!” 秦问却已然凑上唇来亲她的手指,边亲边站起身道:“没事,没事。”说着已然一把握住她腰侧,将要跑的黄珊捉回来,一手摸她侧脸甜言蜜语道,“好妹子,咱们到床上去并肩坐着,你让我亲一亲,就亲一亲,我绝不欺侮你。” 黄珊已被他半抱半拖过去,再要挣扎,不知怎么无意间便按倒在了床褥上,秦问呼吸急促的欲亲吻上来,一只手点了她的穴道,另一只手已不老实的凑到了腰带上。 黄珊心中又是恨又是麻木,她虽使不出力量,但却不会死,未必不能弄死这个家伙。正当她杀意愈来愈浓之际,余光所及之处,一个蓝衣人破窗而入,秦问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抹蓝影一掌拍上了背。 黄珊惊吓之极般“啊”的叫了一声,秦问的胸腔里一阵异响,已死在了她身上。那绿衣人又伸出手来,轻飘飘的将秦问抛在地上,这才往前一步,探看黄珊道:“姑娘莫怕,那人我已替你料理了。” 黄珊紧紧闭着双目,闻言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终是泪眼盈盈的怯怯看了他一眼。来人四十五六岁年纪,一身湛蓝衣衫,更衬得面目英俊潇洒,姿态疏朗高轩。他颇有年纪,故而虽有些神容枯瘦,反而显出几分严谨庄重的气度。 他见黄珊仍面有惊惧之色,但梨花带雨,横媚榻前,简直美不胜收,堪称生平之仅见,人间之无双,不由心中更是极为动心。他本极少出谷,此次偶然前来买几味不应时的药材,不料见到黄珊,顿时惊为天人,看出她被挟持后便一路跟了上来,直到现在才出手,便是挟恩求报之意。此时略作思索,不由淡然一笑,解了她的穴道。 黄珊身体得动,立时紧抱双肩含泪欲走,却被该人拦住。他斯文道:“姑娘,你孤身一人,身无武功又惹人觊觎,恐怕极不安全。在下绝情谷谷主公孙止,家住襄阳城外,若你信得过在下,不若同我前去绝情谷,我遣人送信与你的家人,教他们前来相接,不知你意下如何?” 公孙止主意已定,若她不听话,便作出些什麽意外使她昏过去,总之无论如何总要将人带到绝情谷去,而黄珊又何尝不知他的为人,两人俱都声色不露,表面一派光明正大。黄珊心中冷漠之极的想,这世上总还是坏人多,念头一过,杨过的模样又划过脑海。她被这一瞬间的影像恍惚了神思,怔然半晌,又想,如今她身旁再没有杨过了。 ……这世上,总是坏人多。 刹那间,一股磅礴的力量莫名的重新涌入体内,黄珊动了动手指,她已作势落泪许久,此时便柔声低道:“小女子无状,方才未谢公孙谷主救命之恩。但还是不便太烦劳谷主,大恩日后图报,咱们就此别过罢。” 公孙止微笑道:“无妨,那么姑娘多加小心,咱们改日再会。” 黄珊又向他细语道谢,这才缓缓转过身。 公孙止在她身后拢起袖口,不动声色的挥出一股药粉,他刚有动作,黄珊的步子便轻轻一停。 公孙止见她转过身来,不由再次为其美貌屏息,愉悦更深却丝毫不显,只等她发作晕倒,口中却淡淡关切道:“怎么?也是我的疏忽,姑娘可是需要些盘缠?”他话音未落,便瞧出一丝不对劲来,只为黄珊一点泪色也无,双手自然垂落的漠然望着她。 公孙止微微蹙眉,下一句话还未想好,便见她伸出纤纤玉指往他眉间一点。 这一指简单至极,却仿佛令人无处可躲,无处可逃,天地之间只得站在原处任这一指点上眉心。公孙止惊惧恐怖之极,然而只来得及想通这一点,便被她触到了。 自这间客栈上房之中,世上从此再没有公孙止这个人了。 黄珊仍漠然的走出客栈,走到街上,缓缓的出城向岳阳而去。她又杀人了,也是奇怪得很,在杨过身边时,她从来都不记得这回事。 但公孙止该杀的。世上坏人很多,多到她杀不过来,但就像杨过说的,犯到她眼前的,就顺便解决了罢。或许她该要去一趟蒙古,将成吉思汗的子女全数杀尽,这样要做大英雄的杨过也就不必为国仇家恨那么为难了——至少他活在世上的几十年里,不必为难了。黄珊这样想着,但她做不到立时就去,她有些累了,想去岳阳,去跟白玉京呆一小会儿。 力量得用之际,她只一昼夜间便快赶到洞庭湖边。土道旁两侧树木丛生,衰草连天,一片杂黄郁绿,随风作响。黄珊飞掠过岔路时忽而听闻一声哭叫,她循声一望,并未瞧见什么。而隔着重重秋木枯藤,一个年轻妇人正被一群劫匪拖进了树丛之后,马车横在路间,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狼狈滚落在地,瑟瑟告饶道:“求好汉饶命,求好汉饶我性命!钱财与那妇人,小可都敬献英雄们,只求英雄们让我过去!” 那年轻妇人已隐隐听到丈夫的话语,悲痛欲绝之下惨然哭叫几声,便放弃挣扎,似乎已认命了,然而身上衣裳还没被褪下,眼角泪光中一个朦胧袅娜的白影倏尔出现在几个劫匪身后,她伸出手臂,一掌一个按上了他们的脊梁,那些凶悍残暴的匪徒们登时无声倒毙。 年轻妇人还未反应过来,木然躺在地上,片刻后却听一个声嘶力竭的惨叫传来。她悚然一惊,认得是她家官人的,登时自地上勉力爬起,踉踉跄跄的跑出树林。几步之后,眼前豁然一开,满地死尸之间,一个白衣绯带的绝色少女孑然而立,她听到声音,便抬睫向她一看,素手微松,将劫匪头子的尸体摔落在地。 黄珊见那个年轻妇人似乎魔怔了一般呆呆站着,心想也许吓到她了,刚要说话,边听方才缩在马车下的书生钻出来,故作镇定的作揖道:“在下赵疆,……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黄珊恍若未闻,只是瞧着那妇人终于醒过神,她向那书生微微迈过一步,轻声唤道:“……官人。” 书生原自惊恐未定的望着黄珊,实是被她的杀人手段吓的魂断,但瞧着瞧着,于美色上的惊艳与爱怜便略略占了上风,他心不在焉的偷偷打量黄珊,又难堪于被她视如无物,此刻被妇人打断的一回神,却见她衣衫不整,发鬓凌乱,一时气愤惊怒羞愤齐齐迸将出来,甚么也忘了,只脸色铁青的甩袖道:“你已是失贞不洁之妇,看在劫匪横出的份上,此事我不会与乡邻提及,但待回到家中,你便拿了休书去罢。” 那妇人便又木呆住了,想了几想,似乎才听明白。而听明白了后,却也不觉得如何伤心,仍是木呆呆的。她这样瞧了眼丈夫,又瞧了眼冷冰冰的白衣少女,这时她家官人又道:“快上车罢!赶紧离了这不祥……!”就在他回身上马车的瞬间,那少女忽而伸手往他背上一点。 这一点似乎猛然唤醒了那妇人,仿佛直叫她眼前天崩地裂,黄珊眼见她几步扑将过来,跪倒在地去瞧已然死了的书生,瞧了几瞧,便枯坐不动了。 黄珊漠然的望着她,道:“他如此对你,你还伤的什么心?” 那妇人长久没有答她,黄珊凝视她片刻,忽觉什么不对,伸手一碰她左肩,却将她碰得翻倒在地。妇人嘴角鲜血汩汩,已然咬舌自尽了。 一阵烈风,吹得路上木叶纷飞。 黄珊怔怔看着倒毙的那双夫妇,想了半晌,终于想通女子为什麽要殉情。她很想冷酷的道一声死不足惜,可却又觉得一阵难言的麻木的悲凉。 漫天黄叶,满地尸首,黄珊漠然四顾,忽而很想笑,她微笑着,笑容越来越深,最后竟笑出声来。她长笑不止,震得林中万叶飒飒,群鸟惊飞,笑的她仿佛什么东西再难压抑,几欲破胸而出,她手掌几番蜷握,终是一掌挥向马车,要将身边碍眼的东西都打的粉碎,却在这时忽而听到一声细微的啼哭。 黄珊的手堪堪停在车壁边缘,她怔怔噤了声,那啼哭声便略微大了些,正是从马车里传来。她听着啼哭声,迟疑许久才掀开帘子去看。一个有些松散的韭绿色襁褓正摔在马车底板上,婴儿哭的不急,反而有些断断续续的,像是哭不太动。黄珊将那襁褓自车上抱下来,见他额上摔出一片青紫,衬着雪白无暇的小胖脸显得有些骇人。他终于觉出有人在抱他,啼哭着胡乱从半散开的襁褓里伸出一只小手,往黄珊胸口摸。黄珊忙娴熟的一让,恰躲过他又不叫他觉着被抱的难受,她反射性的做出这一动作,忽而便回想起曾经在倚天屠龙记里抚养过一个孩子。 婴儿仍在啼哭,又似乎觉察出她不是妈妈。黄珊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只呆呆站着,半晌周身一沉,力量再次抽离而出。 她又站了片刻,心想,这孩子饿了。他的头也要看看大夫。不要摔坏了。 这么着,黄珊重新裹好襁褓,将婴儿稳稳抱在怀里,坐上了马车。一声鞭响后,棕马踏过满地死尸,踩着滚滚落叶,带着二人走去岳阳。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杨柳枯瘦,洞庭湖上寒波接天。 黄珊抱着婴儿弃马登船,于湖上水道捡近路而行。渡口夕照如酿,层叠淡向湖心,傍晚水上已袅袅起雾,随风浸人生寒。小舟愈行愈偏,渐渐人迹罕至,落日余晖尚在时,黄珊终于将船泊到渡口,走过竹林秋树,推开精舍篱门。 小园内石径生苔,杏树如故。但园中并无杂草,似乎有人打理,她四下一瞧,忽而若有所觉的向园东一望,雾色中瞧不真切,但那里不远处确实新砌了一座坟。墓碑朝西,仿佛遥望着小园。 黄珊知道这墓是谁的。她静静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这才走进正屋,慢慢将襁褓安放在浅紫罗帐之中,床褥柔软洁净,同她走时一般无二,婴儿小脸雪嫩,正在襁褓中睡得香甜。 黄珊静静坐在床旁看他睡颜,片刻后起身推开屋门,绕到精舍之后的竹林之中。枯叶绵绵一地,风吹过最后一丝霞光,落在绿竹深处的一座石坟上。 她把长生剑埋在了这里。这本是为她难以忍受日夜守剑的伤心,如今再看,反倒像留下了一方归宿。 石碑上没有刻字,已落了一身黄叶尘埃,静静伫在夕照之中。 黄珊走到坟前屈膝坐下,目光反复流连,半晌伸手拂下上面的尘叶,然后慢慢靠在了石碑上。 风更寒,晚露打潮竹叶,沾湿人衣。 黄珊一直这样靠坐着,直到金乌坠山,万籁俱寂,精舍中隐隐传来一声啼哭。她回过神来,这才慢慢站起身,转回屋中。 那婴儿裹在小小襁褓里,一声响似一声的哭啼,黄珊听了也不嫌烦,只想他额上摔伤好了,果然精神了许多。她点亮了蜡烛,又从包袱里找出一纸包的米糊粉,欲烧些水来与他冲开喝,心想过些日子再从城里买一只母羊之类回来,也就应付了。正要去厨房寻一只碗来,窗前倏尔晃过一个人影。 烛火摇曳下,那抹瘦影映在窗纱上,一动不动了。 黄珊不动声色的顿住脚步,与那人影静静相对。片刻后,她终是抬手推开窗,惨淡月色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正痴痴站在外头,再一细看,却又觉她虽面生皱纹,一派阴戾,却并没那么大年纪,隐约还可见年轻时的美貌。那白发女人被烛火晃的一怔,但却也正瞧见了床榻上的襁褓,她周身一颤,似乎被什么往事惹得欢欣悲楚,浑然忘我。 黄珊在窗前这一望,隐约也知她是谁,虽还不能确信,但却能觉出她并无恶意。她正这样想着,那白发女人却忽而开口问:“他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黄珊轻声道:“是男孩。” 那人唔了一声,眼神愈见柔和,片刻后才转到黄珊身上,瞧瞧她手上的米糊粉,再瞧瞧她,道:“你怎不喂他奶?” 黄珊沉默一回,道:“我没有。” 那人又唔了一声,似乎并未想到这孩儿不是黄珊亲生的,只道是身体羸弱奶水不足。她又打量黄珊片刻,有些出神般,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人,过会儿才冷冷道:“你等着。”说着身影一晃,悄然遁入朦胧夜色之中。 不多时,她便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只梅花母鹿,又自顾自替黄珊拴在了屋外,指挥她将碗拿来。盏茶时候,一碗温热的鹿奶便被递了过来。 黄珊接过奶,道了声谢,这才熟练抱起孩子,取了一只小银勺来喂他。婴儿倭着小嘴,吧嗒吧嗒的将奶咽了,神态模样可爱的紧。黄珊第一次养小孩时正初历千刀万剐之痛,并未真对那孩子动什么真情,如今与以往不同,竟不由微微笑起来。 她笑过一回,才抬起头去望那女人,她孤零零站在烛光中,更显白发苍苍,颇为凄凉,但她凝视着婴孩,眸光中透出一丝丝的满足和酸涩,看着看着,神色又几番变化,衬着她阴戾的容颜,着实有几分可怕。 黄珊现在已差不多确定她是瑛姑。瑛姑本身也是个可怜人,但她心伤过重,性情偏激,此时自怜怜人,才对个陌生孩子好,以后她如何动作却未可知。黄珊此时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愿与她有什么冲突。 思及如此,黄珊又望她一眼,想了想道:“不知姑姑尊姓大名,可是住在这附近么?”说着,婴儿未得到下一勺奶水,不由咿呀叫了一声,引得她又低头去喂他。 那女人被她微微唤回神,闻言沉默片刻道:“你不必问这些个。” 黄珊扇了扇睫毛,垂头道:“我一个人怪孤单的,心想若是姑姑也一个人,不如同我做个伴。我初带孩子,手忙脚乱,也想麻烦姑姑帮忙照看。” 那女人提声道:“你说什麽?!” 黄珊忙道:“姑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两人沉默相对,只有婴儿仍吧嗒小嘴咽的香甜。黄珊故意将他抱得不是很好,因而不多时,婴儿便吐了一口奶,引得白发女人不由出声道:“嗳,你不要这样抱他。”黄珊这才反应过来般,在她的吩咐下将婴儿换个姿势抱了抱,果然接下来好了许多。 而那女人也在喂完之际,道:“你叫我瑛姑罢。”她顿了顿,“明日我再来。” 说罢不再理黄珊,身如鬼魅般消失在精舍门外。 往后月余,瑛姑每日过晌都来。不是带些吃食,就是带些软布料,黄珊见了料子,还曾托付她给孩子做件小衣裳,瑛姑闻言一愣,半晌竟应下了。渐渐,她晚间也不再离去,而是在精舍中住了下来。 一日下午,二人对面坐在桌前,守着线筐,给孩子做针线。 婴儿又睡得沉。 瑛姑忽而出声问:“你丈夫死了么。” 黄珊拾着针线,道:“我还没有成过亲。”瑛姑闻言一愣,喃喃道,“原来你的心上人也跑了么?他不要你和孩子了么?” 黄珊沉默片刻,轻声道:“孩子不是我的。” 瑛姑又一惊,冷声问:“什麽?!” 黄珊道:“……他爹娘双双死了,我见他可怜,将他一并抱了回来。” 瑛姑愣了半晌,低声道:“好孩子,你心地善。”她又叹了一声,语气却仍然冷冰冰的,“你一个未婚的姑娘,带着一个孩子躲在林子里,是要一个人孤老到死么?” 黄珊脑中想着瑛姑的一生,不由也问:“姑姑你呢,你怎么一个人住在林子里?” 瑛姑脸色登时一变,她紧握着剪子和布料,嘿嘿冷笑着惨然道:“我孤身一人,孩儿去了,活着实在没甚意思,若有一天能手刃仇人,……再,再见他一面,听他跟我好好说说话儿,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够啦。” 黄珊也不问他是谁,只轻声道:“他怎么不肯见你……?” 瑛姑仍是冷笑,但眸中渐渐湿润,也不知是伤情还是心怀缠绵,只是不发一言。 黄珊见她神色间毫无怨怼,反倒是一片隐忍不发的深情,不由得怔住。她与瑛姑双双呆呆坐着,心中一阵纷乱莫名,又一阵入骨寂寥,正恍惚间,却听瑛姑问:“我看你日日出神,要么就在屋里枯坐,要么就去那坟头前发呆,还道你心上人死了。既不是,你心里到底有甚么难处?说来我或许还能帮你一帮。”她见黄珊一介弱女子,身上又毫无武功,还道她不过寻常人家,这才故作冷淡的开口相问。 黄珊被她一问,杨过的模样便又如这一个月中的日日夜夜般油然浮现,音容笑貌层叠划过,令她又是酸涩又是难忘,怔怔的举针不动。 瑛姑观她神色道:“你有话就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黄珊望着筐中线团,半晌才张口低声说:“我离开了一个人,如今却总想见他。原先没他时,本也这样过,可如今却觉得……不知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瑛姑讶然道:“他既是你的心上人,你干什麽不同他在一起,反倒跑了?” 黄珊摇头:“我心上人已经死了。” 瑛姑皱着眉道:“这是什麽乱糟糟的。我怎麽觉着你说的那个才是你心上人?不然你干什麽这样想念他?” 黄珊道:“不,……我只觉得跟他一起安心快乐之极,心里极其挂念他,却不是喜欢他。”她话音一落,神容又几番变化,“……唉。我喜不喜欢他?我自己也想不清楚。他心里却好像喜欢我,叫我也不知怎么办了。” 瑛姑听她说完,沉默一会儿道:“他既然喜欢你,那你离开又有什麽用?你难道要他一生一世孤苦伶仃的想着你念着你,却见不着你么?!”她这话说着说着便有些尖刻激动,似是想到了自己一般。 黄珊怔怔道:“他见不着我,自然就忘了我了。男女之情,要得一生一世的长久,又怎么能够呢。” 瑛姑忽而厉声道:“怎么便不能一生一世!既是喜欢了,便一定要一生一世!”黄珊被她喝的一愣,再一看,却见她眼中泪花滚滚,已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黄珊望着她,倏尔心想,是啊,她爱了周伯通一辈子,几十年不得相见,但仍是一辈子。想着想着,她不知怎么眼睛一酸,泪落满腮。 如果真是这样呢? 那么白玉京呢……?要是他还没有死,他会不会也像他说的那样,绝不食言? 会不会曾真正喜欢了她原本的样子? 会不会真将长生剑交给她保管,一生一世同她在一起? 会不会呢? 可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没用了,说什么都太迟了。太迟了。 黄珊想得心渐渐冷得透了,哭也忘了。而瑛姑见她如此悲恸,便也缓缓回过神,终是叹气道:“这都是命。你若执意在这里带大孩子,再不见那个人了,咱们两个……搭个伴也好。” 黄珊眼睫一颤,痴然半晌后缓缓站了起来,一语不发的到床边抱起婴儿。 瑛姑一愣道:“你……” 黄珊抱稳襁褓,低低道:“我走了。……我要去看看,他能不能喜欢我一生一世。”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黄珊凭着一股莫名意气离了洞庭湖,雇了马车一路赶往襄阳。她力量不得用,不知杨过身在何处,但不论如何,他总会去襄阳。 然而上路不过两天,她便又迟疑了。她回去干甚么呢?她难道不爱白玉京了么?她知道该如何跟他相见么?他喜欢她不久又能怎样,难不成自己还能杀了他么? 她回去了又有什麽意义? 马车轱辘作响的前进着,风带起车帘,一座小城外郭已在眼前。襁褓里的婴孩睡饱了,睁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她,咿呀的露出个奶气的笑,笑了几声又吧嗒嘴,似乎饿起来了。 黄珊多亏有他,这段时日才不致思虑过深,钻进什么牛角尖。此时被他唤回了神,她便教车夫将车停在城内,又给了他几个铜板去买饭食吃,自己则抱着这婴儿去牛马羊市上,瞧瞧有没有母畜可匀给他一碗奶水。 黄珊这样一般美貌,又抱着个襁褓走在街上,使得路过的人无不回首相望,她也早就习惯,边打听边往牛马羊市那儿走,正走过一间街旁酒楼,忽而有人自楼头发出大叫道:“珊珊!” 这一声唤几乎如当空炸雷,内中百般思感交迸而发,情之所至令人不禁动容,叫的黄珊浑身一僵,呆立原地。她正脑中嗡鸣,却见一个灰衣人一阵风般刮到她身前,来人双手铁钳般死死箍住她的肩,然后呆呆望住自己的脸。 黄珊怔怔直视着杨过,他发鬓凌乱,满面憔悴之色,眼眶里微微泛红,神色翻涌复杂,也说不出是凄楚,还是狂喜。 黄珊见他只痴然望着自己,心生酸涩之极,道:“杨大哥,你……”她想要说你怎么弄成这样,却又心知肚明,如何说得出口? 杨过仍那样呆呆望着她,片刻后扯出一丝笑来,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你还好么?你……要去那里?” 黄珊道:“……我正要去襄阳。” 杨过似乎忘了问她为什么要走,又去了哪里,他只笑道:“好,好。师父他们也正在襄阳,我……我也要去的。” 黄珊看着他强作欢颜的复杂神情,一时间千万般纠缠她的理由都化为乌有,她只想想他为何如此,心底里就难以言说的闷痛。而杨过却仍是笑,像是在笑:“……你突然走了,我担心的很。……那天在陆家庄,我是跟你说笑的,你……你不要当真。……你是我的好妹妹,我还没给你买上大房子和漂亮衣裳,你这样走了不是太亏了么。” 他说着说着忽而噤了声,只为黄珊已望着他泪流满面。杨过双眸通红,眼角也倏尔滚下一颗泪,他张了张口,道:“……你别哭……我,我只是……”他话音未落,便听黄珊哽声道:“对不起,杨大哥。对不起。……我不走啦,我再也不会走啦。” 两人当街相望,心中作何感想,也只有自己清楚明白。 这时黄珊怀里的婴儿忽而哭了起来,也许是气氛不安,又也许着实饿了。这一声啼哭下,杨过才终于发现黄珊竟抱着个小孩儿,他一呆:“……这……” 黄珊忙腾出一手来抹泪,杨过已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雪白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颊,那手帕熟悉而女气,已有些发旧,但仍可见主人精心留藏的痕迹。黄珊任他给自己擦了眼泪,两人彼此对这帕子视若未见,不去提及。 黄珊这才道:“他爹娘双双死了,我路上捡了他来。……不如,就养着罢。” 杨过此时对她无有不应,见到她便就心满意足了,只道:“好,我们一起把他养大。” 黄珊又仔细望他容颜,这一番目光描摹中,什么杂念她都浑然抛却了,心中只剩苦涩的欢乐,欢乐的苦涩,但终归还是欢乐更多一些。 她微微展颜道:“我们先去客栈,梳洗梳洗罢。” 三日后,两人车抵襄阳。此时蒙古大军已在几里外安营扎寨,朝夕之间便可兵临城下。 黄杨二人跟郭靖夫妇又是一番关切相见,两厢诉说之下,黄珊离去一事终是了结。此时郭靖夫妇正在襄阳城中聚集江湖豪侠,紧急商议如何抵抗蒙古不日攻城之事,大敌在前,也不容多做感慨,杨过稍作休息便又被郭靖招去议事。 黄珊如在陆家庄中一样,仍被安排在郭靖夫妇及郭芙三人左近的院子里。 院子里栽着梅树,有些已含苞待放,粉白点点缀在枝头。院墙之外,乌檐重叠隐在缭绕薄雾之中,眼看便是一城寒雨。 数重院外,群豪正聚在正厅*商大事。大家伙不论出身,虽都有一腔抗蒙热血,但多半都是江湖中人,单打独斗是好汉,派兵列阵却不在行。只有全真派素知阵法,而郭靖深得武穆遗书真传,又曾带兵打过仗,故而群雄都愿意听他号令。 郭靖也不推辞,只同大家商量道:“在座诸位都是以一当百的英雄好汉,若是同普通士卒一样与敌正面厮杀,反而不足以施展本领。依我看,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擅长奔袭刺杀的英雄们分作两拨,只在敌营周遭骚扰,一击即走,不做缠斗,每次出手一个人总能杀伤一两个蒙古鞑子,一天下来就有百来人,此法更能扰得敌营日夜不得安宁,虚虚实实之下,兴许还能为出兵夜袭制造机会。另一路则在战时与军士共同守城,一旦有蒙古兵攻上城墙,便替换普通士卒上前厮杀,管教敌军难越雷池一步。” 他的话说的好听,不明说轻功不济的留下守城,安排布阵又合情合理,众人一时都称好,当下便各自分派成两路,全真派的人马因懂得天罡北斗阵法,格外擅长挪腾击杀,几人合力更是威力倍增,故而认下守城之事。 众人又将袭敌细节一一商议清楚,这才纷纷散了,各自领令而去。郭靖则领着杨过往襄阳守城将领吕将军处报备所议之事。 两人边走边说,郭靖问道:“过儿,我瞧你刚才总是心神不宁的,这是怎么了?” 杨过回神,笑道:“有师父安排守城之事,弟子只要得令即可,因此只听不说。” 郭靖道:“你师娘临盆在即,身体不适,过几日若是打起仗来,局势瞬息万变,她纵要筹谋也是有心无力。你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机灵,还要靠你多替我想得周到些。” 杨过便也肃容道:“师父放心,这是过儿的本分。” 郭靖拍拍他的肩,容色颇见欣慰,想想又道:“哎,珊儿抱回来那孩子也是可怜,过些日子你师娘身体见好,也能一并照看,等我去同她说说。” 杨过沉默一下道:“依她的意思,这孩子她要自己带。” 郭靖惊讶出声,不由摇头:“她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带孩子长大,她总要嫁人的。” 杨过背脊僵直,握拳半晌道:“……她……” 郭靖犹豫片刻,又问:“我早些时候,还想将芙儿许配给你。可看着看着,便也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意了。”他顿了顿,释然笑道,“待此间事了,也该张罗张罗你的婚事了。我和你师娘总算是你和珊儿二人的长辈……” 他话音未落,便被杨过急切的打断道:“不行!”郭靖一愣,却见他怔然呆立原地,半晌低声道,“师父,过儿知道您的好意,可是这事……先不要提罢。等以后,我慢慢同她说。” 郭靖见他态度颇为奇怪,却又不明原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而杨过展颜一笑,勉强之极的又重复一句:“先不要提了。” 铅云沉沉,几重冬树倦绿疲黄,星星点点的细雨不知何时飘下,丝缕寒意随风浸人衣衫。杨过一同郭靖分开,便径直去找黄珊。打听片刻便到了那处院子里。黄昏日落,梅树疏影横斜,窗轩半敞,室中似乎无人。 杨过呆站一刻,忽而疾奔进屋中,四顾之下果然人去屋空,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仿佛已经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茫茫然之下连找人也忘了。 珊珊又走了,一定是我太教她为难了,她再也不愿意同我见一面了。 杨过当立屋中,混混沌沌的这样想着,风吹雨入,帘纱轻拂,忽而门扉吱呀一响,黄珊鬓发微湿的抱着襁褓并提着食盒走进来,见杨过表情昏然的呆立在屋子里,不由叫道:“杨大哥,你怎么了?” 杨过怔忡的侧头看了过来,停了片刻才张了张口:“……珊珊。” 黄珊几乎被他那种目光看住了,但下一刻便明白了这里面的缘由。她走到床边,将睡熟的婴儿放好,一回身便见杨过已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咫尺之间。 他就那样痴然的凝视着她,肩上的衣裳透着湿迹,眉睫之上也染着水汽,原本浸润神光的双目中只余一股恸人悲色。 黄珊与他相视,柔声道:“刚才孩子饿了,我去找了点糊糊喂她。”她话音未落,杨过忽而紧紧拥住了她。 黄珊不由静住了声,片刻后慢慢将侧脸贴在他胸前。 杨过轻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黄珊道:“我不走。” 杨过的声音在胸腔中嗡鸣,“……珊珊,襄阳兵退了,我们就离开,去游山玩水,去找个像嘉兴那样的地方一起过日子,好么?” 黄珊心中酸涩,却又憧憬,她柔声道:“好啊。每隔一阵子,咱们就出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过个几十年,你也就是大英雄啦。” 杨过沉默良久,喃喃道:“那你将来不要嫁人么。你总会嫁人的。” 黄珊道:“我不嫁人。”她的话在喉咙中艰难的滚了滚,但终究说不出杨过真正想听的那一句,“我这辈子都不嫁给别人。” 夕阳已沉,雨落如丝。 杨过拥住她良久,心想,这样也就够了。只要珊珊不嫁给别人,一直跟他在一起。这样不够,但是也足够了。想着想着,他终是松开了黄珊。沉默一会儿,又回过神问:“你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黄珊也配合的转移话题,微微笑道:“我刚刚猜你会来,就带回了几样饭菜。我们一起吃罢。” 杨过这才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食盒:“……我方才都没瞧见。” 他的模样在昏沉的光线下愈发英俊,眉鬓异样漆黑,脸色颇有些苍白,这样微微一笑,惹人不得不怦然心动。黄珊不由就莞尔笑了:“收拾收拾,先吃饭罢。” 杨过扶了扶她的肩,轻按她坐下:“我来,你歇着。”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蒙古大军攻打了襄阳城。 黄珊在房间里喂过婴儿,便一直在窗前枯坐,静静听着自城墙外隐隐绰绰响来的兵马乱声。杨过一上午都没出现,如今战事正酣,他显然是在城上掠阵。 他如今还不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否则这几日两人说话,他纵然不说,也总会在神色间露出些端倪。大武如今不喜欢郭芙,那么也不会为了争夺美人欢心而妄想刺杀忽必烈。杨过自然也不会同郭靖一起身陷敌营了。 他应当是安全的。 黄珊寂然无声的想着,却也只是从原著角度上想。真正的战场上瞬息万变,焉知是否存在变数?她眼中看不见他,耳中也听不到他,怎能知道他到底还好不好? 正自出神,她忽而听到有人叫她。侧头向窗外一瞥,却见大武正穿过院中梅树,大步向她走来。 黄珊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武敦儒顿步在窗棂前,下定决心般道:“珊珊,你嫁给我罢!” 黄珊方才观他神色就大约猜到他要说什麽,此时也并不意外,但她脸容上仍是显出受惊之色,不由得站起身后退一步,与他隔窗相望。 大武话一出口,什么也顾不得了,情急的苦苦道:“珊珊,我是真心喜欢你,从小我就喜欢你,我发誓一生一世对你好,就是你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珊珊,你嫁给我罢!” 这句死也心甘情愿,若是在几年前被黄珊听到,他估计也就要如愿去死了。但此刻,黄珊虽不信,却也不在意了。大武喜欢她什么,她自然清楚得很,从小就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她从小就极漂亮罢了。他挑在这个关键时候来表白,黄珊心中几番踌躇,着实担心若是拒绝了他,他会意气用事,做出什么拖累大家的事来。 但是此时此刻,她又别无选择,含混的拖延或者暧昧的敷衍都会让他心生误会,万一他同杨过争执,将这事说出来呢?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教杨过伤心?她已经够让他伤心的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先含糊下来,大武也有可能热血冲脑,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让她倾心,这种性格使然的事,实在是她无法掌控的。 黄珊的目光几番变化,最后面上流露出一分不忍之色,她轻声道:“……对不起,阿儒。” 武敦儒殷殷期盼的目光几乎要哀鸣起来,而黄珊仍只回他一句:“我,我不能嫁给你。” 武敦儒呆住半晌,又勉强笑道:“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一定改,珊珊……” 黄珊也勉强一笑,道:“阿儒你很好……只是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武敦儒忽而大声悲道:“那你要嫁给谁!你要嫁给杨过吗!我将来一定会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珊珊!你为什麽就不能看一看我!”他说着猝不及防的抢上一步,紧紧攥住黄珊的右臂,“这么多年了,你看一看我啊!” 黄珊被他拉的不由向前一倾,手腕隐隐作痛之下,她定定凝视着武敦儒道:“……我也不会嫁给他。如果你将来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那也很好。你将我忘了的时间,总比你想象的短得多。” 武敦儒心中苦痛已极:“纵使我能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你也不要嫁给我,是不是?” 黄珊怔然片刻,微微一笑。她轻声道:“哪怕他一直是个嘉兴的小叫花子,在我心里,他也比世上所有人要好,……好一千倍,一万倍。” 武敦儒听到此处,再也无法忍受,一言不发的回身奔出院外。 当晚众人一同用饭,大武便人影不见了。饭后群豪复回正厅议事,不多时又有一个士兵披甲来报,称方才城外送来帖子,请郭靖亲启。 众人严阵以待,却见郭靖看完帖子后脸色铁青,又寻守城的士卒询问大武的行踪,得知他确实出城了之后,才在催促声中叹息道:“劣徒去蒙古大营行刺忽必烈,学艺不精,被扣住了。” 在座的顿时哗然,黄蓉及郭芙等人是又忧又怕,郭靖是又急又怒,群雄倒是纷纷劝解,道大武虽初生牛犊,但其志可嘉。 黄蓉问道:“靖哥哥,那如今怎么办才好?帖子上还怎么说?” 郭靖道:“来帖请我去蒙古大营走一趟。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先将大武救出来再说罢。” 杨过也在一旁寻思了片刻,他固然同大武并不是很对付,但是同门师兄弟一场,许多年的感情也并非是假,便道:“我同师父一起去罢,二人互相照应,胜算总更大一些。”他见郭靖要回绝,又笑,“师父不必担心我,我轻功还算不赖,就算千军万马间,我打不过也总能跑的。” 几人又仔细商议片刻,加上黄蓉劝说,郭靖才总算应下。 杨过沉默一会儿,最后补充了一句:“……这事先瞒着珊珊,我怕她要担心。” 次日,直到郭靖二人离开襄阳城,奔赴蒙古大营,也不曾有一人与黄珊说及此事。但是黄珊仍是知道了,因为她拒绝大武后就心生警惕,晨起喂过婴儿后径直往城楼而去。守城士兵不知事情原委,认得她是桃花岛的人便放行了。 黄珊甫一登上城楼,便远远瞧见蒙古大营深处,王帐四周忽而一阵骚乱,紧接着万兵涌动,一齐奔向中央。 黄珊当即心中一窒,握住矮垛的手指一阵发抖。她正心觉不妙,城墙另一端的小武却望见了她,急忙跑过来道:“你怎么上来了,这边危险,快回城里去!” 黄珊侧头盯住他:“杨过呢?” 小武登时一阵吞吞吐吐,言语间一派闪烁其词。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含糊过去,先将黄珊哄回城,却听她冷冷道:“我明白了。” 小武一愣,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只见单骑一匹,正自蒙古大营处往襄阳城外奔来,骑上一人衣着狼狈,正是大武。小武见兄弟脱困,不由得一阵狂喜,随即又忧心起师父的安危来,但他嘴上只大声命令守城士兵道:“开城门!放行!”又劝黄珊,“珊珊,你先回去等着罢,这里不安全。” 但他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呆住了,他眼见弱不禁风的黄珊脚下轻飘飘一踏,自十几丈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电光火石间他本想伸手去抓住她,但是只触到一阵寒风。 城楼上登时生出一阵骚乱,无论守城将士还是江湖中人都觉得讶异之极,不知黄珊为何寻此短见,纵是武林高手,在无处借力的城墙上跃下也是要受重伤的。 小武按住墙垛向下张望,几息之间,坠落城墙的黄珊忽而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搭,整个人如同一道鬼魅的白影般向前方飞飘处数丈,落地后又莲步轻移,飞云极电般往蒙古大营而去。她的速度已快得令人悚然,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重重雪白残影,襄阳城上几近万人之众,俱寂静万分的望着她的背影,不远处骑马飞奔的大武几乎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道轻盈的白影自身旁飞梭而过。 蒙古大营的外缘已经近在眼前,数不清的士兵隐隐绰绰的间隔在重叠营帐之间,黄珊如履平地般穿营而过,十数万的兵卒只觉身旁刮过一阵寒冷的白风,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有人自身旁走过,喧哗和骚动自外而内的响起来,百夫长们已开始勒令士兵围堵斩杀黄珊,但她的速度太快,纵使想拦也拦不住。待兵卒用肉墙围挤之际,黄珊轻飘飘跃上人头,如履平地般直奔王帐,眼见帐前正有几个武林高手捉对厮杀,其中有使轮子的金轮法王,僵尸般的□□子,珠光宝气的尹克西……几人敏锐察觉到异样,纷纷各自退后往黄珊这边看来。 杨过一眼之下便失声道:“是珊珊!” 郭靖也极为震惊,不由道:“这是什么武功?过儿你知道么?” 金轮法王等人更是震惊难言,尤其来者竟是个白衣少女,年纪轻轻,武功之高令人悚然。他们各自扪心自问,均觉自己没有自万军从中毫发无伤而来的本事。金轮法王想的更多,他猛然回神,用蒙古语向帐前和尚打扮的刘子聪喝道:“快带王爷回帐中去!不要暴露!”但此刻为时已晚,黄珊一眼就瞧见了忽必烈。如今蒙古掌权的贵族不似忽必烈般礼贤下士,亲近汉人,只想自中原掠夺金银,却无南下吞并之心,忽必烈这样不世出的枭雄一死,蒙古内部的权力平衡就将被打破,派系斗争更会变得极其复杂,至少要乱上许多年,一切事情都好办了。 她念头这样一转,几步之间便闪近帐前,此时金轮法王话音还没落下,刘子聪甚至没来得及掀开帐帘,黄珊已然伸出一只玉白右手,探向忽必烈的颈项。 金轮法王霎时祭出金银双轮,飞击黄珊后心,想要攻其必救。郭靖与杨过赶不及上前相帮,正欲大叫小心,却见黄珊一手箍住忽必烈的脖颈,另一手向身后揽袖一挥,只听莎莎一声细响,金银双轮在她臂前微微一滞,逆转飞往蒙古军中。 这一挥吓得所有人面色发白,士卒的惨叫声已没人关注,因为黄珊攥着忽必烈的脖颈,也不见她如何借力,只轻轻在地上踏了一步,便平地拔起数丈,白影翩翩的飞掠到王旗杆头。 万军之中,她轻盈的点立在旗杆顶端,一手平举着双脚凌空的忽必烈,纤指一收,咯得一声捏碎了他的喉咙。 一片死寂之中,郭靖与杨过却已寻机骑上了宝马,向她大喝道:“走!”一面放声长啸道,“忽必烈已死!” 黄珊低头扫视了下周围的人,却见无人敢上前一步,而忽必烈的大军此时渐渐骚动起来,俨然弹压不住几近哗变,她一句话也没说,仍提着手中的尸体,自旗杆上一跃而下,化作一道残影,如入无人之境般缀在郭靖和杨过的马后,为二人断路而回。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襄阳城内,黄蓉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了城楼上,瞧见了方才一幕,也听见了郭杨二人发出的长啸。此时黄珊仅凭轻功,如影随形又不紧不慢的跟在奔袭如电的骏马身后,手中竟然还提着忽必烈的尸体,黄蓉望见只觉一阵的心惊肉跳,但此时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正在弹压众人出城野战的呼声。 小武也大声争辩道:“师娘,此时忽必烈刚死,蒙古大军必然肝胆俱裂,溃乱不堪,此时趁其不备出城一战,必有奇效!” 黄蓉道:“不可!忽必烈大军悍勇,非比寻常,主帅当众惨死,恐怕反而激起将士戾气,此时当以守城为重,不可贸然出击,静观其变即可。不出意料的话,蒙古大军不日便会撤离,襄阳之危可解。” 小武急道:“蒙古要的是襄阳,死了忽必烈,难不成他们就不攻城了么?” 黄蓉皱了皱眉,道:“忽必烈身为王爷,手下拥兵十数万,他死之后,这十几万人该归入谁麾下?主帅一死,军心散乱,十数万孤军无人统帅,难道要深入南地不回么?不要再说了,将城门开一道缝,把你师父三人迎进城来。任何人不得命令,不许出城邀战。”她说完这话,便匆匆走下城楼,到城门前等待郭靖。 不多时,两匹骏马并一抹白影冲进城中,守将立刻关闭了城门。黄蓉迎上前去,扶住郭靖的手臂,上下打量他道:“靖哥哥,你没事罢?”说完,她自己也瞧出郭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又去打量杨过与黄珊。 杨过匆匆道了句:“师娘我没事。”回身下马,几步抢到黄珊身旁,双手按住她两侧细肩仔细瞧了她几回,才松了口气,道:“珊珊!你吓死我了!” 黄珊怔怔回望着他:“你跑到蒙古大营里去,才要吓坏我了。” 郭靖这时则舒了口气,笑道:“今日没料珊儿竟闯了过来,若不是有她,我与过儿恐怕没这么容易脱身。”忽而又想起什么,惊讶道,“珊儿,忽必烈的尸身呢?” 黄珊摇摇头道:“我扔在半路了。” 郭靖啊了一声,问道:“这是为何?”随即又想,许是负担过重,她也没有余力了。 黄蓉却接话道:“扔的好。咱们手里要是有忽必烈的尸体,那才是麻烦了。”她说完,却也不多做解释,正要询问黄珊武功恢复之事,却见她脚下一软,眩晕般的靠在了杨过怀里,惊得他忙伸出手臂紧揽住她,叠声急道:“珊珊,你哪里不舒服?” 黄珊只虚弱这一下,便缓过来了,再一试果然力量用不出来了,她静了静才轻声道:“没什么,刚才散功了。” 黄蓉皱着眉,眼中怀有忧色:“这就是那套让尊师走火入魔而死的功夫么?此功用来宛如鬼神之力,恐怕极为伤身。可惜我医术不精,这些年也着实看不出你身体的问题。” 她这一番话说的杨过心惊肉跳,脸色几番变幻,手臂不知不觉用力过甚,勒得黄珊腰间生疼,她安抚的握住他的手,见他垂下头,又是悲忧又是关切的凝视过来,才微微一笑道:“没什麽,你不要担心。我不像我师父是个武痴,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过武功的事了,也不要做天下第一,以后也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杨过苦于无力了结她身上的隐患,此时听她这样说,不由又是难过又是担忧,但为了顺着她的心意,只压抑着不显在脸色上。他回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到脸颊上,也向她微笑:“好,我不担心。往后你再别想武功的事,我会护着你,教你开开心心的做个平常人。” 他一时情之所至,也把别的都忘了。郭靖夫妇见他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话,不由对望一眼,最终还是由黄蓉见机道:“过儿,你先带着珊儿去休息罢。其余的事改日再议。” 杨过这才恍然惊醒,道:“好。” 回到房中,杨过便一定要黄珊在床上倚着休息,陪她解了一下晌的闷,又忙前忙后的给她弄来晚饭,要亲自喂她。 日光倦沉,屋里已燃起油灯,灯火摇曳下,杨过坐在床前替她吹粥。 黄珊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心下一片柔软,道:“你瞧我同平时有什麽不同么?我好得很那,就是在床上赖了这许久,骨头都松软了。” 杨过把一勺粥凑到她唇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笑,渐渐又显出几分此前惯有的神气活现,他只是道:“喂你你就喝嘛。骨头松软了我背着你。” 黄珊一身素衣依靠在帘幔旁,乌发如云般堕在一侧肩头,在朦胧光影中望着他盈盈不语,片刻后垂睫去喝那一勺粥。 杨过依样画葫芦,一勺一勺的喂了起来。黄珊便一直一直瞧着他,直等杨过将空碗放到桌旁,她还在看,看得杨过不由好笑,又说不出为什么要笑,便也回望她。 望着望着,就连笑也忘了。许久之后,杨过伸出左手,缓缓的顺着她的一缕发丝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她的腮容碰起来也像是一朵桃花。 黄珊一动不动的任他触碰,片刻后轻声问:“你怪不怪我?” 杨过嗯了一声,道:“我怪你什麽?” 黄珊怔怔看着他,许久后勉力微笑说:“我要害你娶不了媳妇啦。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什么姑娘也不肯嫁给你了。” 杨过道:“那也是我害你嫁不了人。” 黄珊道:“本来我也不打算嫁给别人,不干你的事。” 杨过沉默片刻,终是舒了口气,又笑起来:“那就好,不嫁别人,我就放心啦。”他鹦鹉学舌般故意道,“本来我也不打算娶别人。既然咱们总在一起,娶媳妇的事我等着就行了。” 黄珊不知他心中是何滋味,可她自己却绝不好受,不由问:“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不问我为什麽?” 杨过望着她,缓缓道:“我只愿能同你一起,叫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那惹你伤心的事,我干什麽要问呢。” 黄珊听着,眼中不知觉的滚下一颗泪来。杨过又笑:“别哭。”他伸手替她擦眼泪,却被她捉住按在脸颊上,他那只手便仿佛不是自己般的温柔起来,口中接着说,“我不问。就算同你像在嘉兴那样儿一块过一辈子,我也是开心的,媳妇能娶上最好,娶不上也没法子。咱们就照常过日子,顺便等等看,日子能过多久,就等多久,怎么样?” 黄珊怔怔听着,忽而道:“杨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个人,是不会老的,不管再过多少年,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儿。你会不会怕我?” 杨过一愣,紧接着便想到了她身上古怪的武功,但他立刻道:“五十年后我变成糟老头子了,身边还有个大美人陪我,等我不会动弹了,还要伺候我,这等美事我干甚么害怕?倒是你,别嫌弃我老了,偷偷溜了。” 黄珊不由得破涕为笑,莞尔的握住他的手,道:“我绝不嫌弃你。就算你变成糟老头子了,我也不离开你。” 杨过极少见她这样爱娇的模样,知她说这话却是情真意切,心中又是悸动又是怅然。黄珊不爱他么?他自己都不信。可她为什麽不要嫁给他,反而愿意无名无分的同他在一起一辈子? 他想不通,想也没用。 三日之后,襄阳城外的蒙古大军拔营后撤数十里,泱泱十数万人在几个时辰里退得不见踪影。 又过一日,斥候来报,蒙古大军已尽数北上。 至此,襄阳之围终于告解。群豪欢饮达旦,次日郭靖夫妇再寻杨过和黄珊,却只见留书一封。 二人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第56章 大结局 大结局 “有道是角声满天云压日,金戈遍野鼓擂风,昌敬高皇帝率领大军镇蒙古于长江以北,却不料南宋朝廷见有机可趁,竟挥兵北上,欲趁机与蒙古夹击我军。高皇帝坐镇中军,与敌在雁荡山前血战三日,真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茶馆里穿长衫的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一旁翘腿而坐的伴当随之拉了一段颇为跌宕曲折的二胡曲儿。 曲声一罢,他话音忽而一转,语气急促而略含神秘道,“然而高皇帝乃是天降真龙,自有仙人庇佑,哪容小人作祟?恰当沙场吼声震天,兵刀相接之时,自紫微星方向忽而一道金光劈云降地,一个白衣女子披霓踏云,飘然而至,数十万大军俱都停手仰看。高皇帝瞧见那天外飞仙,面露喜色,似逢故人。白衣女子之相貌恰如词云‘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又云‘皎若太阳升朝霞,灼如芙蕖出绿波’,真乃天外飞仙也。仙子嫣然一笑,亦回道‘天帝知尔有难,特命我来相助’,话罢飞至蒙古军中,指尖点出一道法术,将那蒙古汗王击毙当场。” 伴当又拉了一段欢愉激越之曲,转缠绵绮丽而息。 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水,清嗓道:“事罢,仙子拂衣而去,腾金光兮芳踪逝。高皇帝趁蒙古军中打乱,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将蒙古军击退百里,杀敌数十万。南宋朝廷缩尾欲逃,但此时其王道已失,高皇帝乃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南宋皇帝又待如何?不出一年,既愧而自戮,魂归金陵!” 座上茶客不过随意一听,开国高皇帝崩殂近百年,这些传说故事,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不过当初白衣仙子一事军中所见之人极多,许多年来倒是令无数人饭饱遐思。在二楼珠帘后的雅间里,一个白缎长衫的俊美公子却听的有滋有味,他面容极其美貌,端得是肤如玉唇如朱,一只细嫩的玉手端着茶杯,指尖纤纤如削葱,说不出的动人。他身侧,正分坐着两个身着黑纱袍的中年男人,二人披头散发,面容阴沉枯瘦。 年轻公子见二胡声又起,怔然片刻后弯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的转看两人,声音清脆爽朗:“鹿师父,你说当真有什么白衣仙子么?” 左手边那个中年男子容色恭敬,声音轻而低沉:“依属下之见,恐怕只是一个武林高手罢了。仙鬼之说,不过无稽之谈。”他顿了顿,“不过武功高到万军丛中取敌君首级,倒也令人有些骇然。” 那年轻公子认真倾听,此刻又淡淡一笑:“再厉害,如今也不过是一把枯骨,中原武林,自分正邪,互相残杀,已然不足畏惧。稍施计谋,即可告破。” 两个中年男人均道:“公子高明。” 年轻公子眼珠又是灵动一转,道:“我查阅了不少当时的记载。有些军中老将当时曾言几十年前在襄阳见过那个白衣女子,忽必烈汗正是因她而死。这么说来,她是后继有人。只是不知如今这门功夫是否还有传人。”她顿了顿,“当年城中细作也调查过那个女子,似乎是桃花岛的传人,姓黄名珊。襄阳之危告解后,她与意中人杨过双双归隐而去,再没回过那里。” 右手边的中年男人轻声道:“……可能公子没有听说过一件事。” 年轻公子感兴趣道:“哦?愿闻其详。” 中年男子接道:“杨氏夫妇归隐之后很少现于江湖之中,但每年都有行侠仗义之事传出,并非全然销声匿迹。家师故友曾于几十年前偶然见过二人一面。当时杨过确是白发苍苍,行将朽木,但他身边的杨夫人却仍然貌如好女。不过,这也是属下耳闻,并未亲眼得见。” 年轻公子怔怔望着他,忽而一笑:“如何知道是夫妻?许是祖孙也未可知。” 中年男子道:“因为家师故友曾言,二人相依相偎,行止恩爱。且当时均身披红衣喜服,杨夫人看见家师故友,还曾微笑致意。其情其景,除夫妻外难做他想。” 年轻公子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默然握着茶杯,想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一笑:“这些不过往事而已,不必过于计较。如今我们的最大敌人还是七大派。但二位师父不妨多方查问一下,若能得到些其他消息,那更是再好不过。” 二人齐声答:“公子放心。” 那年轻公子洒然一笑,起身展扇,露出一副万里河山的水墨扇面,摇摇晃晃的走下楼去:“走罢,一路逛逛,也该去昆仑瞧瞧了。” 她当先一步,跨出茶楼大门,走到繁华街上,迎着过往人流,左瞧右看,兴致盎然。在她向右微微侧头的下一瞬,一个身披白色纱衣的少女自她身边无声走过。 她不经意的看过去,缓缓踏出的一步顿住原地。 不知过了片刻还是许久,她回过神,忽而转头向身后二人问:“你们看到刚才那女孩了么?” 这一回首,却见两个中年男子只剩下一个。 那人有些微尴尬道:“师兄他……去去就回。” …… 是夜,鹿杖客追到赵敏一行人下榻之处,推门踏进师弟的房间。 鹤笔翁仍在饶有兴致的自酌,见师兄回来了,不由调侃道:“师哥,那女孩儿呢?”他带着朦胧醉意,仔细打量片刻,终于看出鹿杖客脸色不对,“怎么?难不成还有你没得手的人?” 鹿杖客脸色阴晴不定,他张张口,半晌才道:“我一路追,本想看看她是什么来路再动手,没想跟她上了华山。” 鹤笔翁有点糊涂:“什麽?” 鹿杖客脸色愈发难看:“……在华山顶,她……消失了。” 鹤笔翁更不明白了。 鹿杖客只是道:“在崖顶,我眼见她消失了。” 鹤笔翁虽然不信,但师兄也不必同他撒这样的谎,不由得也愣住,半晌不知如何是好:“郡主今日也问到她了。” 鹿杖客道:“此事不要同郡主说,你我二人只做不知。” 鹤笔翁自然听师兄的,闻言也点点头。 而黄珊……确实在华山顶上消失了。 此时距离神雕世界剧情结束已经过了一百多年,杨过去世后她独自一人住在二人隐居之处也有几十年。漫长的千刀万剐之痛中,力量也终于似乎要耗尽了。 她还记得声音跟她说过的话,心想也许到了该转入下一个世界的时候了,便忽然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这一走看到世界上没了元朝,多了个周朝。王朝更迭,故人也早已化作青冢,再问江湖,已经无几人还记得五绝。她去了桃花岛,悄悄的看望了郭靖夫妇的墓。又去了百花谷,然而周伯通和瑛姑连墓都没有,其中木屋荒废,早已人去谷空。她还去了岳阳,瞧见了乔坤夫妇的墓,他说话算话,倒真一辈子只娶了一个妻子。 后来她觉得实在没处可看,又去了回绝情谷。一百多年前,她曾来过一次,在此同杨过成全了周伯通和瑛姑,当时她不敢用手指刺情花,因为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答案。数十年前,她也来过一次,只是已经不是为了用情花来自问,而是跟杨过成了亲。这次她再来,绝情谷已成荒谷,人去墙颓,只剩满谷情花。 她仍然只是看了看。 黄珊最后到了华山山巅。 黄昏日落的那一刻,她望着山与云与风,脑中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从进入轮回之前,到进入轮回之后,从倚天屠龙记又最终回到了倚天屠龙。她想到了许多人,从无数对不起她,她对不起过的人,想到张无忌,到白玉京,最后落到杨过身上。 在无尽无形的漫长痛苦中,她望着夕阳,忽然感到心中微微一动。她不知道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但也不想在追究,只感到内心一片真正的宁静。 并且,不管再转进多少轮回,她不会再为了别人爱或不爱自己,不论是否是为了美貌,而杀人了。 下一刻,黄珊忽而感到周身的力量汹涌的奔腾起来。 上百年了,声音从未再出现过,上百年她没用出过力量了,不知受什么驱使,她抬手向面前的断崖微微一伸。 夕阳如血,喷薄在滚滚云霞之中。 黄珊的手没入金光之中,整个人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 镇仙峰上,一个书吏模样的神仙正在喂鹿,忽而若有所感,朝峰顶一望。 一道金光正从峰顶乍然而出,跌落人间。 他匆匆转回屋中,拿起笔来在一本簿子上写写画画几笔,然后大叫道:“童儿!有仙胎从混沌池里投生了,快去通知……” 外头一个小童歪着头探出脸来:“我刚瞧见天枢已经去人间界了!”他眼睛乌溜溜的,“以及,孔宣刚好像去了混沌池!” 书吏摆摆手:“随他的便吧!本事大的人喜欢折腾。”他说完,严肃的回过头,“你听好了!不许你靠近镇仙峰顶的池眼一步,不小心掉进里面了,那真是有可能万劫不复!谁也救不了你!” 小童笑嘻嘻的:“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我好羡慕啊,从里面投生的人,只要到了仙界就给正式职称,我还不知道要熬几百年几千年……” 书吏道:“你就不要不知足了。七情六欲,是人都有,神仙也不敢说全然摆脱了。进混沌池的,都是死而不散的执念,除执念就是除自我,哪有那么容易?别看从里面超脱的要么成仙要么成魔,你看不到的无数亡魂被镇在池中,也许有些是不生不死蹉跎了上万年的家伙……相比之下,你小子幸运得多。” 小童撇撇嘴:“切。在里面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简直比成仙成魔了还要爽,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也许不知多快活呢。” 书吏也不反驳,笑笑:“人有执念,就有苦。没有执念,也就不以呼风唤雨为乐了。你啊,老实给我喂鹿去。” 小童正要回话,忽而耳朵动了动,回头向极远处的山脚下一望,道:“天枢好像回来了,带回来个小女孩儿。” 他的眼中,天枢一身白衣裳,脸色寡淡的牵着个小女孩跨进山界。那女孩双眼黑白分明,神色有些懵懂又不合年龄的安静,她仰头看了看高不见顶的镇仙峰,侧头问:“我从来没在家附近见过这座山。” 天枢的声音也寡淡之极,比风更无形无相:“因为镇仙峰坐落在仙界,你在人间,永远也走不到这里。” 女孩听完后也没什么反应,又问:“我走后,我爸爸妈妈怎么办?” 天枢道:“他们会忘了你。” 女孩仍然毫无反应,想了想,也很寡淡道:“这样也挺好的。”她垂着睫毛又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什么,“我叫黄珊。你叫什么?” 天枢道:“我叫师父。” 黄珊跟着天枢,在一片云雾中拾阶而上,又问:“师父,我听到你的声音,觉得有点熟悉。” 天枢并不看她,平淡之极道:“是我接你出的混沌池。” 黄珊问:“那是什么?” 天枢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阵风来,两人的衣袂朦胧在了云中。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